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兩人成行
兩人成行(hang,二聲),三人成列,是雪野派諸多奇怪規矩中的一種。顧名思義,兩名弟子可以並肩行走,三名及以上弟子,必須排成一列。
幾人亂作一團,勾肩搭背,說說笑笑,熱熱鬧鬧。這種場景在火石山是絕對不允許的。故而,大家彼此之間,邊界感特彆強。
雪野派的路太窄,容不下三個人。
閑言少敘。第一次採藥,便大獲全敗,司徒平降格成為這一門規的執行者。幾乎不分晝夜,他在大堂里裡外外盤桓,休假變得遙遙無期。漸漸地,司徒平對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地方,變得熟稔起來。
雪野派修行丹鼎之術,大堂是煉丹所在。煉丹以火為尊,需要消耗金、木、水、土多種原料,需求量巨大。而且講究配方,對火候挑剔,遵循陰陽調和,五行相生相剋之道。
丹鼎之術,司徒平在司天台略知一二。雪野派專精於此,仙林之中獨樹一幟。
大堂共分三座,圍成一個π形。中間燃燒九昧元陽火,來來往往的佩劍便在這熊熊烈火中構成千劍拓撲陣,吸收火光熱力,並轉化為靈力。
司徒平透支的那一把,是千劍之一。
六十個雪野派弟子輪番上陣,確保九昧元陽火晝夜不息。這些弟子,每月可以得到兩粒小還丹。
外出採集的弟子每月可以得到三粒。
現在的司徒平每月只有一粒。
不外出採藥,就沒有飯吃。這個道理,司徒平理解得更加深刻。
這一天,司徒平坐在側殿門檻上。殿中供奉的是雪野派發跡之初的寶物、早已不再使用的神木鼎。安靜的午後,大堂之中弟子很少,自然不怎麼需要監督。
司徒平無所事事,走了會神,便開始數蒼蠅。飛來了幾隻,飛走了幾隻,累計了幾隻。
數到一百三十六隻的時候,司徒平猛然感到空氣中充滿了一種嚴肅的氣氛。風停了。周圍變得特別安靜。蒼蠅既不飛走,也不飛來,不再發出惱人的嗡嗡聲。
司徒平感到心跳加速,手掌發麻,腦門冒汗,一股威壓正在逼近。他不由自主轉身朝殿外看去。
從未見過的、身穿雪野派道服的四位弟子一言不發,正並排走過來。不論走在何處,這一行人註定特別吸引眼球。他們身長八尺有餘,站成一行比刀切的還要平整。相似性不僅表現在身高上,身材和衣着幾乎一模一樣。長身玉立,一襲白衣,手握佩劍,腰掛乾坤袋。
一臉嚴肅的石頭表情,好像便秘一樣。
坐在門檻上的司徒平仰視這些人,一股自慚形穢之感油然而生。
不過在這個崗位上,並沒有太多的選擇。他拍拍雙手,站起身來,邁步上前,說道:“敢問三位師兄是採集金、水、木、土何種靈物?雪野派門規,兩人以下,方可並排同行。”
八隻眼睛直勾勾盯着司徒平,面無表情。
面對撲面而來的威勢,司徒平上前一步,搓搓雙手,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老練一些,同時讓神情嚴肅起來。他繼續說道:“各位道友,職責所在,互相體諒支持。”
最左邊的道友一雙眼睛好像用韭菜葉輕輕劃在臉上一般,幾乎辨認不出來。看來女媧娘娘的工作,也有其敷衍的一面。他沉聲說道:“我的職責是讓九轉長春鼎煉出天下最好的丹藥,你如何支持我的職責?坐在殿中走神嗎?”
雪野派發展壯大,是鼎不斷變大變大的魔術。九轉長春鼎脫胎於神木鼎,是雪野派造就的最大的鼎,相當了得。要讓這大傢伙運轉正常,金木水火土,五行缺一不可。
司徒平硬着頭皮說道:“雪野派上上下下都是靠九轉長春鼎才能在仙林中立足,弟子敢不支持。”
第二個道友鷹勾鼻子顯得更加刻薄,他從鼻子中發出哼的一聲,接著說道:“我們在四海之內,風餐露宿,辛苦採集,到頭來煉出小還丹還要分給你。還敢在這裏指手畫腳?”
第三個道友同前兩個一樣,冷若冰霜,說道:“雪野派的閑人,實在是太多啦!”
一邊說著,一行四人無視司徒平的存在,就要繼續往前走。
司徒平看着他們離開,提高聲音說道:“我們在火石山上以丹鼎立派,鼎自然是重中之重。”
四人腳步沒有停下,並沒有打算繼續和這位執着奇怪的弟子糾纏下去。
司徒平朗聲說道:“可是丹鼎之術,關隘不在鼎。”
聽聞此言,四人之中未曾說話的那一個竟停下腳步。
司徒平繼續說道:“雪野派的關隘在丹,在配方,在五行,在陰陽調和。”
四人當中,一直未曾說話的道人轉過身來。他的表情卻要豐富得多。稜角分明的臉上,顯出剛毅不屈的性格。俊眼修眉,明眸皓齒,眼神之中有一種極為罕見的狡黠與聰慧。
他說道:“你啰嗦的這些,與三人成列有何關係?”
