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緘默
劉浪沒再說什麼。他沒答應,也沒拒絕,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不久后陸知朴關了燈,臨睡前留下一句“如果你複習可以開床頭燈“就合衣而睡了。
劉浪在陌生的床鋪上背對師兄,借一盞孤燈複習手裏皺巴巴的真題集。考試帶來的純粹的煩惱現在反而成了奢侈的幸福。相比道德審判、電車難題的選擇,還是人工流產的七個常見併發症更令人安寧平靜。
那隻裝着陸知朴衣服和歡樂球一千萬大獎號碼的膠袋,就扔在漆黑的地方。
冬天天亮得晚。第二天清晨,劉浪還睡得迷迷瞪瞪的時候,聽見屋裏有洗漱穿衣到簌簌聲,然後是輕悄悄帶上門的聲音和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周圍一絲光亮也沒有,像在做夢。
要是做夢就好了。但是劉浪很清楚老陸這是去了動物部。這個老實人不是說說而已,這場賭上他全部身家到賭局,他已經上桌下注。
簡單收拾過後,劉浪趕着早班車回醫院考試了。
出科考是小組考試,考場在病房的示教室。開早會的大夫們散了,就換學生們進去做題。考的都是老師平時耳提面命的:操作重點、常見疾病醫囑、急症處理。考過理論再來一輪實操,十點多就考完了。
但這一早上他都心不在焉。通知院管的任務交代給武思誠了,這會兒應該已經開始反應了吧?另一邊他又掛心陸知朴,害怕突然接到電話說動物部爆發了跳蚤感染之類的。
示教室門外人來來去去的,時不時能聽見大夫交談。這些似有或無的聲音像鼓錘,一下下擂得他心口咚咚響。考試沒怎麼折磨他,心魔倒是折磨得他夠嗆。
所以考試一結束、還沒等帶教老師佈置這一天剩下的工作時,他就搶着請了假。
“我媽媽在做手術,我想去看她。”瞎話張口就來。要請假就要找絕不會被駁回的理由,劉浪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信口雌黃的功夫。
他哪裏是急着有事?明明是急着逃離這個是非之地。腦補里這會兒已經有一群院管老師殺在路上奔這裏來,一邊追殺他,一邊給整個病區拉上警戒線,看不見臉的人套在防護服里,消殺病房的每個角落……
劉浪要趕在腦補成真之前跑路。
出了病區,他迫不及待地給武思誠掛電話。
“喂,你上報了嗎?”
“太好了!你考完了,我等了你半天又不敢打給你。”
“快說搞定了沒有?”
“搞定了。人家老師比咱們淡定。你要是有空,回宿舍一起消毒吧,要弄衣櫃。”
“好,我這就來。”
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劉浪迫不及待地騎車趕回西城宿舍,抬頭就能看見二層所有屋子都緊閉窗戶,只有自己宿舍不怕冷似地晾着,窗外還有昨天晾出去的、從動物部換下來的衣服。看見那件毛衣,劉浪腦殼嗡嗡的,彷彿能看見黑色的小豆子像爆油花一樣在上頭跳。
還沒進屋,84消毒液的味道就撲面而來。還混合著另一種清涼的味道。進去一看,只見武思誠借來了樓長阿姨的洗衣大桶,一米高,床單被褥已經都從床上扒下來了、在84桶里浸泡着。
“是該這麼弄嗎?”
“你回來啦?”武思誠趴在桶邊、伸長胳膊進去攪和着,“我也不知道,也沒人教過怎麼殺跳蚤啊。我猜氯水應該夠勁兒吧?能泡的我都泡了,但是這屋的布草太多,我怕衣服都這麼泡的話該泡爛了,所以只泡了在外頭放着的;那些衣櫃裏的我沒動。
”
劉浪就勢打開自己的衣櫃,問:“衣櫃裏的怎麼辦?”
鼻子已經告訴了他答案。剛剛還不確定是什麼的清涼味道,現在濃了幾十倍,猛地一聞熏得人噁心。
“你放了多少樟腦丸!”
“我買了4包,一包30粒,每個衣櫃一包。”
“天吶。跳蚤死也是被熏死的。”
武思誠沒心沒肺地笑着:“那也成,能死就成。”
“人也熏死了!”
“那不能夠。穿之前放風口吹吹,樹挪死人挪活,是吧?”
