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積極的焦抑症
六叔的話音方落,就聽見次卧裏面“呯!”重物落地的聲音。
嚇得那兩個陪六叔上省城看病的年輕人,一下子站了起來。
“沒事、沒事,弄跌了東西!”幸好隨即殷小妙就在門裏笑碰上這麼說道,“我手滑了。”
聯想她剛才扛進去那碩大的獅頭,六叔更加不屑,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見到沒?女人,姐手姐腿,舞咩叉獅?”
坐在客廳泡茶的李進,笑着遞了煙給六叔和那兩個堂侄。
然後李進看了一下手錶:“六叔,都差不多,不如我們去吃飯,回來再泡茶?”
點上煙的六叔點頭道:“都行啦,其實阿叔跟你說,在家裏隨便炒兩個菜就可以了。”
那兩個陪同着的年輕人也隨口陪和着。
但李進笑着說:“都訂好房間了,又不麻煩,就幾步路!來來!”
說著他沖陳慧珊打了個眼色:“我們先過去,你們都快點。”
六叔在邊上還提了一句:“等埋一齊嘍!”就是等齊了大家一起出門。
但馬上李進跟他討論什麼酒好喝,六叔就轉移了注意力,跟着李進往電梯口走過去。
看着他們出門了,陳慧珊迅速把鐵門和木門關上,急匆匆地奔向次卧。
在一起二十多年,陳慧珊當然明白丈夫的意思。
其實就算沒李進使的這個眼色,她也一定會留下來看看的,因為她很擔心。
擔心兒子會折騰出什麼事來,以及兒子的病情有什麼反覆。
不論他們的嘴上說著“濕熱”、“上火”或是什麼“精神不夠堅強”之類的,心裏未必沒譜。
診斷書當初李進和陳慧珊都是仔細看過的。
剛才房間裏那重物落地聲,像極了李子軒先前在家中發病的前兆。
而當敲門之後,殷小妙打開門讓她進去時,陳慧珊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灰青,連嘴唇都哆嗦起來。
因為李子軒坐在椅子上,捏緊了拳頭,咬着牙,頸上青筋迸現。
地上是被砸壞的27寸液晶顯示器。
“他是個什麼東西!他為什麼要對我們家指指點點!”李子軒咬牙切齒地這麼說道。
“我們舞獅是吃了他家的飯,還是找他要打賞了?關他屁事啊!”
說到後面,李子軒已經是在咆哮了:“不行,我要跟他講清楚,叫他滾!佢老母!”
他整個人處於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到最後,連粗口都吼出來。
陳慧珊眼眶都紅了:
“軒仔你不要這樣啊!你小聲點,你讓隔籬鄰舍聽到,人地點睇我地屋企啊!
“點可以趕叔公走?你趕佢走,翻去祭祖,成村人都唱衰你啊!甘我地這一房點做人?”
說著陳慧珊眼淚都下來了。
但在旁邊聽着她這話,殷小妙的眉毛就挑了起來,臉上也有了怒意。
她一把抱住又要咆哮的李子軒,背對着陳慧珊:“阿媽你先出去,我勸下他。”
隨着出去的陳慧珊關門的聲音響起,抱着丈夫的殷小妙,眼淚就掉了下來。
“子軒,你真的好慘,你不要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她說著,在他肩頭蹭去淚水。
但在暴怒之中的李子軒,完全沒辦法去解讀殷小妙話里的細膩之處:“有什麼慘的,誰還沒幾個老家的親戚?小妙,這不是我憤怒的本質啊!”
如果不是擔心傷到殷小妙,他真的就衝出去了:“死人仆街老野!有病!”
“來廣州看個病,自己坐高鐵上來看了醫生,自己回去不行嗎?又不是住在長春!”
”還要帶我兩個堂弟來蹭飲蹭食!”
“但系,大家親戚,要飲要食,都沒問題,又系長輩,我地招呼佢,OK!”
所謂越說越氣,在李子軒身上得到極好的體現,他真的說到後面怒髮衝冠了:“憑咩野對我地屋企指手劃腳?”他氣得發抖,罵了連串的粵式粗口之後,甚至還飈出一句國語,“我他媽給他臉了?”
殷小妙站直了身體,想了一下,按着他肩頭說道:“回西關住,眼不見為凈。”
“冷靜,你要這麼想,這是一個很好的籍口,我們又可以躲過去西關半個月啊!對不對?”
新婚的夫妻,但凡不是手頭太緊,或是父母年紀太大,否則,當然都不願意跟父母住。
誰不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
聽着殷小妙這麼一說,李子軒稍微冷靜了一點,側着腦袋一琢磨:
“對!跟我娘講,我頂唔住六叔公!”
“我娘最怕家裏吵鬧。這是個辦法。”話雖如此,但他仍是一臉的頹喪。
“耶!我們要積極嘛!”殷小妙笑着握緊了拳頭揮舞起來,可愛得如是一隻小貓咪。
她並不見得真的就很開心,只是如她若不高興起來,怎麼去驅散他的陰霾?
李子軒微微地喘着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指着放在床上的獅頭:“那它怎麼辦?”
“放這邊了,我們還有劉備獅,關公獅,趙雲獅呢!不用怕的嘛!”
殷小妙的語調,似乎幾十秒前落淚並不曾存在。
而李子軒其實心底仍對六叔很憤怒,仍然有狂躁的不安。
但他在努力控制自己,努力讓自己被殷小妙的歡快感染,以讓那種焦抑,儘可能地減退。
“你們又要去西關?叔公過來喔,你們至少陪叔公吃了飯吧?”陳慧珊聽着不是很高興。
一邊在戴着耳環的陳慧珊,一邊念叨着:“食飯時一家人都到不齊,說出去笑死人啊!”
“軒仔你別甘燥,飲點涼茶,你同阿妙一起,去酒樓打個轉,然後你們就走,好不好?”陳慧珊也在努力,努力的維持着她在親友之中的體面,維持着人情世故的客套,她希望有一個折衷的辦法,有兩全其美的處置。
殷小妙不斷地沖她使着眼色,甚至還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
但越是這樣,陳慧珊卻偏要說下去,她覺得,自己生的兒子,什麼脾性,還要聽這剛進門不到兩年的媳婦?她覺得自己比誰都了解兒子,而李子軒如果能聽得進去殷小妙的話,那就更能聽得進去她作為母親,發自內心為了他好的勸說。
直到李子軒梗着脖子說:“好啊!我們去酒樓,走的時候,我們就按在座人頭,發起個AA收款!”
“吹!”陳慧珊氣得拿着梳子,往李子軒身上砸了過去,“請親戚食飯,AA收款?”
她有一種無力感,不單因為她能感覺到,李子軒又有發病的跡象;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不得不承認,殷小妙比起她,更能走進李子軒的內心。
這帶給她的挫敗感,其實遠比李子軒的焦抑,更讓她痛苦。
直觀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