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論天下無數荒丘
“哦?”
趙良哈瞥了這道士一眼。
大元的皇帝篤信諸教,對僧尼道士賞賜極多。
就如那將大宋國皇陵挖了,把宋理宗腦袋做成嘎巴拉碗的番僧楊璉真迦,因斷了大宋的風水,被元朝皇帝賜了數十萬頃的收稅權,還封他為“江南釋教總統”。
故而,常有番僧喇嘛,僧尼道士為大元皇帝進獻金丹妙藥,長生仙術等邀寵。很多番僧喇嘛道士,今日還是白身,明日得蒙恩寵就是大元國師了。
如今,最得寵自然是吐蕃番僧進獻的大歡喜術,大皇帝習練,可與諸多妃嬪同練,其樂融融。
趙良哈只當這名為陳四九的道士想送大元皇帝仙術,倒也沒有追問。
沒辦法。
大元的皇帝,自從元世祖皇帝忽必烈死後。
四十年間,皇帝是走馬觀花似地換。
聽說,如今那個皇帝好像又不行了,且這大元的蒙古皇帝,十分不講究。
皇帝的名兒,都又長又拗口,極為難記。
上一個皇帝名兒還沒記住呢就崩了。
趙良哈和劉十四這種有大金國血統的北方漢人,對蒙古人本身沒有太多好感,當年蒙古人將北方征服后,對金國漢人殺戮頗重,比對南宋還狠,尤其是山西河南等地百姓,元世祖初期,十戶百姓共用一刀,漢人不準攜帶兵刃。
他們這些投降的漢人軍侯世家子,也備受打壓。
皇帝換誰做,關我鳥事。
趙良哈咬牙肉疼了一下,又見那猛虎虎皮瓤子金貴,眼睛一轉,計上心來,從腰間掏出一個珍藏的酒葫蘆,對陳四九笑道:“既然小兄弟你撕虎做餚,我也不藏着掖着,我這裏有好酒一葫蘆。”
“這酒與你喝了,你這虎皮送我如何?”
陳四九眼睛一亮。
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在鐵峰山,三位師傅都會釀酒,而且讓他多喝高度白酒,鍛煉酒量,因為大元的皇帝都喜歡喝酒,宴請群臣,每日都是不醉不歡。
若是不會喝酒,焉能得到大元皇帝信任?
大元的皇帝,很喜歡在酒後封賞群臣,順便一起做多人學外語運動。
再說,好肉配好酒,這虎肉就着辣椒加花椒,麻辣爽口,若是無酒同飲,屬實可惜。
按照三師傅說法,辣茄乃是瀛洲原產之物,中原素來沒有,此物若是傳入中國,五味中的辣就可以此物為名了,故而這辣茄,也可以叫辣椒,辣子,如今在此共嘗人間新味,當浮一大白。
“好,有酒更好,可解腥膩。”
陳四九嘿嘿笑了起來,他出門前身上揣着的一葫蘆老參酒早已喝完,如今肚子裏的饞蟲正在嘀咕叫呢。
劉十四也驚喜道:“咱竟然有這般運氣!”
他羨慕地看向陳四九,酸溜溜地道:“小道士,你可真有臉面!”
