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侍女青杏 （上）
青杏不太想去見甚麼晨鐘王后，她不太習慣在隆重的場合露面。但公主非得要她一起去。這讓紅梅非常失落。紫薇現在是公主的首席侍女，無論公主去哪裏，她都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緊隨其後。按照宮廷里不成文的規矩，除非是出席一些比較正式的宴會，公主或者貴族小姐才會帶上兩名以上的侍女隨行。
“我可以幫你打扮。你也可以借用我的首飾。”紅梅在青杏面前盡量表現得她不在乎，“別想着你搶了我的機會。這又不是什麼盛大的舞會。”但說話的時候，她低下了頭，青杏不敢細看，害怕她的眼眶裏有淚水。
紫薇認為首席侍女必須有單獨的房間，她拒絕和任何一個侍女同住。她住進了公主幾乎廢棄了的一間衣帽間。但這也讓紅梅鬆了一口氣，她曾經特別擔心紫薇會趕她去和廚娘一起住。
每次青杏安慰她的時候，她都會長嘆——“她當然不會喜歡我。她可不像你這麼乖巧可愛。漂亮女孩兒是不能容忍還有別人比她漂亮的。除非那個人出身高貴。從前她就非常的討厭我。”
其實青杏同樣也覺得紫薇非常討厭自己。這個驕傲的亭主似乎看不太上像青杏這種宗女出身的侍女。她時常有意無意的提起，廚娘也是宗女出身。青杏發現過兩回，紫薇偷偷的坐在客房裏，輕輕的撫摸陪讀的貴族小姐們的床單和被褥。她從不掩飾對那些還未來到的貴族小姐的輕視——“出身高貴又怎麼樣，其實也未必比我們強。”
說這個話的時候，她常常會不由自主的輕撫自己的雙頰。她有一張完美的臉蛋，高聳的顴骨，深陷的臉頰，高挺的鼻樑，深邃的眼眸。“如果我沒有這樣美貌，或許我就沒有這麼多遺憾。”紫薇看起來更像是自言自語，“誰知道呢。美麗總是帶給人憂愁和悲傷。”
青杏聽到她這番話的時候，卻總會想起雲虹公主。晨鐘王后特別喜歡她的這個侄女兒，幾乎每天都要和她一起吃晚餐。她是青杏見過的最懂得安排晚飯後活動的人。今天她早早的就託人帶來了話，晚飯後，要舉辦一場讀詩會。每個人至少要朗讀一首自己最喜歡的詩。青杏特別不想去參加這些活動，她連站在會客廳發獃都感到不自在。
但紫薇和紅梅一樣熱衷這些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她從不參與公主的裝扮，她總是推諉——“我可不擅長打扮。紅梅可比我強多了。你看她長那個樣子，都能裝扮得像個天使。我可不行。”事實上，她也確實不怎麼化妝，她連眉筆和粉餅都不會用，最多塗抹一點口紅。但她永遠都是侍女里最閃耀奪目的那一個。
而公主也從不讓紅梅替她裝扮。她從來沒有認真的打扮過自己，她連自己的鬢髮和眉毛都懶得修剪。所謂的裝扮，不過就是挑選耳環或項鏈。為了避免搭配失誤，公主永遠都在選擇安全的同色系。什麼顏色的裙子，就搭配什麼顏色的首飾。
今晚公主選擇的是黑色的長裙和黑珍珠項鏈，紅梅阻止了幾次都未成功。
“這個看起來像是您祖母會選擇的……”
公主朝她點點頭，“是的。我就是照着祖母的樣子作出的選擇。”
“可這看起來……”
“我覺得這看起來非常的合適。”公主朝她擺擺手，“今晚我不想說太多話。這個裝扮肯定會提醒那些啰嗦的人。”
果然吃晚飯的時候，晨鐘王后就一直在打量公主的項鏈，好幾次她都欲言又止。自從大家都到月亮池吃晚飯，
似乎就一直沒有聚齊過。今晚吃飯只有六個人。曚曨摔傷了腿，昡曜感冒了，兩個人都沒能過來。皇后這邊只有新晴和雲虹。而皇太后從來不和孩子們一起吃飯。
“我聽說你在修建一座新的宮苑。”晨鐘王后一邊切她的蘑菇，一邊含笑跟皇后閑聊，“還是修在隱月崖的崖頂。”
“是有這麼一回事。”皇後放下刀叉，似乎對這件事情感到有些心煩意亂，“你知道，隱月崖只有一條狹窄的小路通上去。木材還好，大塊的石料沒辦法弄上去。工匠們建議就地取材。直接在崖頂開採石頭。挖出來的地方一部分可以修成水池，一部分可以修成地下室。但這太耗時了。在我分娩之前，幾乎不可能完工。”
