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財政困境
“知道。”
宋戰羊說:“老霍是鄉里拉投資辦貸款的台柱子,這你知道吧?”
“知道。”
宋戰羊說:“那你就得好好考慮一下恁村兒老少爺們出工補貼的問題咧。不是我扯後腿,鄉里修這個壩,有那麼點兒好大喜功的意思,這個項目,縣上雖說支持一部分,可剩下的部分,還得鄉里去四處找錢。老霍這一病,鄉財政塌咧半邊,你給老少爺們承諾的出工補貼是足額,萬一鄉里沒錢給村裡,這事不就岔劈了?還是把補貼數額往下壓一壓,留點餘地轉圜的好。”
張之城說:“不是說李書記這些日子親自上陣,四處找投資,拉貸款?”
宋戰羊搖搖手說:“老弟,打個不恰當比方,**會打仗,聶帥干政工,駿馬行千里,耕地不如牛。而且,老霍是突然發病,手上咧事兒都沒時間跟李書記交接。財政所兒我也有老相識,那邊兒傳出話來,鄉里有幾筆款子已經到期,急等着錢補窟窿,原來霍鄉長敲下來的貸款,偏偏又沒動靜了,李書記去對接,一時半會兒的,哪裏摸得着門路?”
張之城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靠着僅有的稅收提留和幾個不成氣候的作坊式產業,鄉政府艱難維持。老霍病了,他的招商任務停了,可銀行的賬期不會停,沒有錢填補前期貸款,那麼鄉政府這個客戶就會進銀行的“壞賬名單”,而銀行間的壞賬名單是共享的,只要進了一個銀行的壞賬名單,那麼其他銀行都會知道,有這麼一個壞賬客戶,在現在這個四面起火,到處缺錢的時期,清涼鄉政府就別想從銀行再往外貸一分錢!
“不但如此,”宋戰羊有心忡忡,說,“我有個侄女兒就在銀行工作,你知道不,銀行行長的行政級別,不比鄉鎮黨委書記低。這意味着啥呢?”
“啥?”
“有一點你要知道,老弟,”宋戰羊得意洋洋地向面前這個“不賴”的年輕人賣弄自己的見識,“縣裏撥給鄉里的項目款,是要通過銀行划轉的,鄉政府如果還不上錢,銀行不會跟鄉政府客氣,有可能直接凍結項目款——李書記是書記,人家銀行的書記也是書記,要賬的書記總比欠賬的書記大吧,嘿!咱當然不願看李書記咧笑話,但,老弟,我干這麼多年支書,就一條教訓,凡事兒得防着萬一。所以,在出工這件事兒上,你也得防着點兒啊。”
張之城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李書記明明是為了整個鄉的脫貧事業,咋搞得像是他自家的事兒一樣?眼前這位宋支書,對自己固然掏心掏肺,但對鄉里的事怎麼如此淡漠?假如水壩修好,不就可以引一條運河過來,盤活本地經濟?不就可以調節降水豐淡,改變農民看天吃飯的命運嗎?不就可以不用費力扒拉地去開墾荒地,不就沒有眼下遇到的這許多問題嗎?
難道是自己太年輕?不,不是!張之城隨即否認了自己這個想法。他承認,清涼鄉二十個村的這些無論老辣還是粗莽的支書們,在與天地斗,與同僚斗,乃至與刁民斗的過程中,比起自己來,有着極為豐富的鬥爭經驗,極為強悍的鬥爭韌性,以及極為廣博的鬥爭見識。但不能忽視一點,就是他們的眼界始終局限在某村某寨的一畝三分地,他們對事情的認知和判斷,取決於或者說迷信於自己的生活經驗,而生活經驗是感性的,事情的發展卻是理性的,以感性去指導理性,有時候二者能夠統一,有時候,卻只能大差離鵠了。
張之城隱隱然似乎明白了,或許,這就是啟用自己這個對村務沒見識沒根底沒經驗的“三無”大學生擔任村支書的原因?張之城好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這是一盤鄉村治理的大棋,以往鄉與村之間的關係是微妙的,鄉村之間的訴求不一致,慢慢帶來鄉村格局的鬆散。“上頭”大膽地以木塘村為試點,放自己這個“生荒子”進來,何嘗不是帶着除了造福木塘村之外的另一種更高的期許?
