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飲鴆止渴
神識結界中沒有日升月落,也感受不到時間流逝。
慕長淵是熱醒的。
他眼睛還沒睜開,就迷迷糊糊地往沈凌夕額頭上親,耳鬢廝磨間伸手順着腰窩一節節摸上他背後的脊柱骨,摸到突起的蝴蝶骨時,才忽然發覺懷裏的人體溫高得不正常。
慕長淵一下子就醒了「沈凌夕?」
耳邊傳來微弱的呻|吟,又啞又熱。魔尊看見眉頭緊皺的上神,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凌夕?」
他又喚了兩聲,沈凌夕依然昏昏沉沉,沒有要醒的意思。
沈凌夕手指緊緊攥着被子,冷玉般的臉頰通紅,不是暗香浮動的曖||昧緋紅,而是一種病態的潮紅,微腫的嘴唇因乾涸而泛着一層白。
慕長淵嚇一跳,轉而回想起自己被擄走前發生的事薄歡那坑貨對他使用媚術,被沈凌夕撞見,上神大發雷霆,帶走慕長淵並對弱小無助又可憐的魔尊實行了切片式「強取豪奪」。
這是善道神尊的大獲全勝,是惡道之主想多來幾次(?)的恥辱。
最終,在魔尊的安撫下,被澆灌得滿滿的上神總算平復下來,修為也退回到安全線以內,不再隨隨便便招來飛升劫雲。
情潮過後慕長淵本以為能鬆一口氣,卻陡然發現,沈凌夕道心的情況並沒有任何好轉。
先前的安撫不起作用,上神此刻正受到道心煎熬折磨,因此就算慕長淵用採補之體幫他限制修為水平,也絕不是長久之計——天道大乘修士總不能躲起來過日子吧?
但慕長淵轉念一想,沈凌夕在三十三重天的那一萬年清凈,又何嘗不是一種逃避?
魔尊仔細回憶后,想起來在情|事的後半段那會兒,沈凌夕神志就不是很清楚了,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迎合,像飲鴆止渴一樣主動索求。
沈凌夕近來頻繁被採補,對自身的仙緣靈根肯定有損傷,否則最初計劃時就不會選擇薄歡了——薄宗主是通天境水平的仙修,多幾次也不容易出岔子。
即便合歡宗在中原建立數百年,名門正宗里對「爐鼎」依然有很大的爭議。
沈凌夕道心有異,再配合反覆採補修鍊,簡直與用虎狼之葯吊著命無甚區別。
被窩裏的慕長淵剛一動,沈凌夕似有所察覺,嘴裏呢喃着什麼,難受地往他懷裏鑽。
「慕川。」
「嗯?」
「……別走……」
慕長淵在他腦袋上揉出滿頭支棱的呆毛,啼笑皆非「你把本座帶到善法堂天來,本座只要出了這道門就被天雷追着劈,還能走哪兒去?」頓了頓,又好氣又好笑道「沈凌夕,你什麼時候挑了這個地方?你是故意的吧。」
沈凌夕慫慫地不說話了。
仙修不常生病,但病了通常就不是小事,慕長淵嘆了一口氣,爬起身披上了沈凌夕的中衣,然後又翻了翻沈凌夕的乾坤袋。
上神的領地意識很強,連乾坤袋也認主,好在慕長淵的仙緣靈氣全部來自他,這種仙門低階小法器不像歸魂槍那麼「聰明」,區分不出二者之間的區別。
不一會兒,魔尊果然找到水和食物——元嬰期早就辟穀了,準備這些還能為了誰?
