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大抵只能是說說了。
第一天荀晏被荀靖操練了一個時辰,荀爽便急匆匆趕過來阻止兄長的‘暴行’。
荀晏患有胸痹之症這件事,族中少有人知曉,荀靖也不願將此事掛在口邊,甚至是有意隱瞞,只有幾位親近的族中長輩知曉,族人大多以為荀晏只是尋常先天不足有些體弱。
在這個時代,胸痹這種病幾乎是沒有對症之葯,只能自己好生將養,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眼色。
作為一名多年資深患者,荀靖的方法是——假裝自己沒病,別把自己當病人看,喜歡舞刀弄劍就去玩,別七想八想開心就行。
所以這位心思豁達的絕症患者愣是這麼些年控制住了病症不惡化,苟到了四十餘歲,活贏了這個年代的平均壽命。
但身旁的親人卻很難想得那麼開,有時候看着也會膽戰心驚,生怕一不小心動作太激烈發病了。
在荀爽與荀靖再三交涉下,最後嚴格限制了荀晏每日的練武時間,荀爽順便每日下午把荀晏糰子撈到自己家裏講解《易》。
自從他發現荀晏在算術上頗有天賦后便興緻大發,荀氏八龍中他在學問上的成就最高,尤其是黨錮之禍后對朝政大為失望,此後更是潛心經學,專心着書,其中他尤善治《易》。
善治《易》者多通算術,兩者有共同之處,荀爽先生見獵心喜,覺小侄子頗似自身。
從此荀晏開始了坐牢之旅。
荀靖也樂得看一向不喜經學的幼子被荀爽瘋狂□□,習武時間少些也無所謂。
反正他從一開始也不指望真的如此嚴格,本質上來講不過追求一個強身健體,當年他練武也是抱着如此期望,奈何雖然身體病弱,但出奇的在武藝上點滿了天賦,如今見幼子竟是極似自己少年時。
小孩氣力小,但對於手中武器卻如臂使指,運作自如,彷彿以前便學習過一般,就如同荀晏能夠夜晚懵懵懂懂拎起匕首給人修面,不傷分毫的情況下修得乾乾淨淨,這種掌控力已非一般人能為,手穩心更穩。
思罷,荀靖不由伸手摸摸自己的下頜,有些心痛,幽幽看向了荀爽。
荀爽一個激靈,警醒的一手護住自己養了多年的引以為豪的長須,用眼神回了句:你瞅啥?
————
入夏后,高陽里迎來了一位名喚何顒的名士。
荀晏聽說過他的名字,這位何顒先生乃當世名士,名望極高,有識人之能,且……他也是一名在逃黨人。
此外,何顒與老師張仲景也有一段過往。
何顒與張仲景乃同郡人,張仲景總角時遇何顒,何顒言:“君用思精密,而韻不能高,將為良醫。”
荀晏感覺這人看人確實挺準的,但他說老師氣韻不高這點他不認同,話說總角小兒能看出什麼氣韻來?
他內心小小的為老師辯駁了一番,然後有些憂傷的思念老師。
他悄悄蹲在門口聽了一會牆角,何先生相貌端正,眉眼間透出一股正氣,行止間慷慨有俠氣,是他很少見到的風格,但並不妨礙他對於長相好的人天然有高好感度。
相貌堂堂的何先生正在激情批判政事,抨擊宦官,話術非常能引起人的熱血,一些小年輕被他這麼一忽悠可能馬上就熱淚盈眶投身黨人大業去了。
可惜荀靖是個老鹹魚,只會微笑着點頭稱是,然後繼續賦閑在家。
何顒大概也沒想着真說動荀靖去搞點大事,最後看看時間意猶未盡收住了話題,問出了今天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先生為何剃鬚凈面,如此非名士所為。”
他說道。
荀晏在外面聞言一晃,啪嘰一下沒蹲住跪在了地上。
荀靖看了門口一眼,隨後笑道:“鄉野之人,何談名士?不過是蓄鬚多有不便罷了。”
那剃鬚就便了?
何顒很想問,但他總歸是客,哪能如此咄咄逼人,最後只是拱手客氣了幾句,出門準備去拜訪下一家。
荀靖送他至門口,何顒低頭見着門口蹲着一個總角幼童,見他過來連忙起身,可大概是蹲久了腿麻了,一下子給他來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何顒很不給面子的沒忍住笑出了聲,隨後俯下身子將小孩扶起。
“可是小郎君?”