張之城彷彿慢慢穿越了迷霧。張之城想到了上次開會,李書記並不追究自己開會遲到,擾亂會場秩序這種通常意義上的“失禮”行為,或許不單單因為他不拘小節的性格,更因為他更了解“上面”的意圖,但這種意圖無法言傳,只能寄希望於自己的領悟吧。
此刻張之城心裏有種醍醐灌頂的快感,那是一種揭開層層表象,探測到事物本質的愉悅,是一種超脫於世俗之上,俯瞰眾生的使命感。既然理解到這一層,那麼除了落實好本村的大小事,更要配合李書記,落實好黨政國策。
這才是真正的對黨忠誠,真正的向黨靠攏。一瞬間,張之城彷彿回到八十年前的南湖遊船,這種發自內心的心心相印,才是真正的同志關係啊。張之城如同跟知音大碗飲酒一般痛快——
天吶,神交古人,原來是此等境界!
大鍋菜出鍋了,宋戰羊吸溜一口粉條,揀塊黑長條放到嘴裏,黏腮膩牙,吃得他擰眉漲臉。
“這是好東西,”張岩端着碗笑眯眯進來,“嘿嘿,聽說宋支書牙口好,專愛吃一口有嚼勁兒的。咱特意吩咐臭兒把吊咧一年的黑驢皮子發開燉到菜里,咋樣,吃着還可意嘛?”
宋戰羊毫不顧忌,放下筷子用手拈出吃剩下的半截皮子看看,說:“好傢夥,恁村兒燉菜還真下血本兒,我說咋嚼咧腮幫子疼——甭考我,鍋里剩多少,盛上來,一準兒給你吃完。”
說著,三人大笑起來,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至此全部衝散,張之城悄悄向張岩說:“叔,是不是把國叔(指蘇寶國)也叫進屋來吃。”
張岩說:“老蘇你不知道,人少咧時候蔫了吧唧,人多咧他可能折騰,聽聽,那不鬧酒鬧得歡咧?”
果然傳來蘇寶國等人鬧酒聲,聽着他們粗糲帶勁的酒辭,張之城覺得爽氣,千人千面,有趣得緊。
宋戰羊嚼着半截驢皮條子,手機鈴聲響了,宋戰羊臉上道道溝壑舒了又皺,皺了又舒。掛了電話,宋戰羊把碗一甩,粉條白菜濺出來,沾得張岩衣服上都是。張之城與張岩知道事出有因,不去追究這小節,張之城說:“怎麼回事?”
宋戰羊說:“電話那頭跟我沒學明白,地的事兒不大妙。”說罷,起身到院裏支起摩托便走。隨他同來的水口村人說聲“走”,隨即撂下酒杯菜碗,跨上摩托急匆匆跟着走了,剩出來一半狼藉杯盤。本村村民怔在原地面面相覷。張之城示意不關大家的事,回院子時想起自己摩托丟了,張岩知道他心思,片刻間不知從誰家裏弄了輛摩托來。
蘇寶國因斗酒沒了對手,索然無味,和二張同上了摩托追向水口村跟去。好在摩托是當時馳名的“二五零”大摩托,三個老爺們坐在上面也不覺得如何擁擠。
到了水口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座正在動工的三層小樓,張岩說:“那是鄉政府撥款蓋咧教學樓,有些村大隊不抓教育,有些村自己建不起小學,水口村基礎好,因此選在水口村建一座中心小學,臨近幾村咧娃子就能來寄宿咧。”
張之城說:“咱村兒娃子咧?”
張岩說:“咱村兒離水口最近,把小學切出去,能減輕村兒咧蠻大一部分負擔。”
蘇寶國說:“咱第一個支持,村兒財務馬上見底兒咧。”
自己村的學生安排到別的村去讀小學,固然可以省下本村小學維護等等諸般費用,但作為支部書記,張之城心裏過不去這道坎兒,他默然不語。突發事件諸如完成鄉里的出工指標,處理村村間的矛盾,這幾天這些事佔據了他大部分時間精力,以致他都沒時間來思索這個最最基本的問題:按自己的搞法,村財務馬上就支撐不住了,哪裏搞錢去?
嘿,這他娘的芝麻官兒,難搞哦。
不得要領!那去毬吧,水來土掩,先解決眼前的事。到了水口村支部,只見一輛麵包車停在支部門口的小路中間,兩個大燈耀武揚威地盯着試圖通過的的人,似乎在告誡他們“此路不通”。正要進支部院子,見幾個夾着公文包的人掀簾出門,宋戰羊攔在他們身前說:“領導,領導,聽咱說——”
張之城分明看到宋戰羊順手把一個信封塞到了領頭那人口袋裏,領頭那人復又掏出紅包丟還給宋戰羊,說:“不行不行,這是怎麼回事兒?”
宋戰羊再塞,那人再次丟還,當宋戰羊第三次塞給那人,那人拿在手裏捻了捻,說:“宋支書,你是明白人,也懂事理。但我們檢查組的工作也有程序,你先聽我說——我們報告已經遞上去了,用村兒里的話說,潑出去的水,拉出去的屎,不能坐回去,是不是?”
“是,是,但是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