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報到
吃完早飯,囡囡一板一眼地把自己收拾停當。
陳景年將書包和飯盒交到她的手上,囑咐道:「口罩帶好,上學的時候別搭理棒梗,到了教室再摘口罩……」
囡囡抬眼珠看了哥哥一眼,得意地搬了搬書包。
這是陳景年才不用的軍挎包,上面一個通紅的紅五角星,是這個時代最閃亮的logo。
等院子裏的孩子集合在一起,由三大爺家的老閨女閻解娣領着,手拉手地走出院門去上學。
陳景年幫着李憲文上了那輛手搖車,在車座下放上工具箱,然後從倉房裏推出自己的自行車,和李憲文出了巷子口,兩人才分道揚鑣。
穿着女士的工作服,蹬着六層新的二八大杠匯入茫茫的自行車大軍。
一路被裹挾着衝出東直門,拐進二里庄的察慈衚衕,混在軋鋼廠、配件廠和鑄件廠的工人隊伍里,和相熟的工人打着招呼,不由自主地向軋鋼廠騎去。
第三軋鋼廠剛剛改制,大門上的廠牌還沒換,依然掛着紅星軋鋼廠的牌子。
廠門前,自行車大軍統一動作---片兒腿兒下車,推着車子走進大門后再蹬上兩步,抬腿上車、前行。
陳景年下車之後,推着車子往邊上靠。
「嚇兒,你個小兔崽子來的夠早的啊,為了你這點事兒,你乾爸和你五叔差點沒把我磨叨死,生怕你今天報到找不到門。」
一個國字臉的中年男子衝著陳景年招了下手,一身藍色的工作服,衣領、袖口和衣兜的棱褶已經洗得發白抽絲,高亢的大嗓門,一嘴的大碴子味,讓正在進廠的人都看向了陳景年。
「六叔兒,您老特意兒來接我的。」
陳景年看見這位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摘下口罩湊了過去。
「必須滴,看見沒,房后還有架八抬大轎呢。」
國字臉的中年人大嗓門裏夾雜着的東北話讓旁邊的幾個女同志忍不住笑出了聲,帶着笑意的眼睛則瞄向了陳景年。
陳景年也跟着笑,這個被他稱為六叔兒的人也是他父親的戰友,姓李,叫滿倉,老家是東北吉林人。當兵時是炮兵,一根手指在上炮彈時被卡折了,落了個殘疾。
李滿倉和陳景年的父親陳京生、趙長順、李憲文等六人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把兄弟,在幾人中是最小的,排行老六。
李滿倉和陳景年的前世是一個市的,只是不同的縣。
陳景年就是從李滿倉的口中,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家的那個縣被另一個沒聽過的縣取代了。
為了這確認家鄉的事,陳景年沒少纏着李滿倉,幾乎把李滿倉的老底扒了個底兒掉。
因為李滿倉家的那個縣不僅地名奇特、地理環境也很特殊,而且在全國都是出了名的窮,土地貧瘠,耕地少得可憐,鹽鹼沙化得特別厲害,如此奇特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是重名的。
在確定了這個信息后,陳景年差點抑鬱了,正正大半年沒怎麼吱聲。
「笑啥笑,老實兒上屋待着去,一會我帶你去報到。」
李滿倉少了一截食指的右手一揮,像哄蒼蠅似的把陳景年打發了。
李滿倉家兄弟姐妹十一個,他要不是當兵,估計早就餓死了。退伍時,李滿倉一狠心當起了上門女婿,連兒子都是隨的岳父的姓。
「得令吶。」
陳景年連忙推着車子走進了大門,把車子鎖在車棚里,鑽進了門衛室。
掏出李憲文給他的一盒大前門,給屋裏的幾人散了一圈。
這些年,他給父母報銷醫藥費、領工資,沒少在這些人前晃悠。
大都混個臉熟,個別的能叫得上姓,所以也沒特意稱呼,按年紀各論各叫地稱呼為叔或者哥。
屋子裏的人不少,一波是夜班等着交班的,一波是白班開始值班的。這裏的很多人也都認識陳景年,清楚他家裏的情況。
在這個年代,父母去世,孩子輟學接班是最正常不過的事,大家接了煙也沒深問,閑聊了幾句就又接上了之前的話題。
陳景年站在門口通風的地方,看着外面給廠領導敬禮的李滿倉,那方方正正的老臉上此刻是一本正經,和平時的插科打諢、混不吝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交班的班長把冊子簽了就下班吧,今兒早北口進料,前門的一會去兩個人支援一下。」
上班鈴聲響起,李滿倉走進門衛室簡單說了幾句就領着陳景年從門衛出來,往辦公樓走去。
「介紹信和街道的證明都帶了吧。」
李滿倉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陳景年亦步亦趨地跟着,
見着陳景年從上衣兜里掏出的兩頁紙張,李滿倉接著說道:「上工了,就是大人了,遇事別往前沖,少說多聽,話到嘴邊留半句,受了委屈你來找我。還有,以後你早來點,去我那收拾一下衛生、拖拖地,連帶着走廊里也都拖了,別怕累,遇人嘴甜點,像忽悠你乾媽和你嬸兒似的,機會啊,有時就是有些人嘴裏的一句話……」
