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安西以西
安西以西(上)
在長安皇城太東宮與太極宮交界的安遠門外,有刻着大書法家虞世南親手提筆的一塊石碑:
西去長安九千九百里
意思是從此地向西走上九千九百里,都是長安國土,古人講萬里長徵人未還,這句碑文就是想告訴大唐人,放心,向西九千九百里都是大唐國境,你一定回的來。
不過安西有聽從西域回長安的老兵和商人提過,這句碑文實際上說得並不准確,從長安到王朝最西境的安西都護府,實際上有一萬二千多里,商人附庸風雅說碑文這麼提是出於文學要契合典故考慮,而那些從軍西域過的老兵則直接開始跳腳罵娘了。
“爺爺們在西域拼了命打下那麼多土地,給這書生一句話弄沒了兩千多里……什麼?你叫安西?嗯,名字不錯。姓冉?有意思!你知道武悼天王冉閔嗎,到也算你同姓祖宗,讓爺爺跟你說。”
……
安西七歲那年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並沒有留存下來太多關於無論是眼前還是曾經世界的記憶,只是能偶爾在腦子裏不時梳理出這樣的那樣的記憶碎片,像是要以此來提醒自己與當下時空的割裂……。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
講書的先生突然調高了聲音,嚇到了好幾個或是出了神或是在打瞌睡的學子,安西也被唬了一跳,略有自責看向夫子,可是夫子達到目之後已經繼續把精力放回書本上。
“資父事君,曰嚴與敬,孝當竭力,忠則盡命。”
“造孽啊,小爺在家塾連《孫子兵法》都會背了,來這鳥國子監竟然在學千字文……。”
“還不是那吐蕃蠻子,非要來咱們這,連說官話話都不利索,先生可不得給他開千字文從頭教。”
“倒不是,我聽說學子入國子監都是統一從千字文開始講起的,主要是學生們從家塾來到國子監,學識良莠不齊。”
“多少也有那吐蕃蠻子的原因……。”
安西聽見旁邊幾個學生在竊竊私語,但是聲音把控得很輕,沒有被夫子發現。
回頭看向角落裏的一個方向,那邊坐着個面容稍有陰鷙的少年,卻是一副唐人面孔,大家進國子監都已經一旬多了,倒是都有說過兩句話,安西只聽他的口音就不太像中原人,沒想到竟然是吐蕃的遣唐使。
那市井之間流傳着空前的西南方雪域強權,能和大唐在西線打得有來有回,雖然長安城裏能見到不少異邦的胡商胡姬甚至是通體黑炭一般身體卻無比健碩的崑崙奴,但是吐蕃人卻是很少見,可能多少有些兩國近些年戰事緊張的原因,再有就是安西十四五歲的年紀,講實話在入國子監之前也幾乎沒出過多少次張家,不由得好奇多看了那少年一會兒。心想這吐蕃人也沒有老兵們講的那麼凶神惡煞。
那吐蕃少年也漸漸聽見了周圍人的閑話,一抬頭,對上了安西的眼睛。
安西從這個少年眼睛裏看到了殺意,不過轉瞬即逝,少年低頭溫書,但是桌上攥緊的拳頭暴露了他的真實態度……安西感到右眼皮發跳,心道怎的如此點背……。
終於捱到了下學時間,這天是一旬一次的假期。學生們收拾書本漸次離開,安西穿過密集的等候自己公子下學的馬車轎子或是學子父母和僕人的人流。
自己是沒人來接的,那雙沒什麼記憶的父母聽說是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因為犯了很大的錯被逐出了宗族,房子也被收了回去,聽說是父母花好大勁求着才沒讓自己被一併逐出,自此領了張家的一個下人房住着,每個月領着自己區區幾百文的月錢,上着族裏免費的家塾,但是好在沒有什麼惡奴來欺負,除了家塾里的老師更沒有多餘人來管教,所以日子倒是過的沒有什麼波瀾。
