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圓夢大師米凱爾
力量被剝奪了,不,或許說是被封印了。
但這兩個詞落實到實際似乎並沒有多少區別,不論力量是以何種方式失去的,不變的都是【失去】本身。
四肢無力,卻又拚命掙扎着,可卻什麼也觸碰不到。
周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但又在茫然間,忽地聽到了風雪的嗚咽聲。
那是布洛妮婭再熟悉不過的風雪,來自那片被稱作西伯利亞的,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都浸泡在積雪中的土地。
“發生了什麼?”
風停了,眼睛似乎可以睜開了,但下一刻,潔白的雪刺痛了雙目,讓布洛妮婭不得不用手捂住眼睛,大量的淚水從酸痛的雙眼中湧出。
儘管只是一瞬間,儘管雙眼刺痛到短時間內再也無法睜開,但那剎那所見的一切——一望無際的潔白雪原,光禿禿的,如同密集高聳的墓碑一樣的白樺林,毫無疑問,這裏就是她出生的地方。
“是……幻境嗎?還是世界泡?”
依照着以往的經驗,布洛妮婭迅速做出了判斷。
無非就是以上兩種情況,但絕不可能是【現實】。
“不,這一回你猜錯了喲。布洛妮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裏確實是現實。”
冰冷又僵硬的手掌蓋在布洛妮婭頭頂,那觸感像是一觸就會碎成渣的雪人的手,可其中偏偏有一股暖流湧出,讓布洛妮婭雙目的疼痛迅速緩解恢復。
“這裏是不是現實布洛妮婭並不清楚,但是……你一個始作俑者,為什麼要擺出這副模樣來……”
布洛妮婭小心地睜開眼,以免再一次被皚皚白雪弄瞎,稍稍適應了一下周圍的光亮,她帶着滿臉疑惑轉頭看向了米凱爾。
米凱爾沒有回答她,只是憑藉著高大的身軀,遠遠眺望着雪原中的某物。
“這片景色還怪熟悉的,告訴你個秘密佈洛妮婭,其實……這裏也可以算作是我的故鄉。我的故事的起點,同樣是在這片雪原中。所以……還真是懷念啊……
“早晨起床時總能在床邊聽到寥落的雀聲,天空中偶爾也會有大雁飛過,恐怕都是秋天時候沒來得及跟着大家一起遷往溫暖的南方的鳥兒吧。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熏黃中又帶着一絲血色的陽光總能將白雪同化,直到天空與大地的交界線被模糊,讓人誤以為只要在雪原中不斷前行就一定能追上太陽似的。
“白樺林里有冬眠的熊和老虎,但它們總是睡的很死,孩子們會帶着些鞭炮跑到樹林裏去,點燃,然後快速跑回來。等毛髮雜亂的棕熊被爆炸聲驚醒,睡眼惺松、踉踉蹌蹌地從家裏跑出來時,只能看到白樺木在平整如明鏡的雪地上斜斜投下的筆直投影。當然,我們這些孩子回到孤兒院裏,是一定要被瑟莉婭媽媽打屁股的。
“這些都是多久遠之前的事情了……某種意義上對我來說比所謂的【五萬年】更加遙遠,以至於我有時回想起來,也會忍不住質疑這些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又或者只是存在於腦海中的臆想。再到後來,這些畫面也被浩如煙海的記憶所淹沒,雖然我的記憶不會消磨,但就好像是被堆在最底下的書,除非想起,或許此後一輩子也不會再翻開了……”
“你現在和我說這些,又是什麼意思?”
