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侍女青杏（下）
青杏還沉浸在回憶里，窗外卻突然傳來了一聲低沉的鳥鳴。那是青鳥的聲音。青杏抬起頭，循着聲音望過去。一隻碩大無朋的五彩青鳥從風信塔的方向飛了過來，輕輕巧巧的停在了城垛上。公主歡天喜地的跑了過去。那隻青鳥親昵的把頭蹭在公主的胸口。公主嘻嘻的笑着，從罐子裏掏出山核桃，一把一把的喂它。
喂完核桃，公主依依不捨的摸了摸青鳥的頸項，在它的頭頂輕輕的吻了一下，“再見，炫彩。你明天晚上一定還要來，好不好？”青鳥仰起頭，輕輕的啼叫了一聲。公主轉過身，準備溜回房間。但她剛轉身，那隻青鳥突然就叼住了她的袍子。
公主回過頭，摸了摸它的頭頂，“別鬧了。要是被人知道了。咱們可就不能再見面了。”炫彩搖搖頭，跳在了甬道上，別過頭，朝自己的脊背點了兩下。公主愣了一下，“你是要我騎在你的背上嗎？”炫彩蹲了下來，匍匐在地。
青杏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這太危險了！從來沒有人騎乘過青鳥！必須得阻止她！
青杏顧不了那麼多了，她飛快的跑出閣樓，從閣樓旁邊的走廊奔向屋頂。但一切都遲了！青杏跑到轉角，剛撲到箭樓的門口，就看見青鳥馱着公主飛上了夜空。
公主騎在青鳥的背上，手裏抓着青鳥頸項上的絨毛。她顯然非常的害怕，兩條腿夾得非常的緊。
“公主殿下！”青杏嚇得臉色刷白，她不敢叫得太大聲，既怕驚動了別人，又怕嚇着了公主，“你快下來！那樣太危險了……”
那隻青鳥顯然聽明白了青杏的話語，它回過頭，瞄了青杏一眼，發出了一聲高亢的鳴叫，它的羽翼猛然一展，“唰”的一下，就竄上了高空。把韶陽宮遠遠的拋在了下方。
這就是公主敲開殼的那隻青鳥！恐怕整個世界都只有這一隻五彩輝煌的青鳥！青鳥破殼后長得非常的快，只要幾天的功夫，它們就能豐滿羽翼，展翅高飛。青杏哆哆嗦嗦的趴在城垛上，彷彿有一百隻小鹿在心口奔跑跳躍，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她忍不住會胡思亂想——她會不會摔下來？會不會摔成一團肉醬？
然而事情並沒有向她的任何一個設想發展。炫彩很快就馱着公主飛了回來。它撲扇着翅膀，帶着一股狂風穩穩噹噹的停在了屋頂，讓公主順着傾斜的屋面滑到了城垛上。青杏一把接住她，把她抱了下來。公主的臉蛋紅撲撲的，因為興奮，因為緊張，整個人都崩得很緊。
她的身上有些冰，兩隻手凍得像紅蘿蔔，鼻尖緋紅，看起來就像是一顆紅棗。公主兩隻腳一沾地，立刻迴轉身，朝炫彩猛烈的揮手。炫彩高鳴一聲，兩翅一展，就朝風信塔那邊飛了過去。
“殿下！你知不知道剛才多危險……”
“青杏小姐！”公主一把抱住青杏，“你快聽聽我的心跳！我的心是不是要跳出來了！”公主環着青杏的脖子，兩隻眼睛在月光下發著瑩然的光芒，“炫彩太小了！它飛不高，也飛不遠！可它在長大！我相信有一天，它能帶着我飛過雲層！飛上天穹女神的神殿！”
“不，殿下，你必須聽我說。”青杏握住公主的手，“請再也不要騎上那隻青鳥了！那樣真的太危險了！如果你沒有抓穩，你會沒命的！”
“你說得很對。”公主點點頭，她腦袋一歪，咬了咬了自己的手指，“所以你會替我想辦法弄一個鳥鞍的，對吧？”
“哦，不。絕不。這件事情我絕對不會答應……”
“我一定是世上最言而無信的人。
”第二天青杏一起床，就開始替公主縫製鳥鞍；一邊動手，一邊懊惱。她用牛皮做了一個特別的座套。這個座套是拼接式的，一頭可以系在鳥脖子上，一頭可以捆在鳥肚子上。坐鞍兩邊還有兩個牛皮褲管，可以讓公主把整條腿都穿過去。坐鞍的最底部，她還做了兩個腳蹬，可以把腳牢牢的卡住。就算是整個人倒立起來，也不會讓人脫離坐鞍。
