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二日荀晏醒來時只感覺自己額頭一跳一跳的疼,記憶混亂而無序,心臟跳得極快,眼前久久一片黑霧,他蜷縮在被子裏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了勁兒來。
有一種夢回去歲蘇醒時的感覺。
“醒了?”
荀晏這才看到張機站在床邊,年輕的醫者坐到榻邊,將葯碗一遞,端得是一副無情面容。
荀晏委屈巴巴的接過葯,喝完后就變成了抽抽搭搭的樣子。
“先生,好多黃連。”
他憋着一泡淚水蹭到張機懷裏埋怨道。
張機把小孩拎出來,半晌露出一個標準化微笑,看得荀晏心中一凜。
“還記得自己昨天幹了什麼嗎?”
他慢條斯理問道。
記憶在苦味的刺激下迅速回籠,荀晏訕訕低下了頭,小聲嘀咕道:
“喝了點甜酒。”
“哦,喝了點甜酒,”張機煞有其事的點點頭,“然後扒拉着陳家小郎君不放,當場作賦誇耀人家的容貌。”
這回終於換荀晏臉紅了,他恨不得鑽回被窩洞裏再也不要出來,喝酒誤事!
“想必不久后狸奴將有神童之名,六歲便可作賦。”
張機假惺惺的拍了拍荀晏的肩膀。
荀晏驚恐的探出頭,他壓根不記得自己昨天都說了些什麼,但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知道的,怕不是作出了‘好看,好看,真好看。’這種水平的文章,傳出去他可能就社會性死亡了。
見孩子瞪大一雙杏眼,彷彿遭受了重大打擊一般,張機終是忍俊不止,笑出了聲來。
“戲弄你罷了,狸奴不過是當場背誦了半篇《碩人》。”
荀晏:……好像也沒好到哪裏去。
幻想一下他迷迷糊糊的抱着一名少年郎吟誦‘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這怕不是直接結下了梁子。
啊,不想面對。
張機笑過後正色道:“酒者,水谷之精也,其氣剽悍,狸奴體弱,適量飲些倒也無妨,但切記唯酒無量,不及亂。”
意思是酒量有大有小,但要會自我控制,適量即可。
荀晏明白自己理虧在先,乖乖點頭。
“還有一事。”
張機面色淡淡提道。
“我欲過兩日外出遊醫,先生這幾日也當安排回潁川事宜,辭行前為師會留醫術心得於狸奴,既已選擇習醫,望汝莫要荒廢。”
荀晏聽罷有些慌亂的揪住張機的袖子,囁嚅了一陣才小聲說道:
“這麼快嗎?”
他早便知道總有分別一日,他總歸是要回潁川的,而先生又不可能真追着他跑,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突然。
“家中有事,正好外出避避風頭。”
張機含糊其辭道。
張機雖素來獨來獨往,一心醫術,但實則也是涅陽張氏出身,雖說張氏影響力大不如潁川荀氏、潁川陳氏,但也是士族之家,這年頭真寒門子弟哪有資源習得醫書。
荀晏狐疑的看着自家先生,突然想起一事,白嫩的小臉上湧現複雜之色,欲言又止還是附在張機耳邊輕聲道:
“先生如今已二十有五,尚未娶妻,莫非是家中催促……”
他話語一頓,一句‘可是有難言之疾?’憋在嘴中遲遲沒有說出,總感覺說出來會被打。
張機見他神色哪還有不懂,只感覺自己額上青筋狂跳,拳頭有些癢,丁點大的小孩還關心他人婚嫁之事,剛剛升起的那點離別之傷也被攪得一點不剩。
“胡言亂語。”
他深呼吸幾下,才繼續道:
“族中有意令機出仕,如今權宦當政,黨錮未平,形勢未明,機以為並非良機,何況機志不在此。”
荀晏恍然點頭,如今官吏選拔採取察舉制,以張機在鄉里的名望,外加家族運作的話,確實很可能被‘舉孝廉’,只是先生似乎一向不喜官場,如今更是準備違背家族意志,外出遊醫以逃避。
“那先生游醫之暇千萬勿要忘了潁川還有一個小徒弟,別到時候在外面有了別的乖徒弟就忘了狸奴。”
他嚷嚷道,用撒嬌壓下傷感。
張機一時啼笑皆非,揉了揉孩童尚且軟乎乎的黑髮,嘆息道:
“留的調養方子按時喝,莫要怕苦,這病得慢慢養,若是胸悶氣短當及時換另一方子服藥,不可耽誤……”
他絮絮叨叨囑咐着,雖說平日裏看這孩子機靈早慧,但這病卻不好說,胸痹之症自古難醫,很多時候不過是看運氣,如荀靖一般安安穩穩活到這個歲數已是癥狀較輕,運氣極好了,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開一些滋補氣血的方子。
想着不由有些憐惜,小小年紀卻患上這般疾病,雖說現在癥狀很輕,但總歸是有病根在。
“那可以不喝那藥茶嗎?”
