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捅人是個什麼感受呢?
大概是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利刃破開皮膚,刺入血肉,感受到人體肌肉的阻礙,溫熱的血隨之流出。
荀晏以為自己應該會有恐懼害怕的情緒,戰場上的新兵第一次都會有些不良反應,但自己卻出奇的平靜,平靜到……彷彿自己只是幹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他將刀刃上的血跡拭去,收拾了一下身上,甚至很有閑心的給何羅粗糙的止了下血,免得弄得太難看。
然後他彷彿個沒事人般溜達到大街上,中途還順手撂倒了一個目瞪口呆在打水的二牛。
何羅剛露面時,清之便提醒了他好幾回,聲音貌似如往常一般,但細聽卻會發現帶着一絲緊張。
如今清之沉默了半晌,才似笑非笑輕哼了一聲。
荀晏隨便轉悠了兩圈,還沒一刻便聽着馬蹄踏過之聲,他抬頭,看見一隊人馬匆匆趕來,領頭人騎着黑馬,着鴉青色直裾,襯得膚色愈發白皙如玉。
他揚起笑容向對方揮手,還沒揮兩下便被人一把摟住,熟悉的清雅香味縈繞在鼻尖。
荀晏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虛,阿兄髮絲有些凌亂,衣裳也有些不整,想必是知道他失蹤的消息后便一刻不停帶着人四處搜尋。
他開始思索這次該如何萌混過關,面前人卻突然俯下身子。
臉頰被人溫柔的用指尖蹭過,荀彧按在他肩頭的手有些用力,他委屈的輕哼了一聲,對方才恍然松下了力氣。
“晏弟……傷到哪了?”
荀彧問道,他近些年一身風采愈發出眾,但現在卻沉下了眉眼,卸下了一貫的溫雅笑容。
看到他指腹上的血跡,荀晏茫然摸了摸臉頰,卻想不起這是哪來的血。
[剛剛濺到的。]
清之重新上線,語氣一如平常。
他老老實實搖頭,道:
“不是我的,是別人的。”
荀彧的臉色卻沒有因此變好,不放心的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看得荀晏都開始疑神疑鬼,難不成自己真摔着哪了?
“誰人如此大膽,敢在城內如此行兇?”
半晌,荀彧才冷冷道。
荀晏一個激靈,這才想起正事。
他急匆匆叫人去堵了何儀藏匿之地,眾人知曉后又是一番兵荒馬亂,竟不知自以為防範甚嚴的城池內竟還窩藏了一方黃巾頭領。
所幸還有荀彧在場主持大局,有條不紊一一指揮。
那何儀也是機警至極,見二弟多時不歸,又見後院裏二牛被人錘暈,料定大事不妙,竟連自家兄弟都不管,直接從小道開溜。
他進來時有城裏隱蔽的太平道徒掩護,尚且不算艱難,但現今事情敗露,縣令必然會下令徹查城內太平道徒,嚴查出入人口,恐怕他這波跑路很難再次成功。
待後事安排得差不多了,荀晏才驀然想起了一個人,他小心翼翼扯了扯荀彧的衣袖。
方才還一派正色發號施令的荀郎忙回頭,對着幼弟軟和了眉眼。
“晏弟可是有哪裏不適,那賊人真的沒有傷到你?”
荀彧有些擔憂的看着荀晏,雖然知曉幼弟從小跟着叔父習武,但體弱多病這個印象已經根深蒂固,他總是放心不下。
這會他突然想到一個剛剛情急之中忽略了的重大問題。
“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荀彧有些遲疑的問道。
荀晏一路灑下了藥粉,他領着獵犬一路搜尋,但今日風大,一時半會還沒找到準確位置,誰料這被綁的人竟自己大大咧咧跑街上去了。
荀晏尷尬一笑,踮起腳尖悄悄說道:“我把人給捅了跑出來了。”
隨後他拉着荀彧下到了那處地窖里,荀彧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壯漢,再看看身邊小小一隻的幼弟,沉默了一瞬。
長那麼大個子,被一個還沒他一半高的半大孩子弄成這樣,這還真是……
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啊。
但若是荀晏沒有成功撂倒他,又會怎樣?
荀彧不敢細想,只是面色愈發陰沉如水。
他走近探了探那壯漢的鼻息,發現還有氣,荀晏蹲在他邊上說道:
“我沒有扎要害,阿兄可任意處置。”
他通曉人體穴道,扎哪裏會死,哪裏會傷重但留一口氣,加上他自幼便手穩,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間,不過如今……
是死是活,利用還是殺了,全都交由阿兄了。
這是荀晏沒有說出口的意思,但兩人皆瞭然於心。
荀彧沉吟片刻終究是叫人把何羅抬了出去,尋醫工來給他看傷。
何儀手下的那些人馬終究是隱患,潁陰縣小,要說主動攻打怕是玩笑,但官兵又不一定有餘力顧暇這些散兵流寇,如此看來挾持二人主動交涉或許是一個辦法。
反倒是荀彧在處理二牛這件事上有些遲疑,憑心而論他是厭惡憤怒這人的行徑,但晏弟自幼心善,又與那人多有來往,未必會忍心。
荀晏看出他的遲疑,冷淡笑了笑,一雙明眸中透露出一絲惋惜,但也僅限於此。
“阿兄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犯了錯……終究是要承擔代價的。”
他輕嘆道。
回去的路上,荀晏晃晃悠悠騎在一匹較為矮小的馬上,跟在荀彧身後。
他自幼暈車暈得厲害,雖然現在這個癥狀似乎隨着發育長大好些了,但總歸也不好受。
所以自從六歲開始學騎射后便很少再乘車了,尤其是後來荀攸自外歸來,送了他一匹小馬駒,他就更加如魚得水了,能不乘車絕不乘車。
靠近家門口時,荀晏翻身下馬,腳踩在大地上,這時才驀然感覺腿有些發軟,荀彧過來扶了他一把,他低聲道謝,但荀彧並沒有收回手,而是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
荀晏有些疑惑的抬頭看去,一下子被近距離的美顏暴擊到忘記自己在疑惑什麼。
阿兄真好看!