布洛妮婭並未因為陷入如今的境地而慌張,她很清楚,事已至此,她無論是反抗還是掙扎,都不會起到任何作用。與其如此,或許把米凱爾的心思搞清楚,更有利於解決問題。
“沒什麼意思,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罷了。”
米凱爾說著,向前邁出一步,又很快收回腳,靜靜地凝視着雪地上留下的鮮明腳印。
“凡是發生過的事情,都必然會在世界上留下痕迹。所以,在某個必要的時候,我就重新想到了這些事。當然,按理來說,我是真的真的永遠也不可能想到這些了,不過聖痕計劃給予了我一次重新審視自己人生的機會,我得以看見自身從誕生到如今所經歷的一切。可是布洛妮婭,你知道嗎,聖痕計劃是很神奇的,這些已經過去的事,這些只存在於大腦中的事。都可以在聖痕的世界裏成為【正在發生的現實】。”
布洛妮婭皺了皺眉,而米凱爾已經將手指向不遠處的木屋。
“布洛妮婭,你看,那邊正在發生一場,與你有關,但不出意外你或許永遠也不可能知曉的事情。”
“那邊是……崩壞獸?”
儘管灰白色的外骨骼融在雪地中幾乎看不真切,但崩壞獸身上的紫色花紋與能量還是異常地顯眼。
而那間小木屋的煙囪里,正有淡淡的黑煙飄出,顯然其中是有人居住的。
布洛妮婭不知道【正在發生的事】到底是什麼,身體已經順從着作為女武神的本能沖了出去。
直到第三步時,她才稍稍有些猶豫,可在察覺到米凱爾並未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后,她便放心大膽地加快了腳步,須臾間便接近了那間木屋。
然而,當她抵達之時,那些向著木屋而去的崩壞獸已經被分解成了零碎的殘片,只需要一個夜晚,就會被風雪掩埋。
布洛妮婭躡手躡腳地靠近了木屋,木材燃燒飄出的香氣與溫暖從木屋的縫隙間一道流出,讓布洛妮婭不由得更靠近了一些,最後她側身站到了窗戶旁,脖子向前伸直了一些,透過一扇滿是水痕的窗戶,看到了屋內躺在床上的女人。
“!”
銀灰色的瞳孔瞬間收縮,布洛妮婭透過窗戶看到的,是一個彷彿和自己同一模子裏刻出來的女人。
同樣的被紮成兩個鑽頭的銀灰色長發,同樣的銀灰色雙眼,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官,只是更成熟了一些。
還有……對方那即使被厚重的被子蓋着,依舊高高隆起的腹部。
布洛妮婭不是笨蛋,即使沒有任何可靠的證據,布洛妮婭還是毫不費力地猜到了眼前女人的身份——
不出意外的話,對方應該是布洛妮婭那素未謀面的母親。
她的腦袋靠在兩個疊起來的枕頭上,手中拿着一本封面破舊的書正在閱讀着,並沒有注意到窗邊忽然就多了個人。
可下一刻,木屋內卧室的門被推開,一個布洛妮婭更加熟悉的人走了進來。
不會錯的,年輕許多,幼稚許多,甚至頭髮的顏色都與如今完全不同,但是那個站姿、那個五官、那種凌厲與慵懶共存的神態,以及握弓的手法……是娜塔莎。
“老師和我把外面的危險解決了,暫時是不用擔心了。正好昨天那道沙拉看你吃的挺多的,估計合你的口味,所以他正在廚房裏做着呢。”
“真的太感謝你和你的老師了,娜塔莎妹妹。”
床上的女人合上書本,手掌在胸前合十,輕輕拜了拜。
木屋的隔音效果顯然很差,布洛妮婭在外面將她們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
“舉手之勞而已,就算不遇到你,老師肯定也會給我下一些獵殺崩壞獸的任務,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遇到你還是一件好事,起碼不用在雪地里奔波,只要守在這裏,就會有崩壞獸傻乎乎地送上門來。”
“但對於我來說,你們確實拯救了我,這和娜塔莎妹妹您自身得到的便利並不矛盾。如果一件善行因為得到了回報就不再算善行的話,那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會有善行存在嗎?我不知道。”
“呃……亞歷山德拉女士,恕我直言,你的話在晦澀難懂這些方面有時完全能和老師一比。”
“是嘛,那我很榮幸哦。”
被稱作亞歷山德拉的女人將先前的書本放在肚子上,用手掌輕輕撫摸着粗糙的封面,抑或是隔着並不厚重的書本,在感受着腹中胎兒的心跳。
“娜塔莎妹妹,雖然有些冒昧,但是能請你替我向你的老師轉達幾句話嗎?”
