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現場勘查結果,水口村就是違規開墾土地,報告已經遞上去了。宋支書,不是我找事兒,環境評估、生態評估、安全評估這些,該走的程序你村是一份兒也沒有,這還罷了,離河那麼近,河水那麼急,你也敢叫老少爺們兒們挨着墾地?說句不好聽的,水大了漫上來,不光糧食沒了,萬一人沒了,我看你咋個辦?”

那人向教訓孩子一樣仰着頭髮表高論,宋戰羊微微俯身聽着,十分服帖。張之城想上前理論,張岩攔住他,說道:“不急不急,話里有活口兒。”

宋戰羊說:“話是這麼說,村兒咧七七八八,大事兒小事兒,農民家咧大小人丁,也實在是抹不開,領導,這您不能不考慮。”

領導把手裏拈着的信封遞還給宋戰羊,說:“本來可以考慮,你給我弄這一套,就不能考慮了。再說,檢查報告都遞上去了——”

蒙他又誇獎“懂事理”,又說自己是“明白人”,別說報告遞上去,此刻就算是處罰下來了,這信封也不能往回拿,宋戰羊推推拉拉,只是不接那個信封。

張之城有些鬧不明白,請教地看向張岩,張岩努努嘴,示意接着看。

“這樣吧,報告雖然是遞上去了,可是還沒給你們村的行為定性,至於後續怎麼處理,按照程序,還要召開小組會議研究,”領頭的說著,看向身後幾個人,“不瞞你說,我名義上是組長,但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我們幾個人召開小組會議研究的結果才算數。”說罷,把信封若無其事地塞進了自己的公文包。

宋戰羊可不像張之城這個“雛兒”,一下子就聽明白了話里的意思。“我明白,明白。”宋戰羊說著把手一讓,請“幾位領導再進屋坐坐,喝碗茶”,他自己則要“出去片刻”,並說“稍後還得請各位領導指點整改事宜”。

宋戰羊走出支部,張岩開玩笑地問道:“敲咧多少?”

宋戰羊咬牙比出四個手指頭。

“四百?”

“呸,四千!”宋戰羊啐了一口,“揪出這個舉報咧灰孫,我非把他攥出尿來!回去吧,別在這兒圍着咧,人多更不好辦。賠償青苗咧事兒咱們回頭再談。”

宋戰羊咬牙切齒,十分滑稽,但水口村的遭際不由得不讓人同情。就好像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在隨地拉尿,偏偏你家娃讓環衛抓了。張岩對水口並不陌生,村宋戰羊去的方向是村會計家裏。

張岩向張之城解釋了方才的暗語:“材料已經遞上去了”,這句話的意思是,事情已經往上捅了,能不能摟回來,檢查組沒有把握,摟回來摟不回來,您都別怪罪,這句算是兜底的話;“還沒定性”的意思是,事情雖然已經捅上去,但是會不會責令退耕,罰款乃至取消水口村享受的地區惠農政策,這些事還沒定,有轉圜的餘地。

“至於‘我一個人說了不算’,這話聽起來真謙虛,得細細地品,”張岩說,“支書,品出味兒來了沒?”

“民主集中制是我黨的議事準則,檢查組長這句話沒說錯啊,”張之城仔細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品不出門道來。”

張岩轉向蘇寶國問道:“老蘇,你品着呢?”

蘇寶國瓮聲瓮氣地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只給檢查組長一個人塞‘信封’是不行的,檢查組每個人都要塞錢。”

張之城一拍大腿,乖乖,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再一次領教了這幫生長於土地上的淳樸漢子們在鬥爭中磨礪出的圓滑與狡黠,聯想到水口村被人舉報,越發覺得小小一個村,水卻又深又濁。

治大國如烹小鮮,治小村豈不亦然?

張之城不願再往深處去想,他駕着車把,沒有直接回村,而是繞到水口村正在興建的小學去看了看。三層樓的規模已現出雛形,工人們帶着安全帽叮叮咚咚在架子上施工。張之城想起自己上小學時,村小學的破坯房,不由得一陣慨嘆,短短十數年,農村已換了面貌。張之城叫住一個攪拌砂石的工人,說:“大哥,有咧教學樓,孩兒們上學條件可好多咧。”

那工人接過煙點上笑笑,露出一口大黃牙,他謝謝煙,卻似乎對張之城的見識有點不屑:“好壞誰現在還說不定咧。”

張之城說:“娃兒們有寬敞地方讀書咧,不是好事嗎?”

工人笑笑不再搭腔,他吸完了煙,將煙頭甩在地上碾一腳,拿起杴接着拌灰。張之城還想了解了解,張岩把他拉回摩托,悄悄說道:“這教學樓,聽說有幹部‘入股’。”

見張之城愕然不解,張岩說:“老蘇,你聽說了嗎?”