呲溜!
荀彧熟悉他的作風,無奈一笑,牽住了幼弟的手。
“晏弟,莫要害怕。”
他溫聲說道。
我才沒有害怕!
荀晏瞪圓了眼睛,卻說不出話來。
他後知後覺才感到全身發涼,手心也是一片冰涼,還密密麻麻出着冷汗。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想抽手,但卻被荀彧握得更緊了。
暖意順着貼合之處湧上,令他惴惴不安的內心突然安定了下來,荀晏癟了癟嘴,像幼時一樣抱住了兄長,把自己整個人埋進熟悉的香薰中。
以前他還是個只能抱大腿的矮豆丁,現在他已經是個能抱到腰的升級版豆丁了。
“我差點以為我戳死他了。”
他輕聲抱怨道,聲音因衣物的遮掩顯得悶悶的。
荀彧柔和了眉眼,戳了戳幼弟頭上的髮髻,有些懷念以前兩個可愛的小總角。
不如哪天還是騙晏弟扎回來吧。
他當時遠遠的就看到這孩子一個人站在街角,分明臉色蒼白難看得很,卻還要揚起一副無所謂的笑容向他揮手。
明明第一次傷人,心下驚恐不安,面上卻還要裝得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
“狸奴自幼習醫,熟悉人體,要想留他一命又怎會出錯。”
他久違的喊了荀晏的乳名。
荀晏抿着嘴有些小得意,倏而眼神撇到荀彧身後一個人影,他驚喜的瞪大了一雙杏眼。
“小舅舅!”
五歲大的安安糰子歡快的喊道。
荀晏聽到稱謂一下子笑容都垮了下來,最早安安剛學會說話的時候都是正常喊他舅舅的,結果大侄子一回家,她沒兩天就也學會了加個“小”字作前綴。
好氣呀。
回家后,家人們不輕不重的責備了他幾聲,更多的卻是后怕,荀衍乾脆給荀晏配了幾個民兵護衛,叮囑他近日大亂,不可獨自一人出門。
何儀是在第二日被逮着的,這位大哥在被抓着后非常乾淨利落的……降了,快到邊上人都愣住了。
不過按照探子前去周邊探查的情況來看,他那一支黃巾……也確實是殘兵一支,比最近那些落魄零散的黃巾還是慘的樣子。
裏頭不僅僅有青壯,連老弱婦孺都有,裝備堪稱白板,別說披甲了,能有衣服庇體就不錯了。
但那些青壯精神氣倒是很好,懂得日常操練,紮營行事皆有條理。
“我等可為潁陰守城,只望先生來日……待戰亂平定後放我等一條生路。”
何儀說道。
荀彧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
“你對你們那大賢良師似乎沒有那麼信任。”
何儀沉默片刻,苦笑道:
“起義之事被泄露,良師未能即刻攻下雒陽,如今在此消磨,失敗已是早晚的事了。”
張角策劃這次起義還是有一定可行性的,若是真的趁其不備於雒陽附近起兵,閃電間攻下雒陽改換政權,指不定真的能成事。
可惜在起義前一個月,張角弟子上書告密,其後黃巾只能倉促起義,天子大赦黨人抗擊叛亂,如今看似勢大,實則成功的可能性卻很低。
但戰亂所造成的傷害不會因此而減少。
“明知不可行,為何還要隨之起義?”
荀衍在旁問道。
何儀冷漠看了他一眼,答道:
“餓死與反抗而死,我們選擇了反抗而已。”
————
荀彧這兩天忙得腳不沾地,除去嚴查城內太平道徒,加強城防外,還要安置何儀那幫子人。
縣令聽后本是極其不願的,畢竟這些人是有前科的,若是這些人又反了,那麻煩可就大了。
不過說服縣令,控制何儀就是荀彧的事了,荀晏日常是百分百信任阿兄的抉擇,每次跟着阿兄幹事他都會習慣性不帶腦子。
不帶腦子真的好爽,反正阿兄都會安排好的。
[智商的退化大概就是這樣產生的。]
清之憐憫的說道。
荀晏拒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他踏着輕快的步伐去看望他的新病人,繼何儀之後,何羅也被他接管了。
他捅的刀他來治,很合理,療程中搞點花活也很合理。
只是何羅看到他不是很開心。
“黃毛丫頭!有膽子下次正面打!偷偷捅刀算什麼好漢!”
不安分的病患如一條鹹魚在床上撲騰,聲音倒是中氣十足。
荀晏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清之的笑聲逐漸增大。
他面無表情回道:
“哦。黃毛丫頭擊敗了你。”
“某在戰場上,像你這樣的能打二十個!”
病患逐漸氣急敗壞。
“哦。黃毛丫頭擊敗了你。”
“我若是不大意,絕不可能着了你的道!”
“哦。黃毛丫頭擊敗了你。”
患者傷口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