慕長淵回到床邊抱起沈凌夕,看見滿床凌亂的布料碎片,深吸一口氣,然後假裝沒看見似的,讓沈凌夕靠在自己肩頭,一手圈環住瘦削肩膀,另一手喂他喝了兩口泉水。
沈凌夕有些脫水,沁涼泉水剛一沾到嘴唇,他就像渴了許久似的,仰起脖頸大口大口喝起來。
上神雙眼緊閉,纖長的眼睫低垂,尾梢翹起一點弧度,吞咽時喉結跟着滾動,因為喝得太急,來不及咽下的水便從唇角溢出,順着吻痕斑駁的鎖骨和胸膛往下淌,直到洇入被褥,形成一片片洇濕的深色。
看得魔尊大人一陣臉熱。
沈凌夕一貫是冰冷強硬的,鮮少展露依賴,更別說像現在這樣,好像無論□□蜜糖,慕長淵給他什麼他都照單全收。
慕長淵不得不稍微控着點水量,免得嗆着他,一邊拍着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沈凌夕喝了水,昏昏沉沉中又嘶啞地喚了一句「慕川。」
「怎麼了?」
「……」
他這樣一遍遍喚着,好像只想確認慕長淵在自己身邊,並不是有什麼要和對方說。
乾坤帶里沒找到仙修的丹藥,只找到一些傷葯。慕長淵餵了水后等他舒服些了,才把他放回被窩裏。
上神不願意離開懷抱,剛一放落,勻長的眉毛就緊緊皺起,甚至在魔尊伸手擦他唇邊水跡時,咬住了對方的指尖,貓兒似的舔舐着。
慕長淵幾次要抽回手都失敗了,只能由着病人作威作福,一點辦法都沒有。
想到自己昏睡時沈凌夕也是這樣守在身邊,慕長淵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慕長淵其實想儘快回仙盟的,三毒還在不周山等自己,和尚那邊的進度也不知道如何。
但沈凌夕病倒,他就不再想那些遠在天邊的事情了。
魔尊是在上神還清醒時得知自己被帶到善法堂天的。
「三十三重天」是神界統稱,善法堂天是距離人間最近的第一重天。除他們以外,善法堂天不存在任何生靈,所以慕長淵對這裏的第一印象才是死寂。
「須彌山?」魔尊剛聽說時簡直氣笑了「本座的好師尊,你擅自帶我進第一重天,也不怕被天雷追着劈?」
「劈就劈吧,」上神垂着眼眸,固執地小聲嘀咕「我才不在乎。」說罷,雙臂又環繞着他的脖頸,主動親了上來。
天道對這位「未來上神」格外寬容,連帶着慕長淵都成了有史以來第一個進入神境的魔修,但凡人的身體不爭氣,躺了不知道多久后,慕長淵躺不住了。
他其實並不難受,吃飽喝足的魔尊就像一隻被捋順毛的貓,渾身散發著妥帖饜足的氣息。
魔尊不喜歡鑽牛角尖,卻是個很難消停的人,回憶起重生后的種種,他心裏的疑問越來越多了逆轉時空之前,沈凌夕是怎麼度過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若單純只是再續前緣,完全沒必要弄來一堆電燈泡——即便想帶幾箇舊下屬,也沒必要把慕井和三毒也給弄回來。
唯一解釋是上神這麼做的時候情況很急,連他自己也無法掌控。
而當時沈凌夕周圍應該同時有仙修也有鬼修——善惡兩道湊一起除了打架還能幹什麼?
想通這一點,慕長淵驀地一怔他死後仙界對鬼界發起進攻了?
魔尊前腳一死,仙盟後腳就請玄清上神肅清地獄血海。得出這個結論后,慕長淵的心裏就很難平靜下來。
他瞥了昏迷的上神一眼,心裏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好像有數萬隻螞蟻在噬咬。
雖說文明鬼界尚未建成,但這麼多年來,魔尊親手栽培的下屬可不少,仙魔戰爭生死且不論,但只要一想到仙盟打算騎到他頭上來,慕長淵就躥起一股無名之火。
本來死都死了,不該再管那麼多,慕長淵心裏就是不舒服。
地獄魔尊從不委屈自己,只要他心裏不舒服,肯定有人要倒霉的。
慕長淵不懷好意地又看了上神一眼,但沈凌夕現在就跟一尊神像似的,半點都察覺不到。
魔尊食指蜷曲,指背摩挲對方火熱柔軟的臉頰,繼續往下想。
越來越多細節都能佐證他的猜測
比如他才問了一句穿越前發生的事,薄宗主就當場翻臉。
不是心虛害怕是什麼?
再比如,從前魔尊套馬甲出去浪,少則幾年多則幾十年,也沒見奪魄和三毒找自己找得這麼尋死覓活的。
不是告狀訴苦是什麼?
