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 158 章
馬超抵達的那一晚烏雲低垂,平原上又悶又熱,還帶着絲絲縷縷的潮意,似是馬上就要下一場瓢潑大雨,卻又一連多日無雨。
荀晏一邊撥橘子一邊出來湊了個熱鬧,隔着人群他看到了那個年輕英俊的將軍,虎體猿臂,面如傅粉,眼若流星,好一個俊俏的少年郎。
他慢吞吞吃了一瓣橘子,想着全然看不出這外貌與世家公子別無二致的少年人竟是那關中大軍閥之子,身上鮮有羌胡之氣,反倒是彬彬有禮。
……不過倒也是,他轉念一想,人家祖上還是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真往好了吹,那還得是個世代公侯出身呢。
荀晏低頭剝去了橘皮,抬頭看到那少年將軍眼波流轉,隔着中間一群大老粗,那雙星目就定格在了他身上。
他沒有來由的心下陡然一寒,再看過去時那少年將軍已然轉過了頭與鍾繇交談着,進退有度,談吐文雅。
但他卻覺得方才那小將軍眼中的神采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他把剩下的橘子塞進嘴裏,想着大概是自己看岔眼了。
郭援被攔在絳邑足足有十來日,分兵派高幹先去攻皮氏也遲遲不下,只得合兵與匈奴騎兵連攻三日才堪堪打下了絳邑,方進兵至安邑便聽得了平陽岌岌可危的消息,只得暫且放棄河東,轉身回援。
這段時間足以鍾繇一個個去聯繫關中諸將了。
難怪兵家常說兵貴神速,真是一步慢步步慢。
郭援至汾河,心中又氣又惱,惱怒絳邑城外那波時不時來騷擾一波的騎兵,若非這群人常來打亂陣型,他豈會被耗上那麼多時間。
又氣惱那絳邑長,非要無謂抵抗,他恨不得城破之日直接殺了此人,卻奈何也知若是殺了他,絳民的反抗會更加激烈。
汾水兩岸平靜,高幹卻眉宇間陰鬱,他拉住了郭援說道:“如今渡河恐中敵計,聽聞關中將領有異動,若是投曹設伏,我等俱有滅頂之災。”
郭援望着滔滔河水,回頭說道:“韓遂、馬騰皆與我連合,如今必不為所動,將軍不必有所憂慮。”
高幹再勸,“聽聞馬超日前離去,恐是支援鍾繇一行。”
郭援仍是不為所動,他輕蔑道:“馬超黃口小兒,有何懼哉?”
旋即他下令眾人當即渡河,渡汾紮營,直襲司隸軍後方。
高幹愕然,又苦於此人才是這次聯軍的主帥,自己無法阻攔,只得忿忿回去吩咐帳下士兵渡河,越快越好。
連日未曾下雨,如今河水不過沒過腰,士兵們卸了甲,趟進夏日清涼的河水中,牽着馬渡河,他們要第一批抵達對岸,並且迅速建立警戒線。
四周安靜無聲,唯有河底碎石在被攪動着翻滾,一切都很順利,郭援在指揮上也是可圈可點的,但濃重的不安仍是在高幹心底升起。
他驀的抬頭,陽光刺眼,曬得人頭頂發燙,但此時他卻看到了一點刺目到令人眩暈的光。
“戒備!戒備!”
他猛的高呼起來。
幾乎在他話落的一瞬間,箭如雨下,那些箭矢從對岸的樹叢中射出,直直飛向正在河道中央的西征軍。
騎兵在恐懼與鮮血中猙獰了面容,他們驅動着馬匹,不顧平日裏精心呵護的馬兒發出了慘叫。
為了渡河,他們沒有着甲,為今之計只有儘快渡河,殺了對岸的伏軍。
本應平靜的後方驟然殺出一隻大軍來,為首者年輕而矯健,面容鮮活中又帶着不可忽視的殺意。
“郭援!拿命來!”
