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子孫陌

第二章 公子孫陌

孫陌又打瞌睡了。

他舉起書本,剛好擋住他那雙充滿倦怠的眼睛,好讓它們能四下張望,以便在這間枯燥乏味的學堂中尋找一絲有趣的事物。

目光貼着書本的邊緣窺了一眼正在閉目養神的博佬。

博佬是一位對弟子嚴苛的老人,他的長臉滿是褶皺,墜到小腹的白須讓他的臉比原本看起來更長,深陷的眼窩中那雙眼睛銳利異常,好在他現在正閉着眼,若是平時孫陌哪怕是偷瞧一眼,自己都會渾身打顫,再加上那薄到幾乎沒有的嘴唇,彷彿博佬這張臉生來就是用來生氣的。

見博佬似已入定,孫陌逐漸大膽起來,他轉身環顧四周,學舍內其他孩子依舊在專註朗讀那本以他們這個年紀根本無法理解的《月熙圖志》。

如此專註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博佬對這些大臣的孩子會更嚴厲一些,物理意義上的嚴厲。

孫陌曾見過博佬為了懲罰在書籍上亂畫的小黑打斷了一根鐵竹戒尺,他不知道這枯瘦的老人哪來的這麼大力氣,但小黑在那之後足足站了一個春天。

值得慶幸的是他並沒受到過如此的對待,那倒不是因為他勤奮好學,而是因為流淌在他體內的王之血賦予了他特殊的身份。

當然,如果孫陌荒廢學業,博佬也會如實報告給父王與母妃。父王倒不太在意,可母妃還是會把他責備一頓,但這怎麼也好過博佬的戒尺。

可這特殊的身份並不能幫他解決當下的困境,孫陌覺得書本上的文字在高溫下似乎快要融化,同窗們低沉的讀書聲像是奶媽哄睡時的催眠曲,這間滿牆掛滿字畫的閣樓簡直是間紙張與墨水組成的監獄。

他把目光從那些讓他犯困的文字上移開,看向窗外。可從他現在這個位置看過去,只能看見一片蔚藍而令人炫目的天空。

正在百無聊賴之際,一隻麻雀不知是被讀書聲吸引,還是只是為了躲避烈日的暴晒,正巧在此時落在學舍窗邊。

那肥嘟嘟的小東西歪着頭,黑曜石般的眼睛映出與它對視男孩的面容。

這隻可愛動物的出現讓孫陌渴望自由的心再也無法抑制,他起身離開了座位,動作輕柔步伐靈巧,悄無聲息地像一片雲朵般飄向窗邊。

而那隻渾身毛茸茸的麻雀似乎也同男孩一樣好奇,它沒有受驚飛走,而是換了個方向繼續歪着頭,注視着人類男孩慢慢靠近自己。

孫陌每靠近窗一寸,能看見的景色也就多一條街,當他停在麻雀跟前時,半個冀北城便盡收眼底。

粗獷的校場,工整的房舍,空曠的街道,以及遠處因熱氣而朦朧的城牆,這一切可比紙上的文字有趣且真實得多。

他伸出手想撫摸麻雀毛茸茸的小腦袋,心想着若是自己也能和它一樣飛翔該多好,倘若那樣能看到的景色便更多了。

正當手指即將觸碰到柔軟溫暖的羽毛時,戰馬的嘶鳴驚起了鳥兒,膽小的麻雀撲蹬着翅膀飛向了更高更遠的地方,只留下了幾片褐色的羽毛和失望的男孩。

孫陌探頭下望,見一面黑虎牙旗迎風招展,十二校尉正在列隊離開王宮。

是父王。

孫陌明白那面牙旗代表着冀北之王冢虎孫屹的所在,這十二名校尉則是王的親兵衛隊,他們每人都是能征慣戰的勇士,每每父王外出他們都會追隨左右,然而從去年開始,自己的兄長孫阡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這讓同樣是公子的孫陌很是羨慕。

果然在隊伍之中孫陌很快便注意到了自己的兄長。他騎的小馬比其他校尉胯下的戰馬要矮小一些,身上的鎧甲也因未經戰陣而閃閃發光。

雖為經歷戰火淬鍊,可兄長與校尉們並駕齊驅時,氣勢卻不輸給身邊的任何人,熱風吹過象徵他身份的虎紋披風,彷彿那面黑虎牙旗是在為他而飄揚。

孫陌也想和兄長一起跨馬馳騁,在將士們的簇擁下隨父王出巡,可他只有十歲,又自小體弱,在六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後,便被母親禁止習武,別說跨馬馳騁了,現在的他連獨自上馬都很困難。