蘇寶國未置可否,隔了半天說道:“我也只是聽說,有幹部在這個項目裏頭插了一杠子。”

“這個‘插了一杠子’,怎麼講?”

“就是弄錢嘛,”張岩說,“具體怎麼個弄法兒,人家關起門來操作,咱哪懂得那麼多?”

三人正要走,見不遠處有棵樹底下的大青石上坐着個人,他拄根拐棍,朝着張之城笑。不同於常人之處,是這個耳順之年的雞皮老人鼻樑上架了副水晶墨鏡,獨坐在一棵樹下,顯得跟其他三五成群擺古下棋的老者格格不入。

“這是水口村咧雲半神兒,”張岩說,“破封建時被打斷咧腿,這幾年斷斷續續有來問卦的,光景稍微好了點兒。支書,村兒咧講究見神拜三拜,今兒個既然撞見了,不妨去打個招呼。”

換做以前,張之城對這些把戲非但毫無興緻,簡直疾之如仇,然而當支書以來經見的事,使其處事大有改觀。張之城遲疑片刻,說:“成,那就看看。”

張岩和蘇寶國恭恭敬敬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塞給半神兒,半神兒點頭“唔唔”兩聲,隨即把錢揣進兜里,接着納涼,彷彿三人不存在似的。三人中,除張之城抱着看戲的心態來逗趣兒外,張岩、蘇寶國兩個卻是癮大,蘇寶國一改往日悶罐子形象,說道:“先生剛才看我們,是有話跟我們交待嗎?不瞞先生說,最近遇到咧不少糟心事兒,正好請先生斷斷,如果有不幹凈咧東西,也好使個法兒化化。”

一個嘴角流涎而不知覺的老神棍,難為蘇寶國這大老粗嘴裏說出“先生”這倆字兒來,張之城心裏暗暗發笑,憋足精神準備聽他下邊胡鄒些什麼。

半神兒搖搖頭說:“你來錯時候兒咧,自從被人斷咧腿子,老漢兒就沒再跟人說過卦。老漢兒這些年老實本分,潛心改造,捏訣驅鬼的門道,是既不信也不會咧。”

張岩說:“先生謙虛咧,去年咱村兒有人家小娃兒走丟,還是順着您咧指點找到的。您不是嫌咱們給的供奉少吧?”

“不是這一說,”半神兒慢慢搖晃着腦袋,“那是人家小娃兒命不該絕,我哪敢貪天之功?”

嘿,張之城樂了,這麼個鄉野騙子,嘴裏偏能蹦幾句像樣的辭兒,可見鄉親們被他唬住,並非偶然。只不過張之城經曆日漸豐富,不願去拆穿了。

張岩繼續說:“先生,您別再謙虛了。老少爺們兒們都說您從閻王手裏搶人回來,遭了神嫉,您的眼睛就是去年那小娃兒被救回來之後才壞的吧?”

神漢兒連連擺手,說:“救人一命,份所應當,老漢兒就因為這個泄露天機,被罰去一對招子。‘從閻王爺手裏搶人’云云,半句也不要再提。”

神漢兒越是謙虛,張岩越被他騷得痒痒,正欲攀上去再說。張之城看着幾人的滑稽相,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衝散了剛剛烘托出的神秘莊嚴氛圍。

張岩拉着張之城的手使勁搖晃,蘇寶國也在一旁殺雞抹脖子地打手勢,張之城仍是笑得停不下來。張岩用口型跟張之城說話,說了半天,張之城連看帶猜,終於鬧清了那口型的意思:

他以前不光是神棍,還是巫漢,爺爺是苗人來的,會放蠱害人!

感情張岩和蘇寶國對這位神漢兒的“敬”,背後還藏着“畏”的意思。

張之城啞然失笑,啥年代了,還有人信放蠱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神漢兒從張之城的笑中聽出了意思,他摘下眼鏡,那雙眼睛白翳遮障,見不到一絲眼白。乍見之下,讓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神漢兒站起身來,生滿老年斑的手順着聲音握住了張之城臂膀,從臂膀往下捏,捏完左臂捏右臂,最後又放在張之城臉上比量。像美院的學生擺弄石膏像。

神漢兒的手滑到張之城手上,又一陣摸索,末了,神漢坐回原處,說:“小夥子,咱不敢妄托天數兒,但今天要跟你掰扯掰扯,好叫你得知,老祖宗幾千年傳下來的東西,不見得一無是處。”

張岩有些驚惶,張之城卻不在乎,說:“您請說吧,老祖宗的東西我哪能不敬,但不能良莠不分,像什麼《弟子規》,什麼三寸金蓮鞋兒,我就反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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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部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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