“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趕在你分娩之前建好這座宮苑。但你說的這個問題簡直不值一提。”晨鐘王后突然微微一笑，“你可以請微雨法師幫你一個小忙。他肯定樂意至極。”
“微雨法師？”
“是的。微雨．長野法師。”晨鐘王后挑了挑眉毛，她長了一張貓一樣精緻的面孔，碧綠的眼睛，微聳的顴骨，高挺的眉骨，臉頰上恰如其分的留着一抹陰影，看起來和皇后非常相像，“他可以召喚元素領主。奴役那些不同位面的元素生物。地淵深處的土元素和石元素都會聽從他的調令。不管是什麼樣的石頭，不管是什麼樣的地方。他都能替你完成任務。”
“可他是皇帝陛下的貴客……”
“那就更好開口了。”晨鐘微微一笑，輕描淡寫的說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替你向他提出請求。他一定不會拒絕。不過你得告訴我。幹嘛非要在那麼偏僻的地方修建宮苑。”
“嗯。是有些偏僻。那裏三面環海。只有一條小路可以上下。”皇后嘆了一口氣，“我想在宮裏建一座修道院。生下孩子以後，我想去修道院修行。”
“什麼？”晨鐘驚訝的張大了眼睛，“你是要準備去當修女？”
新晴和雲虹似乎也都感到很意外。雲虹站了起來，“你是要和父親離婚嗎？”
“你應該用‘您’。”站在青杏旁邊的穠李嬤嬤低聲的提醒她，“和長輩說話，必須使用敬稱。”
“您說得很對。”皇后朝她點點頭，又轉頭對雲虹微微一笑，“傻孩子。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自己還需要磨礪。洗滌心靈和沐浴聖恩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去修道院侍奉女神。”
“得了。她只是一時的胡思亂想罷了。”晨鐘朝雲虹做了個鬼臉，“她跟你這麼大的時候就說要去做修女了。可到現在都沒去。”
“可現在都開始修修道院了。”新晴似乎不太相信姨媽的話，“您是認真的嗎？”
“我們可以以後再談論這個。”皇后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和孩子們講這件事情，“你們的妹妹還沒出生。而修道院也還沒有建成。”
“你怎麼……不，您怎麼知道會是妹妹呢？”雲虹坐了下來，偷偷暼了一眼穠李嬤嬤；雲虹的眼睛睜得很大，看起來像是一對發光的貓眼石，“您說過，您從來不相信御醫的猜測。”
“我是說過。”皇后摸了摸肚子，“可長野法師帶來了先知的預言。先知告訴他，在雙月朝日那一天。我會給你們生下一個妹妹。先知永遠都是對的。”
“先知的預言。”晨鐘嘟起嘴，“妹妹。我還從來沒聽你說過這個預言的完整版。”
“我也沒有。”皇后扁了扁嘴，似乎對此頗有微詞，“相信我。你知道得和我一樣多。長野法師似乎有所隱瞞。或許你可以替我向他打聽打聽。既然他肯幫你一個忙，就肯定願意幫第二個。”
晚飯後，大家都坐在會客廳里，由離塵．青丘嬤嬤主持讀詩會。離塵嬤嬤是高影嬤嬤的姐姐，也是晨鐘王后的教引嬤嬤。她非常瘦削，有一個很高的鷹鉤鼻子，一雙黑眼睛有些發黃，穿着黑色長袍，戴着黑色的髮網罩，領口露出一圈白色的內襯圓領，耳朵上還掛着一對青綠色的珍珠耳環。
她站在會客廳的中心，但卻不是所有人的目光焦點。大部分站在牆角的侍從都在偷偷打量雲虹公主的侍女紫薇。她穿着一件十分耀眼的白色輕紗長裙，裙撐大得可以裝下一張書桌；她的胸口掛着一條紅寶石項鏈，頭頂掛着一根紅寶石掛墜的銀質發鏈。她的金色頭髮像海浪一樣捲曲，麥色皮膚像寶石一樣發亮。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像哪個王國來的翁主。
