一百一十八:愚蠢
以幽綠色氣霧聚成的模糊人形緩緩變動,像是在座椅上坐了下來。
好久沒有動靜。
“落榜那一天,我爹罕見地安慰了我一回,二十多年相處下來,我印象中這真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他讓我留在博陽郡,先當個主簿,總也是有品級的公職,還能磨磨資歷。”
“可他越是這樣,越是大反常態地安慰我,我就越是羞愧,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安慰,是我讓他失望了,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所以我沒有留下,我害怕繼續面對他的安慰,我離開了博陽郡,我回到醴泉縣裏,結果……某一天……我在街上聽到消息,說郡城針對醴泉縣有了新的政令。”
“勞配之策。那可是我的主張呀,我不是落榜了么?難道是我爹找到了門路?找到了願意推行這個政策的哪位大人?我當時真是挺興奮的,我是不是有希望受到提拔了?”
“直到周胡前來跟我說,這是公孫允以自己的名義,在任職長史后推行的首條政令。”
“好吧,與我無關。”
“真是可笑啊,其實,這有什麼關係呢?這很好啊,這項政策行之有效不就可以了么,這不正正說明我沒有讓我爹失望么?我是有足夠才學的,不是么?可我為什麼,為什麼就想不開呢……”
說到這裏,他已是抽泣起來,聲音更有說不盡的無助:“你知道嗎?剛才你所說的一切我都不痛不癢,唯獨那句……唯獨那句……“
“我、我、我……”
“我怎麼就蠢到鬱鬱而終,我怎麼蠢到將孤寡的父母留在這世上啊,我怎麼如此愚蠢……”
“我怎麼如此愚蠢……”
裴順看在眼裏,雖然有些不是滋味,但內心總歸長長鬆了口氣——算是引出許敬文的真正心結了。
他並非執着於要讓公孫允得到報應,也不是苦於自己白白失去了個能在青史記上一筆的機會。
他只是有愧於心,有愧於父母,他在死後愧疚自己無能,連這點承受力都沒有,將生他養他的父母遺留於世。
“我爹常說,讀書有三品,下品修身,中品齊家,上品治國,讓我務必勵精求治,搏一份上品,搏一份功名,為許氏爭光。”
“到頭來,我竟是連下品都沒學好,真是可笑,真是可悲,我真是太沒用了。”
裴順看着呢喃自語的人形,為難道:“坦白說,如果消除你執念的代價是做掉公孫允……甚至說整個公孫氏,雖然比較棘手,卻也未嘗不可為之。”
“但是,如果你的執念是有愧父母,我真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畢竟我並沒有讓你重新活過來的能力。”
幽綠色的氣體緩緩晃動,似是搖了搖腦袋,傳出許敬文的聲音雖然仍舊無力,但已經少了許多壓抑:“這已經很好。”
“我曾經以為,這滿腔的羞憤會隨我飄散天地,你讓我把它們都發泄了出來,也讓我認清了自己,我從未想過,我還能有這般輕鬆的時刻。”
說著,他的形體已經緩緩站起:“走吧,去城隍廟。”
裴順信步走到門后,將手搭在門栓上,同時問道:“需不需要我再幫你做些事情?你父母什麼的。”
許敬文的陰魂形體跟隨身後,聲音已經變得平靜起來:“不用了,家父母都是普通人,對陰魂的事情也不甚了解,想來此時他們也已經習慣了沒有我的日子,無謂再讓他們徒傷心神。”
“你若真想幫我,
替我轉告周胡一句話。告訴他,他從來不欠我什麼。”
裴順抽離門栓,拉開了房門,輕輕點頭道:“好。”
剛踏上小院的石徑,便見有道身影從院牆上飄落而來,飛舞的白衣在破風聲中獵獵作響。
裴順腳步未停,也沒有指責小白有門不走非要翻牆,因為從她略顯着急的神態來看,應該是在城隍廟有所發現。
小白甫落地面,便快步朝小師走去,但見對方使了使眼色,便將原本想說的話咽回肚子,反而問道:“小師這麼晚要出去嗎?”
裴順擺了擺手,有意無意露出手腕的白玉鐲子,責怪道:“我這便將許敬文的陰魂帶去城隍廟,你大晚上別亂跑,回去休息吧。”
小白當即會意,先點頭稱是回了房間,待裴順出門后,再化為一道無形氣機飄入院外,鑽入了他袖子裏的白玉鐲子中。
如此,裴順領着許敬文的陰魂一路前往城隍廟,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那個提着掃帚的老翁竟是還沒休息,見他步入廟宇,更是開口言稱:“交給我吧。”
這老翁能看見許敬文的陰魂。他也是冥脈修士?
眼看老翁將許敬文的陰魂帶往右後方,裴順便收回視線,繞過廟內案桌、往城隍塑像的左後方走去。
“公子,多謝。”
許敬文的聲音突然響起,再看去時,卻已沒了他與老翁的蹤影。
同時間,裴順便覺體內氣機出現了一股頗為熟悉的涌動感。
他下意識便闔眼內察,體內氣機果然又有變化,此時已呈現翡翠般的色澤。
正如第二座石碑提及的指引,-監察案事,了斷因果,以此拘魂引渡,積攢香火,是為拘魂使也。
正如謝還筆記提及的內容,香火會直接影響到體內氣機。
所以說,這便是晉陞位階的方法,以此方法積攢所謂的「一斗」香火,便能徹底晉陞為拘魂使。而下一個位階陰判官,則要達到龍門境這個前置條件。
不過,一個新的疑惑又在信中產生。
薩依族人對他有了明確的指向性信奉,所以使他香火增加、影響氣機,這能夠理解。可將王芝、許敬文的執念消解,將這兩隻陰魂引渡之後,怎麼會增加香火?
按理說,陰魂受到引渡,就該前往那座傳說中的酆都城,進行往生,即是徹底消失,又如何還會繼續對他產生信奉?
懷揣着這個疑惑,裴順已經走到城隍塑像的左後方,掀開那張巨大的天青色捲簾,打開木門,學着郭岩朝黃褐色的銅門輕扣兩聲,再扣三聲。
開門的還是那位姚翩洲,會意道:“來看李姑娘?”
裴順微微點頭,隨他進入陰府司大廳后,便輕車熟路地走向左銅門,忽聞身後傳來動靜,不由扭頭看去。
便見一位身材圓潤的胖子大步朝右銅門走去,同時看向身後開門的姚翩洲問道:“總領在吧?”
姚翩洲連連點頭道:“在的,剛回來,那個女人的身份核實了?”
胖子瞅了裴順一眼,只擺擺手沒有回答,快步走入了右銅門中。
那個女人?
裴順心中一個咯噔,表面卻不動聲色地走入左銅門,徑直來到丁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