劉浪無法反駁,確實只要達到效果武思誠是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但這瀰漫著樟腦和氯水氣味的屋子裏肯定幾天之內是不能住人了。他本來想着今晚回來住,現在看還得和陸知朴蹭幾天房。可是心裏有事,他實在不知道怎麼面對老陸。
“喂,發什麼呆呢?來幫忙。”
劉浪脫了外套幫忙收拾衣櫃。路過窗口,他先把自己的衣服收回來。衣服凍的像冰塊一樣。
武思誠看了看他,笑着說:“你這兩件不用再消毒了,虱子跳蚤凍都凍死。”
劉浪不放心,仍舊翻來覆去地檢查衣領、袖口這些藏污納垢的地方,邊檢查邊嘮叨:
“剛才考試的時候我一直擔心考半截被隔離在醫院,考完趕緊跑出來了。院感老師怎麼說?”
“老師可淡定得很,”武思誠苦笑着搖搖頭,“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他說來醫院的什麼人都有,總不能要求病人身上不許帶跳蚤。處理的話,吸塵器吸一次通道,再用專門的殺蟲劑擦一遍地面就行了。他好像不擔心傳染,還調侃我說,看我緊張兮兮的還以為帶了登革熱進院。”
“這麼就完了?”
“看樣子是咯。怎麼,你那邊麻煩?”
劉浪撇撇嘴:“豈止麻煩。”他把昨晚陸知朴和他說的處理方法說了一遍,但關於陸知朴動物的事、還有兩人鬧矛盾的事,他隻字未提。
武思誠越聽臉色越沉,到最後不安地來回踱步:
“劉浪,你覺得跳蚤是哪兒來的?”
“你怎麼想?”劉浪反問。
“聽完院感老師的話,我猜想是不是咱們在醫院實習的時候被傳上了,比如接觸了身上有跳蚤的患者家屬什麼的。”
“只要不是從動物部長出來的,其他哪兒來的我都無所謂。”
“真的?你真無所謂?”
“除非是SPF實驗室長跳蚤,否則我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
武思誠說這些明明是打算推卸責任,現在看着劉浪這胸無城府甚至缺心眼兒的樣子,內心覺得更愧疚。
“要是像你說的,是你把跳蚤帶進了動物部,感染其他組的老鼠,你會怎麼樣?會被開除嗎?”
劉浪搖搖頭:“我幫你洗床單吧。都在這桶里了是吧?”說罷他擼起胳膊和武思誠一起攪和起來。武思誠看着桶里的布料翻騰,就像驚濤駭浪。
劉浪還在沒心沒肺地絮叨着:
“也不知道師兄那邊怎麼樣了,真希望我們都是多想,什麼事都沒有……你不知道,他昨天還讓我給他帶了幸運符,大概是用來祈禱實驗順利吧,誰想得到實驗對象都要不保了。我現在真心希望那個幸運符奏效。”
“我也希望什麼事都沒有。對大家都好。”武思誠嘆。
“你那邊呢?二所追究了嗎?”
“我還沒和他們報告。”
手裏的動作停了一會兒,劉浪只看着那桶布料:“該說得說。別學老陸。我知道你擔心什麼。”
陸知朴也停下:“可是那邊的代價我更承受不了。不是開除就能了斷的。”
“昨天你跟我說警察這份職業吸引你的地方,是在必要的時候‘自我犧牲’。現在揭露真相可能能保護很多很多受害者,但需要你自我犧牲,你敢不敢?”
武思誠苦笑:“我可不想犧牲在還是小實習生的時候啊!”
劉浪錘他的肩:“你自己看着辦。我的毛衣就拜託你了,我回醫學部看看師兄。”
原來所有人都保持了緘默——離開的時候劉浪想。陸知朴沒說,因為他覺得只有緘默才能保護更多人的實驗順利進行、不至於雞飛蛋打。武思誠不說,因為他不曉得坦白的代價,沒人願意不知輕重地墜落深淵。劉浪沒說,他和武思誠一樣,知道自己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彌補不了已經造成的損失,與其這樣何苦再把自己送上祭壇?
活了22年,劉浪人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廢物,連最底線的道德也守不住了。又或者一直以來只是他幼稚,道德從不是那麼容易堅守的,要是容易,也不用“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