“哈?這麼簡單的事,我當然無所謂了。”
“嗯嗯。”
亞歷山德拉輕快地點了點頭,而後開口說道:
“感謝兩位這幾天對我的照料與保護,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啊?你在說什麼傻話呢?這種地方你一個人怎麼離開……喂,你不會是要……”
“娜塔莎妹妹,我才不會做那麼傻的事啦……其實,在你們來之前,在我剛剛被風雪困在這裏的時候,電話線還能接通,所以我給阿列克謝的同事馬克西姆打了電話,他跟我說他會帶着手下立即往這裏趕,最遲七天,他就會來接我離開這裏。不過,陰差陽錯之下,在他和他的部下趕來之前,我先遇到了你們。”
“哦——哦……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要那個……不過,你說的那個馬克西姆靠譜嗎?你一個懷孕的女人,要是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這個倒不用你擔心啦,娜塔莎妹妹。他是阿列克謝的摯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馬克西姆比我的丈夫阿列克謝更加【本分】呢。”
“好吧,我去和老師說一聲,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
娜塔莎將手中還掛着雪花的弓放到了牆上,而後離開了卧室。或許是害怕壁爐的暖氣從門中透出去,她順帶還將房門帶上了——儘管這並沒有太大作用,木屋本身就是個四面漏風的建築。
“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啊……她年紀也不大,要不要留個信物之類的,如果今後還能再見的話,或許會成為你的姐姐吧。”
亞歷山德拉輕撫着隆起的肚子,小聲地自言自語着。
“不過……獵殺崩壞獸,這樣的【作業】已經超出了自保的範疇了吧?米凱爾他到底是想要做什麼?不過……在這片大地上,也只有這樣做才能活下去吧。”
只有一人的卧室中,亞歷山德拉不斷喃喃自語着。
沒過多久,米凱爾輕輕推開了卧室的門。而後三兩步站到了床邊。
“你要離開?恕我直言,即使你丈夫的那位同事可靠,也依舊有着極大的風險。”
雖然沒有明說,但只要有點腦子的人就能感覺得出米凱爾在指什麼。
亞歷山德拉也不例外,但她只是用雙手捧起肚子,帶着幾分倔強抬起頭,仰視着米凱爾。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有離開的必要呀。”
亞歷山德拉笑得異常溫柔。
“一個人的出生畢竟不是什麼小事……我想讓她第一次看到世界的時候,周圍的景象沒有現在這麼寂寥。”
說著,亞歷山德拉將視線投向了窗外。
窗外依舊是一望無際的冰雪,即使是那些光禿禿的白樺木,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地方也會感到寂寞的吧。
寒風從烏拉爾山脈一路向東吹過,雪原上的雪都被風揚了起來,逐漸近似於朦朧的霧氣。
很美的景象,但卻是太過於寂寥了。在這種地方呆久了,心情會無法避免地變得沉重,以及……
亞歷山德拉的眼角掃過窗邊,忽然一亮。
“不好!”
布洛妮婭連忙閃到視線的死角,然而即使她用盡全力,似乎還是慢上了一些……
起碼,她現在能聽到屋內的聲響——
“剛才窗外那個是……是我的錯覺嗎?”
“我想應該是的。有我在這裏,沒有人能悄無聲息地靠近這間屋子。”
“啊……這樣啊……”
“你似乎有些遺憾。”
“當然咯,如果不是錯覺會更好呢……能提前見到長大后的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吧?”
布洛妮婭重新摸回窗邊,只見亞歷山德拉的五指如同彈鋼琴一樣在肚子上起舞:
“說不定那真是它長大之後的樣子呢,看起來是個女孩,長得和我幾乎一模一樣呢。”
布洛妮婭聽着這話,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那是一個沒有來由,卻也並不悲傷的笑容。
但很快,她看到米凱爾長嘆了一口氣,而後用平靜又冷漠的宣告聲截斷了【母親】的幻想。
“恕我直言,亞歷山德拉。你預想中的這個孩子,根本沒有出生的可能。”
“什麼?”