但其實安西多少是希望生活中有一些波瀾的,至少得有些傳奇里那樣的經歷,被宗族迫害后努力奮鬥功成名就,因為某些天資被高人賞識后一鳴驚人,或者在洞穴里得到傳承得道成仙,再次的話有個紅顏知己也成啊——
張家宗族無疑是極有勢力的,即使是宗族裏外房的孩子每年也有入國子監的好多名額,這個真正的大家族沒那麼多傳奇里的勾心鬥角,人們信奉的是無度不丈夫,即使是內房的公子對待僕人也照樣會寬厚以待。也從來沒有刁蠻的管家會剋扣外房的月錢或下人的工錢,在這爛漫的盛唐連下人都自帶一份大國氣度,倒是讓自己的很多閱歷沒有用武之地了。
不足就是,這樣的生活太平淡了了吧,好像是被故意製造出來虛假的生活——
安西很多次在自己狹小的屋子裏對着齟齬的窗子思考人生,無奈得發現自己的人生過的就是這麼平淡,而且是從來這麼平淡,至於以後,大概也會這麼平淡下去。
不知走了什麼運氣竟然過了家族考試選中進了國子監,雖然對自己的學業一向不大自信,但想來日後成年在宗族產業里當個賬房先生倒是夠了,那個時候應該就會有些錢了,可以買到東市很多昂貴的但是一看就十分美味的糕點小吃,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妻子應該是怎樣一個人呢,等自己的孩子到自己這麼大了也能上國子監吧……。
幾個宗族裏的外房朋友和下人經常跟自己談論着這些,還一直勸自己要多攢錢,為了以後,可是安西的錢一向是攢不住的,東市和平康坊的糕點小吃早都分配好了自己一個月的那點月錢。好多人都說自己腦袋發獃沒有朝氣,日後肯定不是那能成大事的人,安西沒有過反駁,也不對未來抱什麼太天真的希望,只是盼着自己的月錢什麼時候能夠多漲一點。
可是畢竟兩世為人,對這樣平淡的生活,多少有些不甘心吧。
——
安西走在路上,與富家子弟們馬車的轆轆聲漸行漸遠。
好在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和宗族的安邑坊離得不遠,步行並不費事,只是兩坊之間需要經過長安城裏最繁華幾個坊市之一的平康坊和東市,大千世界誘惑多多,自己那區區幾百文的月錢就更有點杯水車薪了
最終,在一家東市小食攤前徘徊良久,安西毅然走了進去買了一些糕點蜜餞,經過胡餅攤時又買了張胡餅。
安西總是很喜歡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的感覺,會抵消掉很多走路的無聊。以前倒是聽過有個朝中的官員因為起晚了沒吃早飯,在上朝路在馬上吃了張胡餅,被言官見直接上奏了皇帝彈劾,於是這可憐的官員就因為一張胡餅官降三級被貶外放……
再回首一下自己的小癖好,於是安西更堅定了自己不會有什麼大出息的想法。
安西以西(中)
……
最近總感覺暗處有眼睛在看着自己,而今天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安西猶豫了一會兒,故意掉了一包薑餅,當然有系好了袋子的,而且薑餅嗎,萬一袋子破了,也不像桂花糕那樣沾了土容易臟,自己還仔細看了周圍的地面確保了不會掉到腌臢的地方去……藉著這一低頭撿薑餅,眼睛向身後瞥了一眼。
只見一個少年立馬隨着轉了身,然後頓了一會兒,躲進了市集中一個能勉強遮蔽視線的攤位。
……跟蹤術,這麼弱嗎?