年輕小將高喊着,帶着手下的軍隊開始衝鋒。
尚且停駐在後方的郭援幾乎目眥欲裂,他未想自己竟真的被這黃口小兒臨了背刺了一刀,如今他
又如何不知,這場襲擊是早有預謀。
半渡而擊,渡河中的西征軍幾乎是潰散,好在他們人數眾多,踩着同袍的屍體也開始逐漸有軍隊登岸,登岸後面對的則是鍾繇聯軍,後方尚有萬人未曾渡河,與馬超開始了廝殺。
汾河混濁的河水逐漸染上了猩紅,荀晏令弓弩手退下,又令應許帶着部曲迅速填上前方的空缺。
廝殺與雷鳴戰鼓並起,剛說完話便看到有紅了眼,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敵軍成功渡河,撲到了他的面前,他握住了劍柄,不及出鞘,身前已是一道白光閃過,典韋側身將他護在了身後。
“荀君暫且後退,此處危險。”
典韋沉聲道。
荀晏眨了眨眼睛,聽話的退出了前線,待在了尚且算是安全的地方觀望着戰局。
郭援軍雖人多勢眾,但逐漸亦有潰散之勢,戰局過於混亂,乃至於指揮都混亂了起來,真正有威脅力的不過是幾處精銳,軍心已失。
後方的馬超幾乎所向披靡,身先士卒將後方搗得稀爛。
“確實是少年英雄啊……”
他嘆道。
他想了想,又側頭看向了典韋,“典君可欲衝殺?司隸不吝獎賞有功之士。”
薅羊毛薅的都是鍾繇的,不薅白不薅。
典韋不為所動,只是搖頭道:“司空有令,護衛荀君為先。”
他的職責只有護衛一條,其餘於他而言皆是次要之事。
荀晏啞然,他覺得自己得給典韋加工資。
廝殺聲持續了整整一個白日,汾河水都被染得通紅,血色的夕陽映照在荒蕪的大地上,浩浩蕩蕩的西征軍覆滅在了這汾水河畔,滿地皆是屍體,更多的還是趁亂逃跑了,但旁人也無暇追擊。
鍾繇與馬超的聯軍也是死傷慘重,但終究是獲得了勝利,有人大聲喊了起來,“高幹那廝好像是跑了!”
混亂中他看到高幹見勢不對,帶着殘兵直接突圍,毫不戀戰跑路了。
“郭援呢?郭援何在?”
當即又有人疑問了起來。
西征軍兩大統帥,砍了一個都得是莫大的功勞,誰不眼紅那顆人頭?
眾人翻來翻去,最終是一名高大的武將從箭袋裏掏出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扒拉扒拉一看,還真是郭援死不瞑目的臉。
鍾繇鬍鬚微微顫抖,終究還是紅了眼。
周邊將士都往這裏看着,荀晏遲疑了一瞬仍是上前拍了拍鍾繇的背。
“元常節哀,命數如此。”他低聲道。
喪親雖是至痛,但在眾目睽睽下,他也怕鍾繇會一時沒想通,處罰這位將領,那便是大失人心了。
馬超一瘸一拐撐着長戟走了過來,從背後踢了那武將一腳,低聲喚了一聲,“令明!”
這位名叫龐德,斬了對面主帥兼自己這邊主帥外甥的校尉這會才反應了過來,連忙謝罪。
鍾繇沒有多少遲疑,上前便扶起了龐德,緊緊抓住了武人粗糙的手。
他大聲說道:“郭援雖為我外甥,乃國賊也!卿不必謝罪!”
