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幕拉開
(上)
“這些張家人如此每日沒夜算了有好幾旬,也不知到底能算出個什麼東西。”
男子一身龍紋金線白色便袍,背手站在張家幾丈高的府牆上,對坐在旁邊把玩着古怪水晶石的男人說。
就在他們面前的圍牆內,矗立着一座幾乎趕上圍牆高,需要十名壯漢方能勉強合抱的巨大美金星盤,在深夜中兀自閃爍着詭秘的亮金色,倒映着四周滿院跪坐於地,排列草莖的張氏族人。
這些看似尋常草莖其實並非凡物,而是道門中的“皇族”張氏花費數代悉心培養的蓍草,傳說具有溝通天地的功效,是卜筮最好的工具,搜羅遍大唐也找不出幾畝,此刻卻在為院子裏的張氏族人隨手取用。
而往往這些剛遞送到手的新鮮蓍草,還未被擺動幾次,就已泛黃乾枯,彷彿褪盡了生機,餘下枯黃的草莖則被專人回收,或是散於民間為張家多出一份不小的進賬。或是製成有靈性的器皿贈予其他勢力交好。
“自打開元年的異變之後,古筮法對天機的預測就開始越來越失真了,距離完全失效想來也只是時間問題,於是天下卜筮便由此分為了大致兩條路。
一條是通過推算星象去揣測那玄之又玄的天意,另一條就是這些張氏族人在做的,窮極一切辦法來榨取古筮法的最後一點價值。”
男人頓了頓,輕輕撥動手掌內把玩的晶石,如果仔細觀察能發現男人的手掌其實與晶石並沒有接觸,晶石實際上是“懸浮”在男人手掌中的,內部有按比例縮放的牆內美金星盤,星盤周圍漂浮的光點想來代表的是正在卜筮的張氏族人。
“張家這星盤還算有點意思。”
“與你的星晶相比如何?”
把玩晶石的男人稍微猶豫了一下。
“雖說乾的是竭澤而漁的勾當,可是耐不住咋進去的資源和人力,於星命的測算準確程度,可達十之八九,比你李家皇室養的那些天機師要強太多,至於比我的星晶……只能說各有所長吧。”
白袍男子登時有些許發怔,好像還認真回味了一下把玩晶石男人的話,臉上慢慢開始浮泛出略有得意的表情。
“想我大唐盛世氣象,有如此肱骨士族也屬尋常事,監正畢竟自異族而來,於我中國卜筮之術力有不逮,不必氣餒……”
因為剛得到的讚許難得心情大好,白袍男子自然多話了些,然後略微又有些好奇。
“監正可知他們卜筮的是什麼?想來定是什麼天下大勢,皇族變遷之類,也可與咱們的的測算做些驗證……”
被稱作監正的男人並沒有馬上做出回答,乜斜了白袍男子一眼,然後自顧講起事來。
“張氏據說祖先可以追溯到漢代的張道陵,卻是從前隋開始興盛的家族,這個家族在如今道家內部的地位就相當於你李家在大唐的地位,說是道家內的“皇族”也不為過,也在曾經天下士族的排名中曾有機會進入所謂的“五姓七望”。
不過後來的王氏那個聯盟成立,天下三大王氏家族抱團直接佔據了其中的一姓三望,排名次於張氏的三個王氏宗族佔了原屬於張氏的一姓,流傳的五姓七望本來還有後半句,原話是五姓七望,道門張。不過後來傳着傳着就散佚。
張家掌管宗族大權的是家主,家主是從嬰孩培養的,選擇家主繼承人的方法是依靠卜筮推算……是個很複雜的推算,我暫時還不能推明白,但張家推算出新一任的家主繼承人是個女嬰,這個女孩出生時的星象也不太好,引起了張氏宗族的動蕩……。
“我問得是張家這次卜筮推算的是什麼,監正沒有必要為此解釋太多。”
白袍龍紋男子看見了監正臉上明顯的玩味笑容,莫名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我已經在回答你的問題。”
監正故作無奈聳了聳肩
“新一任家主的繼承人是個女嬰,引起了張氏家族的動蕩,沒有具體的推算內容,他們就是在推算這件事預示着什麼。”
年輕監正故意不去看白袍龍紋男子額頭跳動的青筋。
“刁民!”