「知道了,六叔兒。」
陳景年知道這都是掏心窩的話,是李滿倉真心關照自己,怕自己年輕不經事,吃虧。
「行啦,你也別跟我在這裝乖扮嫩,你個小兔崽子主意正着呢,要不是怕你乾爸和你五叔找我玩命,我才不管你小子呢。」
李滿倉想板臉又沒繃住,老臉一紅,語氣就不善了。
「您怕***爸,那是敬着他是老大,但您肯定不能怕我五叔,您二位生日不就差一天嗎!」
陳景年也不習慣李滿倉一本正經地說話,看了看周圍沒旁人,開始了忽悠,「我記得我小時候,您架着我和我說最稀罕我了,這時間長了,人咋就變了呢,尤其我嬸兒生完狗子,您可就不讓我騎您脖子了。」
「哈……」
李滿倉哼了口氣,轉眼瞥見鬼頭鬼腦的陳景年,伸手敲了他一下,「忘恩負義的小癟犢子,狗子出生的時候,你都能上房了,還騎脖子,還稀罕你!我可和你說,你就躥騰吧,我們和你五叔當初就是因為你才鬧了個半紅臉……」
陳景年剛要追問,就聽見一陣腳步聲,連忙落後半步,跟在李滿倉的身側。
「李廠長,開會去啊!」
李滿倉臉色一整,身體立正,對着從小樓里走出來的一位光鮮氣派的男人招呼道。
「啊,富貴啊,我去市裡開個生產會,回見啊。」
李廠長站定后,面帶笑容地擺了擺手,才鑽進等在一旁的吉普車。
「李副廠長?」
軋鋼廠就一位姓李的副廠長,陳景年對這個在電視劇的大反派的印象非常深刻,但是在現實中見面,卻一點感覺不到這個人的貪婪和好色,反而給人一種很濃的書生氣,挺平易近人的感覺。.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什麼副不副的,記住以後見面就叫李廠長,把那個副字給我嚼碎、咽下去。」
李滿倉恨鐵不成鋼地又敲了陳景年的腦袋一下。
「這不是沒見過幾次嗎?」
「沒見過幾次?你還想見幾次啊!主管萬八千人的廠子後勤的副廠長,部里掛了號的局級幹部,那是你小子想見就見的。」
李滿倉一邊敲打着陳景年,一邊帶他走進了辦公樓。
進了樓,兩人就不再言語了。
李滿倉領着陳景年爬上三樓,找到勞務科遞交了介紹信和街道證明。
一個姓馮的女辦事員讓陳景年填了兩份材料,把材料裝進牛皮紙袋子裏,往鐵櫃裏一放,陳景年就算在軋鋼廠掛上號了。
「謝謝馮姐,真是麻煩您了。」
陳景年客氣了兩句,跟着李滿倉退出勞務科,來到了樓下的保衛處。
「科長,這是武器庫啊。」
路過一扇封得嚴嚴實實的大鐵門,陳景年好奇地問道。
「科長?別跟老子整那沒用的,門上那麼大的大字,你是沒看到咋地。」
等走進保衛處,來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后,李滿倉就露出了本來面目,緊鼻子瞪眼睛地接著說道:「小賊兒,你就別惦記着摸槍啦!你乾爸和你五叔可都和我說了,你一手崩弓子打三四十米遠的家賊,還專打腦袋,你咋不上天呢。現在你個殺才去給老子打水去。」
「瞧您說的,是三四十米內,不是遠。」
陳景年雙手提了四個暖壺,說完就往外走去。
「小兔崽子,三四十米遠,三四十米內,老子當初有這準頭還能讓李憲文成天地拿軍功壓我……」
李滿倉罵聲在房間內作響,走廊里的陳景年聽得一清二楚。
關於軍功的事,那是這幾個父輩喝酒就會提起的事,原主打小兒就聽他們幾人在一起侃大山,這些父輩話里話外都離不開這兩個字。
軍人嘛,最在意的就是軍功。
這老哥兒幾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身上多個疤瘌、少缺點零件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喝多了,誰也不服誰,比身上的傷疤,沒人比得過李憲文,比軍功,同樣比不過李憲文。但是比不過也不能服軟,所以只要見着了,酸話怪話一大堆,可心裏那是真羨慕。
顛兒顛兒地跑到鍋爐房,一人多高的鍋爐連着一個巨大的鐵罐子,罐子外焊了個圓弧門,裏面焊着一層層地細鋼筋,這是給那些帶飯的工人蒸飯和熱飯用的蒸箱。
擰開水閥接了四壺開水,回去的路上,聞着飄逸的飯味,陳景年才想起來自己忘帶飯盒了,連水缸都沒帶。
沏茶水,把地拖了,走廊里也拖了一遍。
「抽屜里有肥皂,等老子喝口茶,一會帶你去庫管那去領勞保用品。中午吃完飯你就回家,明天來上班,現在去洗手,回來把這幾個單子給我填了。」
李滿倉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因為陳景年幹活細緻,像投完拖把都是擰乾的,一點水都沒有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