或許自己一生都沒法像兄長那樣……

想到這孫陌不住心中一陣酸楚,這種失落感只持續了一瞬間,便被一個蒼老而嚴厲的聲音打斷,轉而是一股嚴寒填滿了心房。

“公子陌。”

戰馬的嘶鳴不止驚動了飛鳥,博佬也從暮年人的淺眠中驚醒。

孫陌聞聲大驚,一個激靈便愣在了原地。

他僵硬地把頭轉向聲音的方向,只看見博佬正如同一尊冰雕般,用冬日堅冰一樣寒冷的目光盯着這個荒廢學業的學生,枯木般乾燥的手中緊握戒尺高舉過頭,猛然敲在桌子上,發出了一聲脆響,又是讓孫陌嚇的一哆嗦。

“少時當勁學,公子倚窗望閑,此等惰怠,何報青春?”

博佬的訓斥讓恐懼和羞恥迅速席捲了這個十歲孩子的內心,他和其他每個孩子一樣,在這種時候只能深深低下頭,在地板上找一個點來幻想那是一處避難所,並且沉默地等待博佬接下來的懲罰。

思想中的避難所很快便找到了,那是片黃褐色的羽毛,引發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留下的罪證。

咚,老人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博佬身為禮學大家,每一步都四平八穩,周正有力,因此他與孫陌之間的距離,只用聽也能一清二楚。

“學……不可以已。”博佬每踏一步,口中便說一句。其他的學子們也跟着複述,這朗朗書聲更進一步壓迫着孫陌的情緒。

“嗟爾君子,無恆安息。”

“靖共爾位,好是正直。”

腳步聲越來越近,可孫陌依舊沒能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片羽毛上。當孫陌試着把自己的所有思考能力託付給它的時候,它卻因窗外吹進來的熱風而輕微移動。

“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博佬的聲音已經離他很近了,他確定現在只要自己抬起頭,將直面博佬的目光。但他並不敢這麼做,他還想趁着最後的機會進入自己想像的避難所中。

“列隊!”這時窗外傳來了兄長的聲音,顯然他已經成為了十二校尉的領軍。

此情此景,孫陌頓覺兄弟兩人境遇如此天差地別,他幼小而脆弱的內心幾乎崩潰,與此同時他目光聚焦的那片羽毛……騰空而起。

雖然看似離着地面很近,但那片羽毛確實是在孫陌腳邊漂浮旋轉緩緩升起,然後又乘着一陣微風中飄出窗外,最終消失在無垠的天際。

“公子!”博佬已來到了他的面前,朝孫陌伸出手,作勢要去抓他的肩膀。

正在此時,看到羽毛飛走的孫陌明白了,那片麻雀留下的羽毛根本不是什麼避難所,而是一條嶄新的道路。

他猛然抬起頭,目光炯炯,之前的窘迫與恐懼消失無蹤。

博佬詫異的看着剛剛還如狸前之鼠一樣的學生,此時的眼神與之前判若兩人,稍一遲疑不料孫陌竟然一巴掌打開了他伸出的手,而後的一幕差點要了博佬那時日不多的老命。

公子孫陌,背對窗戶,膝蓋微曲朝後縱身一躍,雙臂支撐窗框再次發力,竟然翻出窗外。

半空中,他看到博佬探出窗外的半個身子正在離自己遠去,而博佬臉上竟然露出一絲驚恐的神色,同時耳中傳來同窗們的驚叫。

“小白跳下去了!”

“公子跳樓了!”

“博佬把公子推下去了!”

正在孩子們起鬨亂喊的時候,那下墜的感覺戛然而止。

一股堅實又溫柔的力量止住了孫陌下墜的感覺,那力量速度很快,當他反應過來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已在他耳邊響起。

“好小子,身小膽大,不愧是我兒子。”

“父王!”孫陌喜極而泣,他果然算準了,黑虎牙旗在,自己的父王便在,而父王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傷害的。

王兄孫阡也騎馬來到父親身邊,父王將孫陌抱到他兄長的馬上,便轉身望向博文閣上抱拳行禮道,“犬子頑劣,博佬受驚了。”

孫陌想再看一眼剛才博佬臉上驚恐的表情,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博佬臉上出現憤怒以外的神情,可當他仰頭去看時,窗邊早已沒了人影,只是聽到了一聲感嘆,“朽木不可雕也。”