司徒平邁步上前,來到這位道友跟前。他迎着打量的目光,一口氣說道:“丹鼎之術,關隘在配方。配方的關隘在保密,萬萬不可流傳出去。九轉長春鼎需要弟子源源不斷採集金木水土之精華。知道此中搭配的弟子,則是越少越好。最好首席也不要知道。因此,採集不同五行的弟子私下交流,乃是大忌。”
說的有點兒意思。
未曾轉身的三位道友仍然並排站在一起。他們身上的白色道服輕如蟬翼,而且變得越來越薄,到最後竟如晨霧。一陣微風吹過,空氣中閃着一團白銀色的光芒,好像荷葉上被掀翻的露珠。
一隻黑色的大蒼蠅居然輕而易舉穿越三位道友的道服。
不知道從何時起,這三位道友化成一縷青煙,消失不見。威勢瞬間感覺不到。
司徒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幻術?
貨真價實的道友,一直只有一位。這當然不算違反門規。
這反而讓司徒平心中不解。雪野派骨子裏有一種務實的精神,上上下下從未有人修習過中看不中用的幻術。玄門正宗之中,懂得幻術的人也不多見。
沒等司徒平緩過神來,碩果僅存的道友鄭重其事地看着他,一字一頓地問道:“按你這種說法,雪野派只要禁止弟子私下交流便可,何必大費周章,三人成列?”
這位陌生人,穿雪野派道服,施展雪野派不傳授的幻術,完全不像本門弟子。他出現在火石山,究竟所謂何事?這裏恐怕有不正常的事要發生。司徒平心中生出絲絲對未知的驚恐。
道友欺身上前,直勾勾盯着司徒平,並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
該如何回答這步步追問?司徒平咬一咬牙,說道:“規矩不僅是用來遵守的,也是用來違反的。”
道人面上一驚。
司徒平解釋道:“有的人從早睡早起的規矩中得到自由,有的人則是從違反早睡早起的規矩中得到自由。如果門規是不可私下交流,總會有弟子彼此互通有無。兩人成行,大家頂多抱怨為何要三人成列,反而自覺地放棄了彼此交流的慾望。”
雪野派的路太窄,容不下兩個人。
司徒平話音剛落,站在前面的道友身上的道服已經變成了一身紫色。司徒平偷眼望去,見他眉眼則變得更加凌厲,鷹一樣的眸子之中儘是剛毅和聰慧。稟賦看起來像是萬中無一,來者不善。
道友冷笑兩聲,袍袖呼呼作響,朗聲說道:“這幾年新收的小弟子,有點兒意思。你是在大倫門下,還是阿精門下?”
司徒平躬身看着腳尖,畢恭畢敬說道:“弟子不才,曾有幸外出採摘草精木靈。”
確切地說,只採摘過草精木靈一次。
道友點頭說道:“看來關大倫對你不甚滿意。”
司徒平額頭滲出了細細的汗珠,臉上顯出一抹紅色。他不無警惕地說道:“冒昧相問,前輩如何稱呼?”
這位道友食指微動,飛劍上前。司徒平忍不住退後一步,看到劍柄上有一個若隱若現的“齊”字。
司徒平恍然大悟。
來者正是雪野派四大首席之首,齊弘毅。
這幾年來,他一直四處雲遊,搜尋天下火種,極少在火石山露面。難怪司徒平不認識他。
司徒平重新恭恭敬敬地施禮,說道:“弟子司徒平,參見齊首席。”
齊弘毅伸出左手食指輕輕掃過自己的卧蠶,點點頭,問道:“原來你就是司徒平。不愧在司天枱曆練過,與那幫蠢貨果然不一樣。我宣佈,從現在開始,你便是我的弟子,一切聽我吩咐。”
久未露面的首席現身火石山,雪野派應該要發生一些事情了。
司徒平急忙推辭道:“弟子天資愚鈍…”
齊弘毅打斷司徒平的話,說道:“不管如何愚鈍,有本仙首點播,定能讓你脫胎換骨。”
司徒平啞口無言。
第二天,關大倫爽快地同意了齊弘毅的這一要求。司徒平正式走馬上任,在修真之路上拐了第二個彎。
接下來幾天,司徒平便跟在齊弘毅身後,在火石山上躥下跳。
齊弘毅回到闊別多年的雪野派總部基地,自然想四處走走。火石山正擁抱秋天,金風送爽,黃葉飄飄。陪着首席重溫派中時光,司徒平又莫名其妙憶起夢中經常出現的小茅屋。
不知道茅屋可曾為秋風所破?陪在首席身邊多久,可以告假返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