慕長淵抱着沈凌夕的胳膊收得越來越緊,炙燙呼吸噴洒在他鎖骨附近,魔尊都無暇分心——裴青野幾個把他關在仙盟總部,無非想阻止他修惡道,免得以後為老部下報仇雪恨。
他們並不知道他重生,倘若知道,或許就採取更極端激烈的手段了。
但現在薄歡已經知道了,慕長淵神色凝重,那天就該讓他血濺五步。
倘若四位上仙得知魔尊大人憑着清奇的思路,得出與事實完全相反的結論,大概會比搖光仙君更能吐血。
慕長淵箍得手臂都快脫力了,才終於注意到沈凌夕已經被自己摁進了懷裏。
明明是個不怎麼舒服的姿勢,但生病的上神安安靜靜的什麼也沒表示,好像只要能貼近他,不舒服也沒關係。
魔尊的心裏好像有個柔軟的角落,不知不覺中塌陷了一小塊
那沈凌夕呢?
沈凌夕是抱着什麼心思和本座在一起的?
他會同意本座報仇出氣嗎?
慕長淵心臟怦怦亂跳,他簡直想把懷裏的人搖晃醒,逼着對方給一個答案,但最終還是沒有這麼做。
因為他冷靜后清楚地意識到上神夾在中間顯然是很難做出抉擇的。
沈凌夕受仙凡兩界香火供奉了一萬年,不會為任何人背叛善道。
就像上神發現慕長淵入魔沒有很驚訝一樣,魔尊也從不覺得沈凌夕願意跟自己去地獄黃泉定居。
道理是道理,魔尊心中還是泛起一股酸澀,喉嚨也像被什麼硬塊堵住似的,堵得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慕長淵把臉埋進沈凌夕的頸窩,用力地蹭了蹭,蹭得他頸窩又多出一片紅痕,似乎還不解氣,一口咬在突出的鎖骨上。
迷迷糊糊的上神終於有反應「不要了……」
慕長淵扳起他的下巴,危險地眯起眼「說不要就不要,你當本座是聲控的?」
沈凌夕正蒙受着千古奇冤,又承受着道心翻騰的煎熬,難受到極致時,腦子根本想不起任何事,卻還記得哄他「慕川,我喜歡你……」
「……」魔尊瞬間就被哄好了。
薄唇仍然緊緊抿着,耳根卻悄悄浮上紅暈,還要嘴硬「知道你喜歡本座了,本座也喜歡你,行了吧?」
沈凌夕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想要露出微弱的笑意,但沒一會兒又陷入昏沉之中。
魔尊覺得這樣不行,他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處理仙修的道心問題。
慕長淵環顧四周,當真稱得上是「家徒四壁」無窗、無光,像個坐牢的方盒子。
地獄魔尊窮奢極欲、鋪張浪費,想起自己在黃泉邊富麗堂皇的神月宮,他對上神的極簡主義又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你以為這是用來住的地方嗎?」
一道陌生又蒼老的聲音憑空響起,在極度安靜中足以讓人嚇一大跳。
那聲音充滿嘲諷「這個結界叫「畫地為牢」,假如道心崩塌,這就是他自身自滅的地方。」
哐啷——!
聲音冒出來的一剎那,狴犴警覺地躥起,雙眼碧綠如鬼火,惡念像黑影鎖鏈不斷縈繞在它周圍。
縛魂鎖則彷彿被迫營業一樣,不情不願地發出提示響動。
對方嗤笑道「老夫也曾是惡道一員,你警告老夫有什麼用。」
慕長淵淡淡道「少拿惡道套近乎,聽牆角在惡道也不是光彩事。」
對方被他說得一愣,隨後出離憤怒道「你以為老夫想聽嗎!你們年輕人真是玩得太花了!」
慕長淵還沒來得及臉紅,就聽見對方道德綁架自己「老夫好歹比你早入道修鍊幾千年,你就是這麼跟長輩說話的?!」
魔尊毫不猶豫地道德綁架回去「您一個長輩還跟晚輩一般見識嗎,那您這長輩當的也不怎麼樣。」
「……」
「長輩」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三言兩語間慕長淵也發現了聲音的來源。
——那串青色琉璃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