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番外二 二皇子
暨和五年冬,北安朝第二個皇子降生。
降生當日,數十隻仙鶴盤桓在道乾殿的上空久久不散,為人稱奇,欽天監稱此為大吉兆,言必天降祥瑞,盛世將臨,朝元帝大喜,當即命執筆太侍代為擬旨,大赦天下。
因着聖上誕子,龍體虛弱,故而朝會休沐一個月,期間由武威候監國,着內閣處置一應事務。
日頭西斜,朱紅的宮門吱呀一聲開啟,一輛車輿行於其間,很快便消失在後殿的方向。
今年的冬是個暖冬,宮牆的一排老柳已經提前吐出了新芽,為蕭索的景緻綴上一片生機勃勃。
一身俏麗幹練的勁裝打扮的倪英從車輿上跳了下來,輕快踏進宮門,一路上連連有宮女太侍問安,倪英揮揮手,自行往道乾殿的方向去了。
進了內殿,便見大宮女如意迎了上來,她面帶憂色,看見倪英進來,緊蹙的眉頭便懈開了,福了福身子柔聲問安:“參見公主殿下。”
見如意愁思百轉的模樣,倪英便知道這般多天了,陛下還是不肯將二皇子交由旁人照料,心下嘆氣,面上卻不顯,只正色道:“你先下去吧,我進去瞧瞧。”
這自然不合規矩,然如意一向是伶俐的,知曉陛下眼中這位清河公主的特殊,只笑了笑,便鞠了身子,退了出去。
倪英剛踏進內室,一股暖香迎面襲來,桌案上的漏刻上水滴點點,獸首金爐上輕煙縈繞,寢殿內一片寧靜安詳,透過薄薄的紗幔,倪英看見了塌間的那位天下之主,他散着烏髮,半張昳麗的臉埋進被褥中,顯是已疲累地睡著了,他懷中還圈着一個嬰孩,亦是睡得正香,那是他與阿兄的第二個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惹人憐愛,只不過他與陛下一般,生就了個雙性的身子。
如今世道已不像先前,雙性已不再是人人談及色變的物事,愈來愈多的雙性人得到了與正常人一般的境遇,譬如暨和三年的榜眼,便是雙性之身,雙性不詳這般根深蒂固的觀念雖然不能摒除徹底,但世人已在這樣的趨勢下漸漸放下了對雙性人的偏見。
念起這其間陛下付出的心血,倪英心裏發酸發疼,他受過的難,終於在這世間漸漸消融了,可傷終究還是傷,即便有痊癒的一天,依舊還是會留下難看的疤痕,依舊會在某個午夜夢回的時刻提醒他反覆咀嚼那份痛。
倪英想起陛下剛剛誕下二皇子的時候,是陪同的阿兄首先發現了二皇子身上的異常的,他不動聲色讓嬤子帶去清洗,也是那會兒,在外候着的倪英亦瞧見了二皇子那與正常嬰兒不同的地方來,她第一個反應便是心痛,忍不住望向陛下。
歷經生產的陛下漸漸迴轉了精神,他那般聰慧敏銳,早已看穿了倪英極力掩藏的情緒,不過他面上很是平靜,只跟倪英招招手,讓他將洗凈的嬰孩抱到跟前,他掀開襁褓,看了眼嬰孩不同常人的部位,也沒有說什麼,只淡淡笑了,屈指摸了摸二皇子粉嫩的臉,輕聲道:“這傻孩子。”
又笑了聲:“這傻孩子唷。”
他笑着閉上了眼睛,生下這個孩子着實耗去了他太多精力,他看上去疲憊極了,一向殷紅的唇都失了血色,只勾下了雪白的頸子,將臉埋進阿兄的懷裏。
倪英見他無異狀,鬆了口氣,忙去籌備二皇子的誕禮,自然,欽天監亦是在她的暗示下做了些象徵吉兆的小動作。
無論如何,這個陛下千辛萬苦誕下的孩兒都會是北安百姓心中尊崇的二皇子。
二皇子入牒后賜名李玄慈,已經六歲的太子李玄靖對他這唯一的胞弟極為喜愛,每每從太學院歸來,皆迫不及待地跑來道乾殿看他的胞弟。
而陛下只是卧在塌上擁着被褥,看着他們兄弟二人,時不時便露出一個微笑來。
一切看上去是那般的美好。
可後來的倪英才發現,一切並非表面看上去的這般平和,陛下在意二皇子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除了幾個親近的人,他斷不肯讓任何外人碰他的孩子,也不允許他離開自己的眼界,他像一隻警戒的母獣,警惕地護持着自己的孩子。對於二皇子,他幾乎揉碎了心腸般的疼愛,他總俯在搖床一側,專註而柔情地看着他的孩子,搖床一下一下搖着,他嘴裏輕聲哼着些好聽的曲兒,像天下所有慈愛的父母待他們的兒女一般,淡淡的燭光落在他雪色面頰上,生着柔光。
倪英鼻尖一酸,她豈不知,他在補償曾經的自己,透過這個跟他一樣身體構造的孩子,他在補償過去的那個被親情、被世俗拋棄的冷宮之子。
所以,他幾乎傾盡所有地付出他所有的溫柔。
她曾擔心他太過受累,讓阿兄幫着勸解,可阿兄卻破天荒的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縱着他佔着自己的孩子,一同陪他照看,他們富有天下,然而在養育孩兒這件事上,卻如同民間的雙親一般,親自撫育,舐犢情深。
這樣的阿兄與陛下,她不懂,卻時常生羨。
“阿英?”身後一聲熟悉而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怔忡。
來人正是方從內閣回來的猊烈,他威勢日重,不苟言笑,可便是這樣威震四方的霸主,也曾用他力拔山兮的雙臂,抱起那柔軟的嬰孩,悉心照料。
猊烈很快看見了倪英眼中的淚光,他並不點破,只輕咳了一聲,“遲了,回去罷。”
倪英深深吸了口氣,轉換了心境,笑着道:“好,我明日再來。”
溫和的時光可以慢慢消融一切傷痕的吧,倪英想。
猊烈解了大氅丟給候着的宮人,匆匆進了內室,他先是去塌前細看了一番,而後才去暖爐前將自己的身體烤熱了些,這才輕輕翻身上塌。
塌間之人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看了他一眼,嘴角不自覺帶了幾許撒嬌的意味:“阿烈啊……”
他蹭了蹭他粗糙的掌心,放心地再復睡了過去。
猊烈低頭嗅了嗅他身上的冷香,心間繾綣平和,雙臂一展,將他的心肝,他的孩子齊齊攬入懷裏。
一個溫柔平靜的夜。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