為了做這個鳥鞍，青杏拆掉了兩張躺椅的皮套。公主拿到鳥鞍的時候，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你真是太好了！”公主抱着青杏親了又親，“你要是我的姐姐就好了！”青杏非常的忐忑，“但是，這樣真的很危險。你真是太倔犟了。你的膽子也太大了！我很害怕。萬一……”
“不會有萬一的！”公主抱着鳥鞍在床上打了好幾個滾，“就算我掉下來了。炫彩也一定會想辦法接住我的！它可聰明了。我有時候都懷疑，我就算不說話，它也能明白我在想什麼。”
“我真希望可以讓三哥看到我在天空飛翔……”
“你不能。”青杏搖搖頭，“他會告訴別人的。炫彩肯定會被人抓起來。他們說不定會把它送走。去到別的風信塔。那樣你就永遠也見不到它了。”
“你說得對。”公主跳下床，四下打量了一會兒，決定把鳥鞍藏到床底下，“但願嬤嬤們不要發現。”
“她倆現在忙得頭昏腦漲，恐怕沒時間來找你的麻煩。”青杏一臉的疑惑，“聽說三皇子的寢宮失火了。整個房間什麼都沒燒壞，單單把他的床鋪燒成了灰。但三皇子不承認他有玩火。聽說大嬤嬤很生氣，把穠李和夭桃嬤嬤都罵了個狗血淋頭！”
“真可伶。”公主突然有點同情新晴了，“他肯定會被管得死死的。要我說，他幹嘛不承認！認錯的話，只會被訓斥，最多禁足兩天。可如果撒謊，那可就糟糕了。嬤嬤們肯定會關上他很長一段時間了！”公主歪了歪腦袋，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就算沒玩火。我也會承認的。”
“你是在說你會撒謊嗎？”青杏笑了起來，“這聽起來可不太妙。”
“當然。不會撒謊的人都是傻子。”公主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人人都會撒謊。只要有這個必要。”
“那你是在說三皇子是傻子嗎？”青杏在公主的鼻尖上颳了一下，“這聽起來似乎更不妙了。”
“他不是傻。”公主撲在青杏的懷裏，咯咯的笑着，“他是討厭嬤嬤。”
“你相信三皇子沒玩火？”青杏替公主整理她的頭髮，“整個房間，就只燒掉了他的床！”
“這件事他沒必要撒謊。他的蠟燭和油燈必須放在桌子上，必須要遠離他的床鋪。”公主乖巧的坐起來，讓青杏替她綰好頭髮，“你知道，他連被面都是羽紗的。帳子也都是軟紗的。這些東西特別容易着火。他就算玩火，那肯定也要遠離他的床鋪。你知道，他都恨不得自己長一雙輕紗翅膀出來。”
“好吧。或許你是對的。”青杏吻了公主的手背，向她告辭，“我得回去處理被剪得稀爛的椅子。”
“如果被人發現了。你就說是我剪壞的。”公主感激的拍了拍青杏的肩，“你就說，我覺得我的裙撐穿起來不舒服。我想在裙撐裏面蒙上一層牛皮。”
“你覺得你的裙撐不舒服嗎？”
“是的。”公主點點頭，嘟起嘴，“他們幹嘛要用竹條做裙撐！坐下來的時候，我覺得非常的難受！我的褲子都被磨破了！”
“那或者你應該換上更厚實的褲子。”青杏對此不無同情，“裙子太大，把裙撐換成鐵絲的，太沉了，你會走不動路，換成別的東西又撐不起來。但你又不是天天都要穿那玩意兒。一年也穿不了兩次。”
“我一天也不想穿那個東西。”公主扁了扁嘴，“大嬤嬤要我試着習慣。守護儀式那天我必須穿最正式的禮服。裙撐肯定必不可少。”
“或者他們可以做一個帶輪子的鐵絲裙撐。”青杏歪着頭想了一下，“可那樣你就不能上下樓梯了。”
“但願我能有一條魔法裙子。”公主嘆了一口氣，“一條可以千變萬化的裙子。”
“曾經是有這麼一條裙子。”青杏笑了起來，“你還記得司鐸大人說的天空之袍嗎？天穹女神賜給光之精靈的魔法裙子。”