咦?我為什麼會這麼想,好像經常被人跟蹤似的,安西打消了自己繼續發散的思維。
雖然只是粗略瞥了一眼,安西能認出那是國子監里瞪過自己的吐蕃遣唐使,一來那人跟蹤技術不行,離得太近看的比較清楚,二來自己近些日子好像也就“得罪”了這一個人。
“到底是什麼運氣啊!自己到底欠什麼欠。”安西心道,一邊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睛。
猶豫了一會兒,安西想着,打吧,可能打不過,那些西域下來的老兵說吐蕃人都是凶神惡煞殺人如麻的,這吐蕃年輕遣唐使一看就面相不好,也不知道殺過多少人,自己從小也沒打過架,可能不是對手。
要不去告訴助教?安西想到了國子監中那個溫文儒雅的李平安李助教,告訴夫子可能會把事情鬧大,但是李助教一定會先調解,到時候自己再一解釋,吐蕃蠻子你要打要殺你找別人去啊,我可就只是好奇看了你一眼……。
但是首要得先逃了眼前這一劫,也不能讓這蠻子知道自己住哪裏,要不萬一逃過了今天,這蠻子又趕開學來堵自己怎麼辦。
安西如是想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拐出東市靠近了平康坊的坊門,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拐了進去。
平康坊是長安城一百零八坊中最繁華的那幾個坊之一,坊內是舉子、選人,外省駐京官吏和各地進京人員的聚集地,也是長安城內最大的青樓聚集地。毗鄰皇城和長安東西兩大市集市之一的東市。雖說論最繁華的坊的確有爭議,但評最熱鬧的坊卻是公認的名副其實。
這座坊連來常來的客人都會時不時迷路,更別說這吐蕃來的蠻子了,正好叫這外邦人來見識一下長安的風采……。
剛進了坊門沒走多遠,便看見了鱗次櫛比的青樓與店鋪,當然,到底天子腳下皇城跟,能在這裏做生意的人多少都有點背景有點心氣,倒是不可能有衣冠不整的青樓女子出來拉客的景象,掉面兒。
但是一般的青樓和其他大戶店鋪門口有流動的小廝接迎客人,更大的地方也直接免了這項流程,而是在門口專門雇了人看守。光看那小廝倨傲的神情,好像就差把閑人免進寫在臉上了。
什麼,沒錢?不能進不能進。
沒有人介紹?抱歉,也進不了。什麼,您有錢,帶了幾百兩?來!西走百十來步那家芝蘭樓,夠包那家頭牌一個晚上了,慢走不送。
呦,有錢又有權!你爹是從五品朝散大夫。那芝蘭樓背後東家還是正四品的開國伯呢,剛來長安吧。我勸你別鬧事兒給自家老爹找麻煩,在這長安城五六品都是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官。
呦!國公大人,那陣風把您吹來了,快進屋上座。
……
至於街上其他的玉器店鋪,當鋪葯堂,店面也要比別處大了不少,街邊房屋都儘是三四層的高樓,當真氣派,就連街邊流動鋪子賣的糖葫蘆,撒子,胡餅單賣都要比務本坊多貴好幾文,糕點鋪子裏飄出剛出爐的糕點味道實在勾人的鼻子,離遠了看一個個晶瑩剔透得跟玉石一樣,安西知道這樣的糕點只一包自己那幾百文的月錢就覬覦不起。
低頭看着懷裏剩下半包色相不是很佳的薑餅,頓時不覺得很香了。
又沿着坊內的長街走了一會兒,拐了幾個衚衕,總算是再看不見那吐蕃蠻子的身影了,想來應該是被街上密集的人流衝散了,要不就是被那家賣小吃的店鋪或是青樓勾去了,吐蕃蠻子能見過什麼世面。
走回了出坊的長街,安西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路過一家極氣派的青樓,叫什麼牡丹閣來着,那樓當真是高,連宗族裏都沒有那麼高的房子,得有個五六層吧。大門和立柱都給漆成了硃紅色,向上聳立的屋檐雕出了各種各樣的形式,飄揚的旗子上綉着牡丹閣三個大字,仔細看竟然是彩色絲綢上繡的金線。
眼見有客人推開了大門,能看見樓內縵回的各色畫屏與被渲染成粉紅的旖旎燈光,也能看見好像浮泛在空中的琉璃燈,門內不時飄出昂貴得各色糕點的味道,脂粉味兒,還有偶爾傳出來的古琴曲,箜篌聲……。
“這得是什麼樣的人才能進啊!”
……
“吁!吁!吁!”
一陣馬的嘶鳴聲和駕車僕人吆喝馬的聲音傳來,原來是長街盡頭有輛車架的馬被驚了,馬夫費好大勁兒才沒讓馬沖向路邊的店鋪,可是卻在路上橫衝直撞起來,撞倒了不少路上的行人。
等快衝到安西近前來,眼見那馬要踩踏上一個身着華服的中年士紳,馬夫把韁繩猛地一往偏拉,那馬就掙脫了車架,向路邊一個抱着孩子的素衣女子身上踏去,那女子低頭彎腰,竟然用身體把自己的孩子護在了身下。
——
情況緊急來不及想太多,一邊的安西馬上丟了剩下的半包薑餅,向女人孩子這邊衝來,想靠撞來把兩人推出馬蹄踩踏的範圍。
可是肩膀才堪堪碰到女人,卻感到一股莫名的巨力,沒把女人撞開,自己卻一個勁兒收不住把自己甩到了女人的身前,正迎着那瘋馬的馬蹄。
嘶!嘶!