男子看着高牆裏堪稱奢華的推算,憋了好久,才堪堪憋出來這一句,年輕監正已經有些忍不住笑出聲來,但是又略有無奈得嘆了一句。
“大唐是你李家的大唐,可不是它張家的……。”
此刻的圍牆內,張氏族人們依舊在進行着他們忙碌的卜筮,好像並不能聽聞圍牆上的喧鬧,這諾大一個張家倒是有幾個能聽聞的,可是卻都不做理會,像是在對這種行為做着默認。
白袍男子並不想再理會監正的諷刺,準備轉身離開時。
“監正叫我尋的那個營州的安祿山我派人找了,但是沒有結果,我又叫人查閱營州自設立已來的卷宗,倒是在軍隊的記錄里發現了這麼一位,不過前些年在征戰中墜馬摔死了。”
白袍男子似乎猶豫了一會兒。
“那安祿山身死之日,監正到長安——監正可曾瞞了我什麼。”
年輕監正明顯被這個信息駭住了,並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只發現當自己回過神來,身邊的男子已經不知不覺離開了。
“死了幾百年的人了,還是這麼放心不下身後事嗎?”
年輕監正看向已經空無一人的身側,不禁有一些喟然,手中的星晶里,那美金星盤的倒影運算驟然加快,好像困擾了許久的問題得到了解決。
圍牆兩邊的推算幾乎同時得出了結果,星象所代表的模糊預言隱約顯示了群星動亂,原本的三桓四象中不時有飛星,使星,流星隕出……直到最後星星稍顯平靜時,有三顆星子光芒最盛,西北的吐蕃有一顆,但是相對暗淡,張家的祖地星野有一顆,而最後一顆,也是光芒最盛的,就在在長安不遠。
圍牆內的美金星盤和年輕監正星晶中的星盤同時炸碎,終止了繼續的卜筮,圍牆內擺弄蓍草的張氏族人們全部被震出自己的方位,一個個都好像登時老了十幾歲,年紀本來就大的甚至直接皮肉消散化作枯骨。
年輕監正捻起自己的一縷頭髮,能看見幾根髮絲逐漸變得灰白,但只過了片刻就恢復了原樣。
“棋盤已經擺好了,只等棋手們就位,事情會變得有意思吧……。”
以開元為年號的大唐很快就過去了,她的下一個年號,被叫做天寶。
(中)
——
在長安西北幾里的地方有一座縣城,被它的居民自稱為陵縣,縣西有一座小庭院,原來只有一個遠遊的窮酸書生居住,最近來了一個不大尋常的“客人”。
是個方十餘歲的小孩,明顯在小院裏做的是侍奉書生的書童活計,可是卻總被不明真相的外人誤認為是那窮酸書生的小主人什麼……。
再談及那書生,可確實稱得上窮酸迂腐了,要是迎面打那麼一眼,能勉強看出是個清秀的少年,第二眼能看出這少年沒有什麼精神,不知道是餓的還是累的。
就算是走的那麼幾步路,也總是叫人去擔心他什麼時候會跌倒,和他說兩句話吧,說著說著就磕磕巴巴起來了,明明講的是件很好明白的事,你就是和他搞不清楚,他總有自己的路子,還經常借用經典之乎者也,讓人甚是火大。
至於書生的學問嘛,除了經常和他吵架的買菜大媽倒是真沒人了解。唯一明面上出彩的方面便該是棋術了,據幾位經常混跡路邊棋攤的陵縣本地老木野狐評價,應該是很高的,可是卻總不為四鄰的棋手們所認可,原因就是每次書生出來擺棋攤手談的時候,不論對弈高手還是臭棋簍子,幾乎輸贏都是四六分,純利也就能在買菜大媽的攤位上每天多買幾顆雞蛋。
再看那新來的童子,下棋能簡便簡,而且手談之時,面對着四鄰的棋手竟是從來沒輸過,唯一一次失利也就是面對曾高度評價過書生的那幾個老者之一,輸在了爭氣的功夫上,在四鄰看來明明是旗鼓相當,可是那老者卻唯有不住搖頭皺眉,收官時意味深長看了書生一眼,之後卻是再也沒來過。