但大部分的侍女們都在打量來自眠月國的兩位王子。清夢嗣王高而不壯，體態看起來還像個少年，但個頭幾乎比所有的侍衛都高上一頭。他有一頭青灰色的披肩微曲長發，湛藍的眼睛像是秋天的湖泊。他的兩腮和下頜微微有須，看得出來，他是想讓自己顯得更成熟和穩重一些。他酷愛棉麻的織物，總是穿着寬鬆的藏青色對襟亞麻長袍，領口會露出藏青色的棉布內襯的衣領。他似乎不太喜歡打扮，但出於禮節，還是會佩戴一些簡單而又素凈的飾品。今晚他戴着一條掛着一顆黑珍珠的黑鐵項鏈。看起來既威嚴，又溫潤。
幽夢王子的頭髮是有光澤的深灰色，看起來像一塊光滑可鑒的綢緞。他的眼睛顏色比清夢的更藍，彷彿是秋日裏裁剪下來的藍天。他不怎麼喜歡說話，安安靜靜的坐着，修長的雙眉像是一對蜻蜓翅膀。任何人和他雙目對視，他都會露出一個和善而又親切的笑容。他總是穿着精美的綢緞長袍，披着白狐毛領斗篷。雪白的狐毛顯得他像是一朵盛放的水仙。
新晴不怎麼和他的兩位表兄說話。最近他看起來心事重重，總是一個人琢磨着心事。新晴和雲虹公主的臉型和五官都極為相似。但他看起來更有稜角。不同的是，他的頭髮不是銀色，而是極為耀眼的金色。他也有一雙碧綠的眼睛，但跟雲虹不同，他可不喜歡什麼石頭。他喜歡閱讀，什麼書都讀。他的記性又好，是天穹皇室中最聰穎好學的一個。他特別喜歡金線或銀線刺繡的輕紗長袍和斗篷，他最喜歡站在高處讓風吹起他的長袍和斗篷。“我喜歡飛揚的感覺。”他這樣告訴雲虹，“當風拋起我的衣袂，我就彷彿飛上了雲端。”
雲虹對兩位表兄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清夢看起來太生硬，似乎不太好說話，幽夢看起來又太害羞，似乎不太想講話。但姨媽非要生拉硬湊的讓兩位王子和她閑聊。離塵嬤嬤讓清夢最先讀。清夢選擇了一首非常古老的眠月國民謠——《明月》：
“朋友，請留步，陪我流淚，聽我傾訴。
荒漠裏的廢墟，落日下的故土。
親人離散在天涯，至今無音書。
情人離心在眼前，如今成陌路。
只有明月長久在，
不管苦樂，無論貧富。”
青杏對這些詩歌一無所知。她覺得所有的詩歌聽起來都差不多。都是一些又押韻又好聽的句子。但這些句子毫無用處。她仔細觀察過了，雲虹公主對這些詩句同樣不甚了了，清夢誦讀的時候，她甚至偷偷打了個哈欠。以至於紫薇和其他人鼓掌的時候，她還嚇了一跳。
在離塵嬤嬤的安排下，幽夢站了起來，他選擇了《名字》，也是一首非常古老的眠月國民謠。他起身後並沒有立刻朗讀，而是先朝所有人都含笑致意，再捧起一本比他臉都大的書卷：
“我的天空叫做藍。
我的夜晚叫做黑。
我有一朵桃花，叫做紅。
夏末而去，春初又來。
每年的春天，它都會，
盈盈的，綻在某一枝頭。
而我的寂寞，叫做灰。
在我孤獨的走在繁星下時，
它在家裏，靜靜的等我
……”
王子朗讀的時候，晨鐘悄悄的轉過頭，低聲跟皇后說話——“你考慮得怎麼樣了？”皇后嘴角抿了一下，瞄了一眼雲虹公主，露出了一個微笑，“我不確定她的想法。她還太小了。她甚至還沒舉行守護儀式。”皇后回過頭，親熱的拉起晨鐘的手，“你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呢？我們有的時間。”
青杏覺察到了皇后和王后的眼神，她眼睛盯着自己的腳尖，耳朵早就立了起來。“可清夢已經十六歲了。我那個討厭的小姑子已經來提過親了。她想把她的女兒嫁過來。我可不能讓她稱心如意！”晨鐘王后一提起她的小姑子，她就感到自己的太陽生痛，“曉風．野陵能養出什麼像樣的翁主來！你沒看見她嫁給冷泉．崇山後的那個樣子！好像全世界的黃金白銀都堆在她的腳下供她揮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