亞歷山德拉的臉上帶着幾分疑惑,還殘留着幸福的微笑,應當是被這突然的轉折所激動,表情甚至還來不及變化。
米凱爾拉過凳子,在床邊坐下,而後他將自己的右手攤到了床上。
在亞歷山德拉的注視下,米凱爾用小刀將右手手指一根根削斷,然後在亞歷山德拉發出尖叫之前,那白森森的骨茬上又重新長出了新的指骨、然後是血肉,僅僅兩三秒就復原如初。
“這是……”
“這是我用來治療你的能力,從理論上來說,它可以治療世間的一切病證,但實際上做不到——它的本質,是利用崩壞能以一種複雜的方式運轉,最後達到加快細胞再生的作用,嗯……關鍵在於,崩壞能。”
“什麼……意思,我還是聽不明白。”
“讓這片大地變成這樣的,就是崩壞能。你應該見過那些膚色慘白,渾身佈滿紫色紋路的人。如果一個人能承受的住這樣的力量,那麼幾乎所有的傷勢都可以修復,但如果承受不住,那麼在傷勢修復完好之前,就會先一步被這種能量所侵蝕,最後無藥可救。你本身的崩壞能適應性並不出色,我只能吊著你的命,但即便如此,這種強度的崩壞能輻射對於一個還未出生的孩子來說,也是足夠致命的。”
非常簡單明了的解釋,使亞歷山德拉的兩顆鑽頭旋轉。
開個玩笑。
“你……米凱爾,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嗎?”
“我……嗎……從結論來說,造成西伯利亞這一切的或許也並非崩壞能,而是我吧。”
亞歷山德拉沉默了,米凱爾也不說話,只是閉上眼,昂起頭,就這麼坐在床邊,像是在等待着什麼。
娜塔莎聽到一半,就已經再次將卧室房門帶上,大概有些東西她雖然了解,但還是不願接受那樣的真相吧。
可亞歷山德拉也沒有沉默多久,她很快便平靜地反問道:
“那……還有別的辦法嗎?”
“……對不起。”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一點沒有發生任何改變,所以我不會怪罪你,也沒資格怪罪你,我只想知道,能不能想出某種解決的辦法,這才是最重要的。”
“辦法……”
米凱爾的聲音異常輕微,但無論是亞歷山德拉還是布洛妮婭,都聽見了。
於是,亞歷山德拉做出了她的回答,異常冷靜,冷靜到彷彿是在談論馬上該吃什麼這樣的日常話題:
“沒關係的,即使讓我成為那孩子得以活下去的代價,我也能接受。”
“你確定嗎?”
“我確定。”
“這……值得嗎?我並不認識你的孩子,我只認識你,亞歷山德拉,要我做選擇的話,我必然會選擇拯救就在我眼前的你,而不是你的孩子。即使現在救下了她,她也可能很小就夭折,也可能會……”
“值得?不……這是可以用值得來評價的事情嗎?”
冷靜終究只是一個面具,亞歷山德拉打斷了米凱爾的發言,她開始控制不住地落淚,然後將一切情緒用夾雜着荊棘的話語傾瀉而出。
“難道僅僅是為了迴避自己的命運,我就要奪走她本應擁有的未來?我原本以為你是一個因為命運不公,平白無故背負詛咒的可憐人……但你根本不是發自內心感到歉疚——你還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神!你確實有着強大的力量,但你憑什麼隨意決定一個生命的去處……呃咳咳咳!”
情緒一下子太過於激動,亞歷山德拉捂着胸口劇烈咳嗽着,布洛妮婭看到米凱爾抬起手,但猶豫再三,他什麼也沒有做。
布洛妮婭也只是站在窗邊看着、靜靜地看着,忽然間,亞歷山德拉再次抬頭,看向了窗外。
於不經意間,這對母女,再一次四目相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