這天的窮酸書生依舊像往常一樣趕在晚飯後開始擺棋攤,對弈的是位面相不善肌肉虯結的壯漢,開始是按了書生點的三局兩勝,而後順了壯漢的五局三勝,而後再順了書生的七局四勝……最後終於是沒一個閑漢願意繼續圍觀了,四下里只剩了那侍奉的書童,看着自家主人的對弈,臉色也盡顯其尷尬。
那壯漢終於在第十局中失卻了耐心,來薅書生的衣領,理也不講了就是要這贏棋的銅板,書生也不慌,只是和這壯漢理論,話里話外譏諷壯漢玩不起,可畢竟說的隱晦,壯漢的拳頭是舉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奶奶的,沒見過你這樣窮措大,舍幾個銅板能少塊肉不成,爺爺沒心情和你繼續牽扯,銅板拿來,你個痴漢……。”
“你個大漢真是輸不起,為幾顆銅板便如此跳腳,旁人不知道還以為我殺人父母呢……今天小生別的不講,偏就認着了個理字,銅板不可能給。”
“爺爺何曾輸過了,五局三時明明是贏了的,還不是你個獠人非要搞什麼……。”
——
小書童從來沒見過書生這個樣子,壯漢被打中鼻子後退了好幾步,薅着書生衣領的手也鬆開了,書生面無表情盯着壯漢,一時間竟唬得壯漢不敢上前。
“奶奶的!”
周圍散開的閑漢們早聚了回來,市井打架總比看棋有趣得多,眼見那壯漢回過神開始對書生飽以老拳,書生也不甘示弱,路子卻是清一色戳眼珠子和踢鳥掰手指,不一會兒竟是打了個不相上下,最後只是聽了不知道哪裏一聲孩童自我打氣式的大叫,壓在書生身上的壯漢一抬頭,只看見一隻不知道哪裏來的椅子由小變大……。
——
小書童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族內長輩口中家族的希望竟然會是這個樣子。
他看着自己面前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不覺有些不忿,想來這個所謂家族裏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也大抵是個虛名了,究其原因不過是個嫡生子罷,再回首一下自己的身世,雖說是出身偏房,也畢竟是個公子,沒有被家族排除權利中心之外,至於學識六藝,放眼家族同輩也沒幾個人能比得上,當初不知是腦子犯了什麼病同意了外派長安做事……是不是要來向這個廢物公子求求情,說不定能被放還家族。
“咳咳。”
一聲咳嗽打斷了小書童的思緒,看着自家的主人回過頭來,那張臉上青青紫紫,竟然找不出一處好肉了……。
“公子有何吩咐。”
小書童迅速低下頭,努力遮掩着自己抽動的面部表情。
“你來跟我,也有一個月了吧。”
“回公子,一個月餘四天,過了今夜,該是五天了。”
“你倒是記得清楚,怕是這一日捱着一日,早已不耐煩了吧。
居安老哥也是,我早和他說過我一個人在這長安正好,非要從族裏給我派個幫手,還叫我點撥,我又能來教些什麼呢……。”
書生說的居安老哥便是大房的公子了,據說是很有機會成為下一任家主,可是在小書童聽來卻有一絲賣弄之嫌,不自覺翻了個白眼——
發現今天的星象竟是略有些奇怪,有一顆命星閃爍個不停,聯繫着整個星空都有些不平靜的感覺。
“天下將變啊。”
小書童這才發現原來書生是和自己一起看着星象的,也不知道自己剛剛的白眼有沒有被發現。
書生收回了目光,也不再去管那書童,開始自顧往自家小庭院走着,說著話,不知道是給那書童聽,還是給自己聽。
“這大爭之世,我徐家盼了百年了,自五胡亂華先祖入梁洲至今,中原正統便只由稷下學宮那群齊魯學士們佔據,在這群混蛋眼裏除卻了自身可以說是整個天下都是蠻夷,東夷西戎南蠻北狄,還有西北獠——