“我們這把頭,素來儉省,上回俺們打捕戶捕着一隻海東青,皇帝賞了二百貫寶鈔,求他請咱吃二兩白酒,他都捨不得,最後換成了南方的米酒,賊沒勁兒,喝了都無臉面跟綠帽郎君逛衚衕。”
所謂的“綠帽郎君”,便是青樓的龜公。
大元《元典章》規定,青樓賣藝的娼優伶人,直系男親屬,都需在頭上包着青綠的帽子或者頭巾,穿黑褙子,故稱龜公為綠帽郎君。
因着大元,儒戶戶於末流,比娼戶還低,僅比乞丐高一點。
儒生們,紛紛進入青樓酒肆,寫曲兒編話本,使得大元的雜曲興旺發達。
大元的樂舞百妓,十分昌隆,比不上唐,但比宋代還繁榮數十倍,曲苑雜壇,尤其是雜曲兒十分興盛,大都的寺廟,也可以公開蓄妓,尤其是寺廟佛頭多有錢財,百姓賴無生計,可賣身入寺廟,成了寺廟的勾欄樂妓。
時人更有言語:“所謂構欄者,辟優萃而隸樂,觀者揮金與之之……天下教舞之妓,何啻億萬。”
大都百姓,喜歡看曲兒的也極多,故而並不輕視樂戶娼優。
趙良哈聞言怒罵道:“你知曉個甚,這白酒珍貴,且可以用作葯,若非是這小兄弟射了一隻彪,咱今年的打捕交數已經滿額,我斷捨不得拿出酒來!”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
陳四九射下來的這隻大蟲,勇猛兇狠,體型碩大,必定是周遭數百里虎王,稱之為彪。
他言語中,已經將陳四九射下的這隻大蟲,當做了他們今年的打捕交數,渾然沒將陳四九是否願意把老虎給他們這事兒放心上,陳四九心中雖然有點不痛快,畢竟這張虎皮少說值得十兩金子,就這麼送人,他自問還做不到談笑自若。
但陳四九也並未說什麼,畢竟,若不是趙良哈和劉十四在這石屋暫憩,陰差陽錯救了自己,搞不好自己一條小命都沒了。
“好說好說,這虎皮就歸老哥,但我陳四九是個饕中餓鬼投胎,待會兒虎鞭你們兩位可別跟我搶,哈哈哈哈!”
陳四九拿過那趙良哈手中酒葫蘆晃了晃。
伸手擰開酒葫蘆,一股濃烈酒氣撲面而來。
白酒用處廣泛,在野外如果受傷,比如被野獸咬了,或者被捕獸夾夾傷,可用作金瘡葯作用,遼北苦寒,凍餓無力之時灌上一口烈酒,足以慰風塵,暖身骨。
“這酒不錯,兩位老哥,現如今,大元喝得起酒的人多嗎?”
陳四九忽然問了一句。
北地產烈酒,自大金國時,道士蕭抱珍將釀造瓊液仙露的仙方獻給皇帝,到如今已經幾十年,白酒早已不稀罕。
但是在大金國時期,這白酒皇帝也喝不起的。
大金國皇帝完顏阿骨打曾說過,國庫的錢不準亂花,皇帝也不準,結果因為白酒難得又太貴,後來皇帝完顏冕忍不住偷偷用國庫的錢買了白酒,被打了二十個大板子。
趙良哈家族世代打捕,往上數七十年,祖上還曾是大金國中的顯貴。
故而,這酒對他不稀奇,也是他用來籠絡手下打捕戶獵人的手段,遼東苦寒,山上冷凍容易老寒腿,若是沒有三年以上的老熊皮瓤子做皮襖裹着,就得用黃狗或者黑狗皮裹着護膝才行,否則不到三十歲,就要手腳歪折,腫脹流膿,最後嘴歪口斜風症而死。
白酒能當金瘡葯,能治寒瘡,雖說貴了些,打捕戶卻也捨得買。
畢竟,酷寒之地,嘬一口烈酒,能暖身個把時辰。
“小兄弟你何有此問?”
趙良哈疑惑道。
陳四九又嘿嘿笑着摸了摸腦袋:“這個呀,說來話長。”
“咱是我三位師傅收留的孤兒,在山裏長大,對外界多不熟悉,咱三位師傅呢,在五十餘年前,也就是這個大元的忽必烈皇帝還在那會兒,因躲避戰禍,出海訪問仙山蓬萊瀛洲,被仙風指引,落入了瀛洲。”
“他們去瀛洲仙山前,這燒刀子烈酒,可還是稀罕物。”
陳四九解釋。
趙良哈和劉十四都不信,只當陳四九吹牛胡謅。
“咱自幼在山中長大,聽三位師傅說,這燒刀子烈酒,是大金國道士蕭抱珍送給了金國皇帝釀造法后才多起來的,但是大酒坊多是寺廟或道觀地主,酒價甚貴,如今尋常老百姓也喝得起了嗎?”