荀晏見張機這副好說話的模樣,期待的問道。
張機:“……”
好像憐惜不起來了。
————
張機離去后已近晌午,廊里阿良正在收拾東西,荀晏蹲在邊上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得阿良無奈回頭。
“小郎君可要用些糕點?”
他問道。
片刻后,荀晏捧着一塊箬葉包着的米糕離開了,他一邊走一邊小口啃米糕,一副很珍惜的樣子。
這種糯米糕他平時不大能吃着,大人說小孩腸胃弱多吃糯米怕不消化。
今日陽光正好,庭院裏已泛起了一絲綠意,穿過走廊,行至一側,他突然目光一凝。
吃米糕的手不由僵住,連糕屑粘在嘴角了也沒發現,他眼睛瞪得溜圓看着庭院角落裏身着鴉青直裾的挺拔身影。
荀晏看着他那虛弱無力,天天宅在屋裏,需要人保護的美人爹爹熟練的彎弓如滿月,箭矢離弦而去,箭風帶出一聲刺耳的破空之音,蒼青色的榆樹葉隨之沙沙而動,光影交錯之中箭矢直中三十步開外的靶心。
荀靖不做停留,甚至不去看剛才自己射出的結果,繼續搭箭、勾弦,開弓。
頃刻間三箭連續而去,皆中靶心,一時之間四根箭矢幾乎聚於一點。
荀晏在一旁完全看呆了,這一幕說實話有些超出了他的認知,畢竟他的認知里他的爹爹應該是個每天都要喝葯,偶爾會壞心思逗弄逗弄他的純種病弱文人,而不是眼前這位連射四箭的神射手。
荀靖輕輕呼出一口氣,緩緩放下弓箭,側頭看向了不遠處捧着米糕驚呆了的路人糰子,還未等他有所動作,反應過來的小孩便興奮的一路小跑了過來。
身高尚不足五尺的稚子獃獃的捧着沒吃完的米糕,滿眼的孺慕崇拜之色,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絲紅暈,憋了半天才出來一句:
“大人,大人好厲害!”
荀靖失笑,彎下腰將幼子嘴角的糕屑抹去,揶揄道:
“怎麼這會言語匱乏了,昨日裏對着那陳家孩子倒是滔滔不絕,文采斐然啊。”
荀晏閃亮亮的眼神有那麼短暫的一秒失去了高光。
“那不一樣的!”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有些底氣不足的辯解了一句。
“陳家家風嚴謹,為父還是第一次見那陳家孩子失態,多虧了狸奴啊。”
荀晏:毀滅吧,嗚嗚嗚對不起陳家阿兄……
見小孩已經快自閉了,荀靖也見好就收,將話題轉走。
“狸奴應是第一次見為父射箭。”
“我之前以為……以為大人應是不通武藝。”
荀晏道。
其實不會武藝才是正常的吧?畢竟他家阿父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的生病,雖說身長近八尺但體型纖瘦,瞧着也不像個能打的。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自然是應當自幼修習,更何況聖人有雲,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豈有不通騎射之理。”
樹影下影影綽綽的陽光灑在荀靖的面容上,他微微眯起眼睛,閑適的對着自己的幼子說道。
許久以後,荀晏仍然清晰記得這一幕,他的阿父拎着弓箭站在那顆大榆樹下笑談君子六藝。
“大人箭術高超。”
荀晏由衷讚歎道,雖然按荀靖所言,騎射是必修課,但剛剛那一手四箭連射一看就不是普通水平。
“參連者,前放一矢,后三矢連續而去也。此為五射之法也,日後狸奴也應一學。”
《周禮》中有‘三曰五射’之說,這五射指的是五種射箭之法,參連便是其中之一。
荀晏像一個找到新偶像的小迷弟,可能每一個男孩子心裏都對於武力有一種說不清的崇拜,尤其是見到自己父親神乎其神的技術之後,這種崇拜就更加到了巔峰。
“大人何時會教我?”
“六歲小兒便欲學射術?”
荀靖失笑,揉了揉荀晏頭上的小揪揪,孩童細軟的髮絲手感特別好。
“有何不可!習武不是還可強身健體……”
荀晏嚷嚷着,習慣性的在父親面前撒嬌。
“嗯……倒也未嘗不可。”
荀靖話頭一變,惹來荀晏小朋友希冀的目光。
“先祖曾言,弓矢不調,則羿不能以中微。所以善射家,當先熟習調弓之理。”
荀晏眨了眨眼,這裏的先祖指的是戰國時期的那位荀子,潁川荀氏理論上是荀子的後人,只是他還不大理解阿父提及此的意思。
“所以……”荀靖自顧自將弓箭放回弓箱,“待狸奴能製作出第一把弓,通曉弓的所有構造,明了材料的品性后,可習射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