哦對,西戎那群混蛋是斷然不敢罵的,如今的李家皇室血脈可不幹凈。”
小書童沒有料到書生會有這種話,一時間臉竟是驚得有些發白。書生瞥了小書童一眼,有些玩味。
“這樣就被唬住了,以後可是會習慣的。”
總算是回了自家的庭院,書生關上了院門,沒有進屋,開始去扯房前菜園裏種植不知名的茅草,小書童曾也對這茅草很是好奇,可是翻遍了圖書,也尋不出這茅草的名字和來歷。
“剛才我是有些激動了,只是記起早先家族裏的位先輩,代表着徐家在貞觀年入仕,受盡了中原士族們的排擠,最後竟於而立之年懸樑於一從五品小官任上……。
其實啊,這天下不是李家的……或者更好理解的說,放在前隋,天下也從來不是楊家的,這天下是崔,盧,鄭,王,家的,是張家的,是五姓七望的,不要提李家也在五姓七望,那只是中原士族賣給李家王朝的一個面子罷了,這天下,從來都是這些高門士族的。
還記得貞觀年關於官話的那次辯論,明明要求的是春秋雅言,這群齊魯學士不僅一點也不聽南渡士族的建議,連李家皇帝的意見都要駁回,本來就是被異族統治了百年的土地,那些古音還能剩幾分呢,可最後訂下的雅言,可不還是就是他們的河洛音,為了自己那份中原正統,可真是臉都不要了。”
書生扯了有五十根茅草便收了手,小書童這才猜到他應該是要做一場卜筮,他走進屋子把手裏的蓍草全部放在桌子上,用手一劃便分成兩堆。
“先生。”小書童提醒道“大衍之數五十,留一以象太極。”
“卜筮留一,一來象徵卜筮者作出世觀,二來提醒自身萬事留一線後路,可大爭之世將至,我徐家必爭一席,何談置身事外,既然已經入局,也應抱必勝之心,更無處可談留一。”
書生開始兩手夾帶蓍草擺動運算,不時伸手在旁邊的紙上寫下運算結果。
“天下士族,家家討厭中原門閥,可是卻都迫不得已跟他們去諂媚獻禮,這些“中原正統”,四方厭棄,可是四邊卻皆趨之若騖……現在啊,就有一個機會,只要抓住了它,我徐家也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崔,盧,鄭,王,李,
也不一定非要去爭那天下,西北李家就是追隨着李氏王朝入的中原,這兩個李,可並非一筆寫出來的。”
說話間,書生的卜筮已經經過了十八變,那些被擺弄的蓍草肉眼可見的乾枯泛黃,紙上描繪的卦象也已顯現其雛形。
“坤卦,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
小書童看清卦象念道,隨即感覺有些犯困,眼睛有一點發花,想去看一眼書生,可是好像根本沒有力氣抬起頭,好吧,用下力,把頭猛地一抬——可真是舒服極了,感覺自己好像沒有重量似的,被穿堂風一吹,好像飛起來了……不對!!!
小書童把頭低了下去,看見了垂首癱坐的自己,和一旁閉目靜坐的書生。
這並非實質的風,或者換而言之,現在狀態的書生對於實質的風是無感的,給他風這種感覺的,是冥冥中卜筮帶來的牽引。
他在努力調整自己的狀態,以期更能適應於這“風”,能被這風更靈活帶動……還是冥冥中那種感覺告訴他,自己想要尋找的,將要到了。
(下)
……
這是陵縣西南一座小村莊的某家農戶,入夜頗深了,可是這家的主屋還在點着燈,屋裏有夫婦竊竊私語不止。
“你這婆娘家和那長安城裏的張家到底是怎麼個干係,怎麼人家無事非要召你入那宗族。”
“奴家又哪裏知道,只不過家父碰巧姓張罷了,可是老爺子也從來沒有提過與那張家有什麼關係。”
“要不你回娘家再細問問?”