只聽見一聲痛苦的嘶鳴,那受驚的馬好似受了重擊,沒有落下馬蹄,而是身子一偏向另一側倒去,抽搐了幾下馬蹄之後再沒了聲息。周遭的人群里有個人身形一飄忽,破碎成了光影,那殘破光影飛向了長安司天台的方向……不過沒有人看見。
可安西一直不敢睜開眼睛,他已經嚇傻了,只是繼續保持這自己的位置將母女護在身下。而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倒是出奇的冷靜,抬起頭看見閉着眼睛的安西,第一眼竟覺得有些許睏倦——但是剛才並沒有什麼反應的孩子此刻卻哭叫起來。
一個猛然,女人發覺出不對,眼眸頓時充斥了一些帶着明顯虛弱感的黑色的絲線,流轉着類似髮絲的東西,驅散了腦袋裏那些困意。
再看向安西,發現這男孩的眼睛上竟然縫着密密匝匝的金線,隨着男孩慢慢睜眼,那金色絲線也緩緩消失,縫合的縫隙里溢出絲絲紫氣。
有一絲紫氣飄散像是有生命般飛進了女人充斥着黑色絲線的眼睛裏。
女人試圖用自己的黑色絲線鎖住那點紫氣,卻不料自己好像根本對着紫氣無可奈何般,那紫氣在自己黑色絲線的阻劫中靈活得遊刃有餘。
正當女人不知如何時,那紫氣好像通了人意一般不再繼續流轉,彷彿束手就擒般懶洋洋得不動,黑色絲線馬上聚集來將其包圍,就當黑線們都已經纏繞住那絲紫氣的時候,紫氣兀地自燃了起來,聚集的黑線也被沾染了火焰,像是受了傷的觸手全部退散開來。
安西看着眼前的女人,原來是正發獃看着自己的眼睛,然後猛地把自己的眼睛一閉,好像很難受似的,等她把眼睛再睜開,竟然有些微微泛紅。
應該是有點不對的地方吧……可是也好像挺正常的。或者是安西根本沒有往別的方面想,他連一邊癱倒的瘋馬都沒有去注意,自打看見女人,他的目光就已經沒法兒挪開了。
——這女人實在太好看,安西活了這麼大,也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女人,那是一種近乎妖冶的漂亮,五官並沒有特別出奇的地方,可是聚合起來卻好像是那麼合適,如果說非要用什麼話來評價一下的話。
安西想道,這應該就是最受普羅大眾欣賞的美女了,滿足大部分人對美女的幻想。體量豐腴卻並不膩人,膚如凝脂,一彎蛾眉,未施粉黛可臉嫩得像是要滴出水來,左眼下半指有一顆若有若無的小痣,配上那顆杏眼,簡直勾人魂魄。
於是兩人繼續各懷心事互相打量,不知從那個衚衕拐出來的吐蕃青年並不了解詳細的事情經過,只是來時就看見那個曾背地裏嘲諷自己的學子自己衝到了馬蹄底下,用身體護住了即將被瘋馬踐踏的母女。
……
“看上去辦事挺正氣的,長得也算清秀——好像……不是個壞人吧。”
吐蕃少年心道,蹙着眉猶豫了一會,不再停留,轉身順着原路走了回去。
“今天暫且放他一馬……剛才看見那家鋪子賣的玉石挺好看的。那門口有兩個小廝守着的翠芝樓進去要多少錢來着?那種地方好像還沒去過——朮赤你在想些什麼。”
吐蕃少年打住思緒,以手扶額。
身旁過去一輛賣油炸撒子的小攤車,朮赤抽動着鼻子,這才想起來自己跟了一路,光看那笑自己的學子買這買那了,自己到現在也沒吃上什麼東西,不由得摸向自己的錢袋。
“請問,這小食賣多少錢。”
——
“這位小兄弟可否,從這對母女身上下來。”
安西被這一聲叫回了神,才發現周圍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群,不知何時身旁竟然來了個身着黑色不良人制服的男子,身量大概八尺,比自己要高出一頭多,面容俊朗,皮膚白皙,佩了柄制式唐刀,向自己和身側的母女抱拳道。
“平康坊不良帥,花滿城。”
“奴家見過花統領。”
安西身邊的女人好似有些緊張道,孩子太小不會說話,被她抱在懷裏,她的臉垂得很低,好像不想被人看見。安西也有樣學樣。
“張家外房冉安西,見過花統領。”
花滿城來詢問只是例行公事,開始並沒有太在意,聽了女人說話臉色微變,竟忽略了安西的施禮,有些認真看向那抱着孩子的女人。
那女人垂着首看不見容貌,但是聽聲音好像很是熟悉。
“聽夫人的口音耳熟,我與夫人,可曾認識?”