他的聲音很大,讓周邊將士都能夠聽到,騷動逐漸的平息了下來,他收走了外甥的首級。
戰後便是勝者的狂歡,也是犒勞士卒的時候,那些西涼的兵騎肆無忌憚的在死者身上搜尋着,搜刮出最後一點油水,哪怕是一個銅板,一點乾糧也好。
關中多年的戰亂早已使這些變成了習以為常的事情,李傕郭汜之亂后,連頗成氣候的小軍閥都有過一段仰食桑椹的慘痛時光,更有甚者一路吃着人肉過活。
他們砍下敵人的頭顱,懸挂在馬鞍邊上去尋人記錄戰功,就連荀晏手下那些膽小的新兵都不免被這股彪悍的風氣感染。
於是
他只得帶着人想辦法打掃戰場,夏日炎熱,滋生細菌,若是絲毫不管,恐怕沒多久就得起瘟疫了。
他指揮着人將屍體搬到一起去,尤其得是把河裏的給撈出來,忙碌間他突然若有所察回過頭去,看到身後今日剛立下赫赫戰功的西涼將軍無聲無息站到了他身旁。
“將軍?”
馬超笑了起來,擦拭去塵土血污后的面容俊秀如玉,露出兩顆大白牙,英氣勃發的有些晃眼。
“超少年時常聞御史之名,言及劍術無雙,今日見君,果真聞名不如見面。”
那年輕將軍真誠的說道。
他沒有說的是,昨日第一次至鍾繇軍營,他暗自看了一圈,硬是沒找到哪個貼着劍術好箭術好姿容好,又是士族出身標籤的人。
瞅了半天才看到人群後邊有個漫不經心吃橘子的年輕人。
……和想像的稍微有一大點不像,他代入的是袁尚袁譚之類的模板。
荀晏有些尷尬,他尋思着這應當算是誇獎吧,“將軍可為西涼名將,真乃虎父無犬子……”
他又摸了摸劍柄,想着總歸不會是找他比劍術吧。
“超曾創劍術出手法,兩軍對陣之際使用,只可惜今日未能施展,”馬超溫和說道,“本欲討教一二,見君面有疲色,還是改日再說罷。”
空氣中儘是潮濕的腥氣,荀晏聽到邊上年輕的將軍又問道:“聽聞御史此行是為出使益州?”
他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回答道:“本不應與外人道,然將軍眼光敏銳,應當知曉荊州危及曹公後方,晏乃為此事往益州。”
馬超頷首道:“昔衛覬亦為此事出使益州,可惜當時漢中道路閉塞,因滯留關中,如今應當歸於許都。”
“我與伯覦有些交情,略知關中之事。”
“不過御史運氣當是比之衛君好些,”馬超說道,“張魯兵敗,聽聞如今的漢中太守乃君之從子。”
荀晏心底驀的一跳,神色卻不變,半晌他無奈笑道:“雖為從父子,奈何我較侄兒年幼許多,血緣已是淡薄,更是近十年未能相見,關係並不……親厚。”
“原是如此,”大概是想起了今日另一對關係不大親厚的舅甥,馬超似是有些感慨,“可憐分隔兩地不得相見。”
“君若欲入漢中,還當小心為上,張魯雖敗,其弟張衛仍在。”
荀晏頷首謝過,轉而指向了身旁人尚且敷衍綁着繃帶的腳踝,“腳傷雖小,若不靜養恐留痼疾,望將軍保重。”
望着那年輕將軍拖着條傷腿利落上馬離去的背影,荀晏一時有些陷入了沉思,待得邊上人喚他,他才驚醒。
不遠處是一行人風塵僕僕,為首者銀甲長槍,雖面有奔波疲憊之色卻仍不掩英氣。
“子龍歸矣?可有受傷?”
荀晏驚喜之餘也略有擔憂。
趙雲搖頭,下馬後目光卻看着另一處,他回過頭來挑眉問道:“方才那人是?”
荀晏一頓,答道:“馬騰之子,馬超。”
“此人非尋常之輩,望君謹慎處之。”
趙雲幾乎下意識給出了這個判斷。
荀晏垂下了眼眸,他確實想起了什麼。
那西涼名門出身的年輕將軍的眼神,神似他所見過的每一個雄踞一方的諸侯的眼神。
“此次勞煩子龍了,不若請君喝酒罷。”
不願再想,他轉而興緻勃勃提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