陳四九這話,聽起來似無意,實則有些小心思。
趙良哈不以為意,說道:“小兄弟,這你就不懂了。”
“這燒刀子烈酒,分為好幾鍋,頭鍋混濁不清亮,二鍋酒清味濃,三鍋,就是些寡淡酒渣沖的水酒了,與那南方的米酒差不多。”
“若是頭鍋或者三鍋,江米米酒,察合台運來的葡萄酒,大都的老百姓隔些時日,倒是能咂么嘴一口。”
陳四九哦了一聲,心說這釀造白酒的技術,本就是我道家先師所創,我怎會不知。
不過他卻饒有興趣地點點頭,笑道:“這倒是不錯,說明大元的老百姓還算能吃飽飯。”
“吃飽飯?”
趙良哈與劉十四同時搖搖頭,面露難色。
趙良哈苦澀道:“陳四九小兄弟呀,你可是說錯了,能吃飽飯的是那些番僧喇嘛,還有大元的蒙古大根腳(出身),尋常的老百姓,能混個囫圇飽,那就是菩薩保佑了。”
“咱大都的百姓能咂摸幾口酒水喝,是因為蒙古的王公貴族們,喜好喝酒,色目回商,南方的漢商,都喜歡運酒水來賣。”
“那酒水不易儲存,定期酒樓都得傾銷一番,不然酒水要餿的。”
“否則我等小民,哪有機會喝酒?”
陳四九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
他招呼兩位打捕戶老哥一併幫忙,先剝虎皮,打整內臟,捎帶探聽一些如今大元的情報。
這也是他此次出山,最重要的任務。
不知我大宋舊民,如今怎樣……
當年,害的三位師傅祖上流落瀛洲的漢軍世侯們,和那幫降臣文官們,現如今又怎樣……
趙良哈與劉十四一邊幫忙幹活,一邊講了起來。
如今的大都,可以看做是一個蒙古大部落。
等級分明,富者極富,窮者無立錐之地,而且多賣身給王公貴族,名商大賈當驅口(奴婢)。
令陳四九驚訝的是,就連許多蒙古人,也過得不如狗。
稍加思索,倒也在情理之中。
按照三位師傅所述。
蒙古在大金國時期,本是北方一個游牧奴隸部落。
大金國被蒙古入侵,最後滅國,到如今也不過七八十年,蒙古人奴隸根腳習性難免。
很多當年在蒙古草原上做奴隸的蒙古人,到了大都,還是世代給蒙古王公貴族做奴隸……
興許是應了五德始終說。
舉頭三尺,真有天理昭昭,大元如今建國不到百年,大大小小的水災竟然發生了數千次,光是大水災,朝廷記載的就有接近兩千次。
這是因為大元乃是金德,金生水。
而水患之後,又是旱災。
旱災之後,又是蝗災,瘟疫……
就拿中原地區來說,自忽必烈死後到如今約四十年,水災旱災蝗災瘟疫年年都有,年年都來,老百姓如何能夠生存?再說蒙古萬戶們到處圈地,將漢人趕走,把良田拿來種苜蓿,種豆料,種草喂馬,喂牛,餵羊。
糧食壓根不夠吃。
劉十四似是想起了什麼,打了個寒顫道:“我們打捕戶還好,山林子裏打野獸,三五日不開張,開張能吃個大飽。”
“那中原之地的百姓,是真慘啊……”
“有一回我們去中原打捕白狐,那地方……”
劉十四吞了口口水。
“怎樣?”陳四九連忙問道,聽說中原漢家子民遭災,他一張臉顯得十分焦急。
此次出山,二師傅可是多有交代,要他前去大宋故土看看我漢家百姓如何,若是能找到宋理宗那隻被番僧製成密宗酒具的頭骨,想法破了番僧的壓勝邪術,還我漢家氣運!
劉十四咬着牙,眼神閃爍:“自古白狐都是墳塋荒冢多,那會我跟着幾十個弟兄,去河南洛陽打捕白狐,沿途餓殍遍野,田地都被蒙古人種草了,老百姓就吃野菜,吃樹葉,樹葉吃完了,就吃樹皮,樹皮也吃完了,就吃觀音土……”
“山上的還好,能把松針,松樹皮颳了煮來吃,平原地帶,真是慘啊,我們都是打慣了野獸的獵戶,按說鐵石心腸,但是見着中原難民,真覺得大元皇帝他娘的混賬!”
“我聽老爹說,大金國的時候,中原雖也遭災,可從沒出現過餓殍遍野,易子而食,擇人而噬這類事,以前只在曲兒里聽過,在大元治下的中原,咱是真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