而後博文閣中再次傳來了朗朗書聲,一如往常。

“朱雀,騰蛇。”

“在。”兩名校尉聽見王的召喚應聲出列。

“護送公子回府。”

“諾。”

一聽父王要派人送自己一人回王府,好不容易才獲得自由的孫陌自是不肯放過這個能與兄長共乘的機會乖乖回去,他連忙抱緊王兄的腰,用近乎撒嬌的語氣抱怨道,“父王偏心,每次都只帶王兄去,卻從不與我同行,今日若送我回府,我便再偷跑出來,讓你們誰都找不到。”

冀北王孫屹聞言先是一愣,而後放聲大笑,似乎很是欣慰,他身邊十二校尉也跟着一同笑了起來。

他走到平時文弱的小兒子跟前,用大手粗野地摩挲孫陌的頭髮,表情認真地說,“那你要答應我,以後可不許再從三樓往下跳。”

孫陌肯定的點了點頭。

“還有,回去后不要告訴你母妃,我可不想在晚上面對一個憤怒的王妃。”話音一落,眾校尉又是一陣大笑。

孫陌還沒明白眾人為何發笑,父王便跨上了自己的戰馬虎雷豹縱馬而去。

剛才還在嘻嘻哈哈的十二校尉一見主公上馬,立刻變得嚴謹有序,他們四騎一列,以方型陣把那面黑虎牙旗包在中間,並與領軍的父王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微妙距離一同前進,而孫陌自己則和王兄共乘一馬跟在隊伍最後壓尾。

“兄長……”首次隨父王外出的孫陌難掩興奮,他拉扯孫阡斗篷問,“我們這是要去哪?是去打胡屠人嗎?”

“不。”孫阡回答道。

孫阡與孫陌相差四歲,雖然是一娘所生,可性格卻截然不同。孫阡平日沉默寡言,且行事作風一絲不苟,不論是學文習武,他都會讓自己做到最好,他不會抱怨,也不會發脾氣,只會一遍一遍地不斷練習,甚至這麼多年孫陌都沒見過這位兄長哭過。

而他自己,活潑好動,且對任何事物都充滿了好奇,他渴望自由,又因特殊的身份和羸弱的身體受限頗多。

小時候孫陌甚至覺得這個兄長不是母親生的,直到這個想法被母親否定。

也因此,兄弟兩人之間雖說關係不差,可相互的交流並不算多,但今天是個例外。

“那我們是去打流寇土匪嗎?”興奮的孫陌又問,但得到了同樣的回答。

“不。”

“該不會是有妖獸作亂吧?”

“……”這次孫阡報以沉默。

孫陌想王兄肯定和自己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原來他也只是跟在父王身邊而已。

可就在這時,沉默的兄長開口了,“一會你一定要保持鎮定,即便看到了任何可怕的場面也千萬不能露出恐懼……如果你還想之後與父王同行的話……”

這是近半年來兄長對他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孫陌驚訝之餘不由得感到有些緊張,他吞了口口水開始幻想他接下來要見識到的何等可怖的場面。

但他也感受到了來自兄長沉默而質樸的兄弟之情。

一行人馬穿城而過,所過之處百姓跪拜,軍卒行禮,這是孫陌第一次受到如此禮遇,他恨不得多生幾雙眼睛看盡街道兩側一閃而逝的景色,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人們的臉。

可馬匹急奔,很快腦子中記憶的畫面就變得模糊不清,最終成為一個個殘破的碎片。

就在這不斷記憶又忘卻的同時,這隊人馬已通過了城西的虎翼門,離開了冀北城,進入了孫陌自打出生便未曾踏入過的土地。

馬匹在城外三里的一處莊院停下,孫陌剛被王兄抱下小馬,他就聞到了一股之前從沒聞過的惡臭氣味,這氣味讓他一時無法接受,感覺自己的胃裏正在翻江倒海,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正在催促着,要他把昨天的晚飯都吐出來。

他看着兄長沉默地跟在父親身後進入了宅院,這時他想起了兄長對自己的忠告,這才強忍噁心挺起腰,昂起頭。

絕不能在父王面前蒙羞!孫陌下定決心不會因任何事情表現出畏懼,他最後看了一眼莊院門前掛的牌匾,便也跟隨眾人進入了那散發著死亡味道的大門。

門上掛的牌匾刻着三個字——安樂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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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之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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