花滿城繼續施禮,想把腰彎的低些,以便能勉強看清女子相貌。可是卻被那女子側身躲過,只勉強看見了側顏。
“統領說笑了,奴家並不認識什麼官府中人,大街之上本就不便女子露面,要是讓我家郎君知道在外面有陌生男人和我搭話,奴家回家可是解釋不清的。”
女子說著轉身向安西道了聲謝,安西急忙抱拳回禮,抬起頭卻看見女子施施然卻略顯急迫的背影。
“夫人……。”
“統領如要繼續糾纏,奴家可是要喊非禮了。”
“這漂亮女子真是不講道理!”
“我家花公子正人君子,怎是那種覬覦你這有夫之婦的齷齪之徒,見你母女好險給馬踩死才好心問兩句——”
周圍有看熱鬧的人群里嘈雜着說,花滿城朝人們一揮手,便不再有人搭話,女人旁若無人般走了十幾步遠。
“余美顏?”
這句細若蚊喃的稱呼落在嘈雜的人群里幾乎沒人在意,甚至也沒人發現是花滿城喊出來的,只是見那抱着孩子的女人身形緩緩一震。
女人抱着孩子轉過身來,這次沒有遮掩面容。
遙遙向花滿城斂裙施了個禮。
安西看着女人的身影緩緩消失在人流中。心情竟稍微有些悵然。
——
花滿城這時才關注起了倒在地上被一群下人拖動死掉的瘋馬。依舊看不出是被什麼用什麼方法斃命,不過直覺像是法修的手段,再看嚮應該屬於攻擊位的人群,施法者應該早已遠去了,可是他看着人群中依舊滿眼忌憚。
“公子所在的張家,可是那安邑坊的張氏宗族?”
花滿城問身旁的少年。
“回花統領,是那個張家。”
安西忙回道。
“稱呼統領不敢當。”
花滿城有些無奈笑着說。
“統領是以前的舊事了,現在花某罪人之身,暫時依附不良人衙門混口飯吃。”
“張公子回府時,記得代我向家主請罪,花某在自己轄區內管理不周了……。”
安西聽着花滿城近乎謙卑的話,有些不明所以的同時,嘴角也略有抽動。
……我剛好像說過我姓冉。
不過安西並沒有說出來,再次向花滿城道了聲謝,問道。
“剛才的女子和花先生……?”
“一個很久之前的朋友,但是說實話能看見她,我也很意外。”
花滿城鎖着眉。好像有什麼未解的疑惑。
安西回想起花滿城和女人的對話……確實挺奇怪。不過好看是真好看啊。可是這余美顏的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好像是聽在哪裏說過。
安西辭別了花滿城后離開了平康坊,並沒有想向他解釋再多的想法,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自己背後,有好多雙眼睛盯着……。
安西以西(下)
——
長安城內更夫開始將鑼與梆子敲着一快兩慢,巡街喊着“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長安八月的時節早已涼風習習,夜裏的微風吹拂未添衣巡夜武侯的長衫,讓人不自覺打着寒戰。
長街盡頭有隱約的黑袍身影走過,行跡彷彿被微風吹動的燭火一般飄忽,途徑了正緊裹衣服的巡夜武侯,但是那武侯卻好像沒看見一樣,放任黑袍人繞過他們,走向務本坊更深的地方。
距離張家的大宅,只隔一條街的距離了,下人房裏的安西依舊透着自己房裏那齟齬的小窗子看着星空,思考着自己年輕的人生,不過相比之前能思考的總歸多了些事兒。
比如關於未來在這個世界的妻子,安西想着,總要跟白天見過的那個叫余美顏一樣漂亮才好,肩膀處無端開始熱熱得,心裏想着那麼漂亮的小娘,怎生的這樣重,自己白天全力那一撞,竟然都沒有撞開……。
少年人想着少年事,感受不到空氣里的詭譎,命運之輪早在悄無聲息中開始轉動,無數雙背後的棋手都在期待着張家今夜的波瀾。
黑袍人距離着張家的宅院,越來越近了。
“你覺得堂堂張家士族,會缺能碾死你的高手嗎?”