“可那只是傳說。誰都沒見過這條裙子。”公主嘟起嘴，“傳說中的寶物多得很，太陽金冠、星辰魔典、七彩水晶法劍等等。可是誰也沒見過。誰知道是真是假。”
“只有虔誠的祈禱者才能讓神器現身。”青杏朝公主攤開手，“司鐸大人提醒過你。或許你應該每天都去聖堂。每天都向女神們虔誠的祈禱。”
“我肯定會去的。”公主倒在了鬆軟的枕頭上，把手枕在腦袋下，“假如母后真的建起了修道院。我就沒有理由不去。”
但公主並沒有信守承諾，第二天晚上，在晨鐘王后的聚會上，雲虹偷偷的告訴了新晴關於炫彩的所有事。但讓公主感到詫異的是，新晴對此全然沒有什麼興趣，他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你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公主嘟起嘴，“這和你的床鋪燃起來了肯定有什麼關係。”
新晴沉默了片刻，警惕的打量了周圍一陣，公主非常善解人意的低下頭湊過來。
“昨天司鐸大人讓我去蒼穹神殿祈禱……”
“什麼祈禱！”雲虹笑了起來，“那是讓你去懺悔！”
“我不說了。”
“我保證不取笑了。”雲虹嘀咕了兩聲，“你是哥哥，你可以大度一點的。”
新晴給了她一個白眼。
“丹楓在馬車上沒有下來。侍衛也沒有跟進去。我一個人走進的神殿。”新晴的思緒已經被拉回了昨天。
蒼穹神殿巍峨高聳，大門口聳立着九十九層石階，台墀上四面的柱子加起來也是九十九根。石柱有驚人的二十八丈高，上面雕飾着巨大的光之精靈。蒼穹神殿一共有四座殿堂，前面並列的三座殿堂里供奉着太陽、月亮、星辰三位女神的神像。最後面的神殿才是天空女神的祭祀之地。
天空神殿裏面有三間正殿，正中供奉着至高無上的天空女神，兩邊的神殿供祭奉着白日女神與黑夜女神。通常祈禱之人會去黑夜女神的神殿，而懺悔之人會去白日女神的神殿。而那天新晴兩邊都沒去，他徑直去了天空女神的神殿。
在進入蒼穹神殿的時候，新晴在兩側的偏殿裏看到很多來來往往的牧師與其他神職人員。但走到後面的正殿，裏面反倒一個人都沒有。天空女神的神殿非常的恢弘壯麗，佈置也非常的奇特。神殿四面有牆，但卻沒有穹頂。
大殿的末端，聳立着一座三十多丈高的金字塔，金字塔尖上，放着一個十多丈高的純金王座。天空女神坐在王座上，她身子微微前傾，頭也微微下垂，眼睛慈祥的俯瞰着整個大殿。從大殿的任何位置抬起頭，都能和女神四目相接。
蒼穹神殿是皇都中最大的神殿，但女神的塑像卻不是最大的——畢竟其他三位女神的塑像並不是純金的。
所有人在走進女神大殿的時候，都會立刻感受到莊嚴與肅穆，並會不由自主的產生敬畏與自省。沒有人會在天空神殿懺悔，也沒有人在天空神殿祈禱。但那天，新晴卻跪在了祭祀的禮壇上。
他老實的磕首，衷心的懺悔——雖然實際上他也沒有什麼可懺悔的，他還太小了，以至於並沒有犯下任何值得懺悔的難赦之罪。
他也認真的閉上雙眼，並虔誠的祈禱——儘管他其實並沒有為任何人祈福。他只是在天空女神的眼皮下盡情的幻想。
他想像着自己披上了如風一般的羽紗，像破曉穿雲的鳥雀一樣遨遊在蒼穹。他想像着自己在雲層上清掃着積雪，他想像着自己在山巔上裁剪着彩虹綺霞。這一切的想像都和高貴無關，也和高尚無關。這無關乎品性的高低，這也無關於心腸的好壞。
然後，在迷濛之中，新晴似乎陷入了一場難言的美夢，直到丹楓的驚呼驚醒了他。
當他睜開眼時，他發現自己真的穿着一件晶瑩剔透的羽紗長袍，正如風一般的在神殿的柱子間來回的飛行。丹楓的驚呼讓他猛然從空中掉落了下來。在落地的那一剎那，長袍消失不見了。
“我就知道你會胡說八道！”雲虹失望的瞪了新晴一眼，感覺自己受到了愚弄，“我覺得司鐸大人應該讓你再去神殿懺悔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