“這事說來也怪,那張家的傳話下來,父親也莫名染病身故了,母親一婦道人家,怕是連那長安的張家都沒聽過。”
婦人說著,眼眶有些微微泛紅。
“你那過世的父親莫不真的是出自張家某房的?不然這好端端那張家怎會召咱們去宗族,還強調一家人都去,你這故去的父親在族裏地位只怕是不低……。”
“奴家覺得不像,我那父親大字不識幾個的,人張家可是有族學內堂——不過這歸根到底也是件好事,咱們家能在皇城長安有宗族分配的房子,每個月即使不幹活也有下發的月錢,安西也能有個好地方讀書,日後再科舉有成中了大官……。”
“你可知我最擔心的就是咱家安西啊——生下來一雙紫瞳,請來的算命先生不是說根本看不出命格,就是寧肯賠錢也不願意多說,而且這孩子從小到大,和別的孩子都不一樣,也從來不和別的孩子玩……就跟中邪似的。”
男人故意壓低了聲音。
“咱們家安西四歲時我帶他進長安城,那次正巧碰上皇帝出巡,百姓們都跟着跪拜,我剛要拉着安西跪下的時候,你知道這孩子說了什麼嗎。”
“安西他爹,這事你可沒跟我說過啊……。”
“我不跟你說是怕給你嚇壞了!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我那時候剛想拉安西跪下,安西甩開我的手,指着皇上的車架對我說“爹爹,那車架當真氣派,我日後也搞一架怎樣”。
幸虧當時沒人聽見,而且我跟你說,我曾偷偷塞了錢問一個好像是挺有道行的算命先生,那先生見我給的多,隱晦的和我說,安西有反骨……。”
“安西他爹,這可不興說啊。”男人的話真的是給婦人嚇壞了,上來就要捂丈夫的嘴。
“我說你這婦人怕是嚇傻了,這屋子就咱們倆人。”
男人推開婦人,又頓了頓,然後接着自己的話。“其實這些還不是最離譜的,你知道嗎,那個跟我說安西有反骨的先生,等我第二次再去找他問東西,你猜怎麼著。”
“怎麼啦?”
“那先生死了,沒有啥毛病,就是暴斃,我打聽了日子,就在收了咱錢第二天……。”
婦人不敢再說什麼,男人低頭呷了口茶湯——涼了有些泛苦。
“就說咱們家安西這個樣子,要是真去了長安城,給人見得多了,我真怕就給那不良人衙門捏造罪名抓進去了,咱們可就這一個孩子……。”
呼嘯的晚風吹動農戶家屋門的合頁吱啦作響,大片的月華穿過窗欞潑灑在屋子的地面,顯出模糊的輪廓,只是空氣中莫名浮泛一種壓抑的悶熱。
屋子裏的月華逐漸被黑暗覆蓋,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又不知道下了多久,屋內響起了叩門聲。這倒是唬了屋內人一跳。
“安西他爹,天色這麼晚,又是誰來扣門了。”
倒不是婦人敏感,實在是尋常的農戶家極少會有深夜來訪的客人,更何況在這之前夫婦之間還有一場緊張的談話。
“不知道,但是最近也只有張家的事了吧……我出去看看。”
男人說著走出屋子,婦人聽着有人對話的聲音,可是無奈農戶家屋門和院門一般都是間隔比較遠,再加上對話的聲音本就不大,所以根本聽不清楚來人說了什麼。
“安西他娘,是先生來了,來治安西的病,快過來煮茶。”
婦人頓時有些茫然,什麼先生,她並不曾記得家裏有對那個外人有這麼尊敬,來治安西的病?自家的孩子何時有病……
屋子的門被再度打開,屋裏進來個身穿緇衣,面容俊秀的男人,可是自己並沒有見過啊——婦人頓時覺得腦袋發暈,用手狠狠錘了一下腦袋。