黑袍人身形一陣,猛地轉身,寬大袍子裏飛出黑色的絲線,向著聲源處攢射出去。
只聽見一聲鏘然的刀鳴,躲在暗處身着黑色不良人制服的男人拔刀撥開了飛射近眼前的絲線。
“余美顏!楊宰相家侄子的死,是不是你所為。”
原來喊話的正是白天平康坊的不良帥花滿城,他向黑袍人劈出一道刀罡,被黑袍人袖口飛出的一團黑線擋住,可是餘下的勁風仍然吹動了黑袍人的兜帽。
兜帽下是一張傾國的漂亮面孔。
黑袍的余美顏開始主動向花滿城攻去,花滿城一邊劈砍撥開着近身的黑線,一面遠離着張家大宅的方向。
花滿城能隱隱感到張家大宅中那幾道意念視線從自己和余美顏的身上挪開,四面八方的意念也漸漸係數移開,有幾道甚至帶着絲不甘心。
雖然還有着自己被盯住的感覺,可是對於那種連自己甚至都探查不清的存在,自己的想法大概也早被知悉。
對於這種存在,就算人家想殺自己,自己也不過板上魚肉,不可能有什麼還手的力氣,所以也沒必要太過在乎了。
可是這打鬥也該要真一些,畢竟要顧及暗處的觀眾。
等遠走到離張家大宅足夠遠了,花滿城止住了一直暴退的身形,撥開了近身角度越來越刁鑽的黑線,隔着十來步與手邊纏繞盤旋着黑色絲線的余美顏對峙。
花滿城將手中唐刀一揮,然後在空氣里甩出複雜的刀花兒,隨着破空聲逐漸尖銳,刀尖出竟然閃出微弱的金色火花,被花滿城一抖刀,那點火花頓時爆燃起來,火焰順着刀身很快燒到花滿城全身,但是卻並沒有燒焦他身上的衣物和髮絲,看上去只是像在身上附着。使他整個人在黑夜中看起來像只爆燃的火炬。
八境術修!
余美顏不動,開始放任手中的黑色絲線蔓延生長,在四邊形成飄散的絲帳。
花滿城踩地借力向余美顏閃身攻去,燃着金色火焰的身形比之前要快了好幾倍,數十步的距離被花滿城一個欺身就攻了過來,而余美顏在身旁設下的黑色絲帳好像並不能擋住花滿城身上的火焰,有的絲線被燒着,發出指甲燃燒的氣味兒。余美顏只好一邊後退,一邊收回了飄散的黑色絲線,在雙手上編織出緊密的黑色手套。
唐刀向余美顏劈去,被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撥開,那生着火焰的刀刃將手套劃出一個大口子,但是又明顯收着力,只是劃破手套,並沒有傷及皮肉。
手套上的絲線很快纏繞蔓延,裂開的口子回歸了平整。
“你感受不到四面八方那些存在的視線嗎,隨便一個拉出來你都在他們手下走不過一合。”
“你要是認真了,我在你手下也走不過一合。”
余美顏輕輕撥開花滿城欺過來的,但是放了很多水的刀鋒,這次沒有划傷手套。
“關於你說的那些,我只能感受到不多……現在想想,我可能只是被那些人當成試水深的石子。”
“離開長安!你還能有一線生機。”
“我要救我女兒。”
“你什麼時候有的女兒?你怎麼會有女兒?”
余美顏此刻好像被戳到痛處。
“那就是我的女兒,來長安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想來救我女兒!”
余美顏一隻手套陡然炸散,把花滿城震了開來。
“我的時間不多了,不要攔我,花統領,我知道你是善人,放我一馬,看在曾經余美顏的份上。”
余美顏快步退入黑暗,花滿城沒有去追,守着沙漏的更夫準備出門打第四更,花滿城也趁着夜色緩緩離開。
……
“這不良人的術練得不錯,倒是夠格在將到的亂世里,做一枚棋子。”
司天台上的的監正最後一個收回視線,若有所思看着一邊空蕩蕩的棋盤。他的身側漂浮旋轉着的清澈水晶緩緩飄下,被他用手一觸,那水晶里竟飛出了只金色的蝴蝶,在哪水晶的鏡面上擾出細微的波紋。
那隻蝴蝶緩緩,緩緩,向著張家的方向飛去,它記錄著監正的幾句意念留音,而不久后收到它的張家是宗族開會,還是各派別之間起什麼紛爭,那就不是監正會想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