他問道。
荀靖無奈道:“正是,幼子頑皮,伯求可別怪罪。”
何顒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生得格外漂亮的小孩,那小孩剛剛摔了下也不狼狽,大大方方抬起頭行禮,眼神清亮。
“頗有乃父之姿。”
他贊道。
荀晏頓時有些受寵若驚,他可是剛剛才犯了個蠢,這位就這樣夸人,搞得他還真不好意思了要。
荀靖:“阿晏,去送送伯求先生罷。”
“唯。”
荀晏乍一聽這個新叫法還有些不習慣,想來是大人突然覺得該給他留點面子,不在外人面前直呼乳名。
有傳言說昔年武帝乳名喚作‘彘’,即為豬的意思,幻想一下當年王皇后可能會深情呼喚“彘兒!彘兒!”,相比起來荀晏感覺自己的乳名還是比較體面的。
何顒出了荀靖家的宅門,下一個便進了荀攸家裏頭,兩人相談甚歡。
荀晏傍晚得知何顒把荀攸拐走的噩耗后如遭雷擊,對何先生的感觀直轉急下,看人的眼神里充滿了控訴。
我把你領進大侄子的家門,你卻拐走了我大侄子!你們外面來的人真是詭計多端!
何顒看着小朋友震驚的小眼神不由失笑,悄無聲息的伸出手揪了揪小朋友頭頂的兩個衝天辮,一本正經說道:
“公達已及冠,本便是外出遊學的年歲。”
荀攸一臉無辜,配上他那副昳麗的面容真的非常具有迷惑性,他言道:
“伯求兄欲訪各地名士,攸與兄一道,攸之幸也。”
可是我瞧着何伯求一臉想搞事的模樣!荀晏不信任的瞅了瞅何顒。
聽說這人和汝南袁紹搞在一塊,天天在為黨人遊說,倒也不是說這不好,只是公達本就與此事無關,若是因為這人的緣故攪進這灘渾水,豈不麻煩得很。
縱使荀晏再不舍,卻也無法改變荀攸要和何顒一起離開的事實,甚至荀靖都覺得不錯,對何顒大為讚賞,對荀攸更是放心得很。
所以年幼的小叔父只能悲痛的執起大侄子的雙手,宛如老母親般囑咐着一路小心,天寒添衣,病了得吃藥等瑣事,看得何顒目瞪口呆,為這對年齡差極大的叔侄感到震驚。
荀攸倒是很受用,認真的和荀晏演繹人間真實叔侄情,搞得荀晏又悲愴了許多,他真的好討厭離別,而且他也真的很喜歡這個總是默默慣着他的大侄子。
討厭的何先生離開前還宛如神棍般給了荀彧一個批語——王佐之才。
這是一個非常高的評價,憑藉著何顒在士人集團的名聲,很快各地都知道潁川荀氏有一名王佐之才,年僅十五的荀彧迅速進入了世人的認知。
荀晏不喜歡這種感覺,他認為阿兄的才能完全配得上這句評語,但年少便背負如此盛名真的會是一件好事嗎?
荀彧倒是一如往常,未曾因為這件事而發生什麼改變,心態平和,甚至反過來打趣荀晏,一副渾然未覺壓力的模樣。
荀晏不知道自己的不安是從哪裏來的,他憂傷的在晚上偷喝了三杯醴酒,然後一臉傻笑的去求兄長親親抱抱,被荀諶嘲笑了一晚上。
當晚,他又做了怪夢。
清風徐來,帷幔搖曳,空蕩蕩的屋子內光影交錯,書架上空空如也卻不沾灰塵,看上去像是之前放滿了東西,如今卻全部移走。
荀晏穿過層層疊疊的帷幔,看到屋內有一人身着朱袍腰系綬帶,頭戴進賢冠,看形制似乎還是個不小的官。
那人低着頭,腰背挺直跽坐於案前,書案上放着一隻食盒。
良久,那人才嘆了口氣,他第一次抬起頭來,荀晏悚然一驚,感覺心跳快得飛起。
那個人看上去已經上了年紀,但仍然眉眼如畫風姿綽約,竟像是荀彧日後的模樣。
‘荀彧’似是看不到屋內有人一般,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打開了那隻食盒,玄色的食盒內空空如也,仿若一張不詳的深淵大口正在大笑。
荀晏從未見過自家阿兄如此蒼白黯淡的模樣,那雙素來沉靜溫和的眼眸中如今死氣沉沉看不見一絲光,他頹然閉上了眼睛,一直挺直的腰背不知覺中蜷縮了下來,顯得蕭條而孤獨。
荀晏下意識的跑到了這個不知多久以後的‘荀彧’身邊,張開雙臂想要抱抱他,讓他不要傷心,但自身卻如夢幻泡影般什麼也抱不住。
他看着阿兄蹣跚着站了起來,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他看着阿兄執起了盛滿不知名酒液的金樽。
荀晏不知所措的哭喊起來,有一隻手從背後伸出覆住了他的雙眼,視線頓時一片黑暗。
“生食漢祿,死為漢臣。”
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有些耳熟,他猛然記起那是上一次怪夢中那個灰霧少年的聲音。
“漢祿已空,請君自裁。”
下一刻,他從夢境中掙脫了出來,黑暗中床幔安靜的垂在一側,屋內靜悄悄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一片冰涼濕潤。
[晚上好,荀晏。]
那個少年的聲音驀的在他的腦海中響起,打破了夜晚的寂靜。
[你可以叫我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