對了,是先生啊!先生是來治安西的病的……安西確實是有病的,前些日子受嚇得了失魂症……可是受了什麼嚇來着?我家和先生又是怎麼認識的?婦人只感覺腦袋很是發脹,眼睛看東西也有些失真,恍恍惚惚像是喝醉了酒,朦朧聽着耳畔有伴着迴音的囈語。
“安西和玩伴去山裏玩被熊嚇失了魂,我和你家很早之前就認識了,至於怎麼認識的,那不太重要……。”
緇衣男子對婦人說。“現在帶我去看看安西吧,失魂症可不能耽擱太久。”
“對,安西和玩伴去山裏玩被熊嚇失了魂,我家和先生老早之前就認識……。”
婦人開始不自覺得複述緇衣男子的話,眼睛散瞳成淡黑色,男子暗自吐了口氣,編東西他一向不擅長,不過好在過了今天,所有人都會忘記剛才的事。召來的雨下不了多久了,必須抓緊時間,至於一些蒼蠅,既然翻不出什麼浪花就可以暫時不必在意。
緇衣男子被婦人引進內室,能看見屋內的床上有熟睡的男孩,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睫毛很長,面相有些秀氣。
緇衣男子朝男孩一揮手,一塊很清澈的菱形水晶懸浮在男孩臉上,向下輻散出淡金色的光暈。
而下方男孩的眼睛卻異變陡生,射出強烈的紫芒,緇衣男子伸手點住那水晶,金色光暈頓時擴得更大了,堪堪遮掩住那四射的紫芒。
兩種顏色之間好似進行着一場拉鋸戰,任是誰都奈何不了誰,直到緇衣男子用空閑出來的那隻手開始在虛空中畫出符咒,男孩臉上的水晶里竟出現了相同的手繪符咒鏡像,水晶下面的尖端飄散出金色的絲線,有靈性般向男孩的眼睛撲去。
那金線剛一出現就散發著迷幻的金色光暈,震顫着攝人心魄的囈音,於是眼睛射出的紫芒也變得柔和了,金色的絲線一邊輕撫着紫芒,一邊鑽進鑽出男孩的眼睛,可是男孩依舊沒有感覺般,睡得很熟。
等紫芒擺脫金色絲線的魅惑時已經晚了,眼睛猛地發射出更強的紫芒,被緇衣男子點水晶的那隻手一按便壓了回去。
金線縫合的速度加快,兩隻眼睛的金線同時縫到眼角,還優雅打了個死結,堵死了最後一絲逸射的紫光。
緇衣男子撤去了男孩眼睛上的水晶,金色絲線緩緩消失,竟沒留一點痕迹,男孩在熟睡中伸了個懶腰,有些微微睜眼,露出了黑色的瞳孔,隨即便輕輕閉了回去,沒有看見屋裏的幾人,緇衣男子抬手式去了額頭細密的汗珠。屋外的雨下過了氣,只剩下些稀稀疏疏的零落雨滴。
“先生,我家安西……好啦?”婦人走上前來,有些痴痴得說。
緇衣男子頓時有些發懵,沒想到這中了咒的婦人仍還能有正常思考的能力,眼中閃過一絲寒芒,手上隱隱準備咒術起勢……
可是又好像突然想到什麼,回頭看了眼熟睡的孩子,再看向眼前雖然被下了咒仍保持着急切的父母。
手中凝聚的咒術緩緩消散,男子猶豫了一會兒。盯着兩人的眼睛道。
“大嫂,我是個江湖方士,好多年前來長安尋親,路上沒了盤纏,你們一家人管了我頓飯,咱們這才認識的,我剛剛又路過此地,這天突然下起了雨,無奈又來你家叨擾,見公子好像是得了失魂之症,碰巧又有些手段,便幫了個忙。
至於你家公子的紫瞳之事,還魂后便如此,在下也不知……大哥大嫂,都記得了嗎?”
緇衣男子眼中淡金色的光暈流轉,屋內夫婦將他的話不帶感情的複述了一遍,男子確定沒有失誤之處后對男人招手道。
“大哥,關於安西的命格,我還有些話和你說。”
男人木然將耳朵貼了過去,緇衣男子將自己的音量緩緩降低。
“喂!你?聽得夠久了吧。”
窗欞旁的書生登時打了個哆嗦,冥冥中那種契合天意的感覺立刻消散了大半,身體不由自主被向西北方自己的身體拉去,緇衣男子向西北抬起手來,朝着虛無一握,書生頓時覺得自己被鎖定,竟是一動不得動。
書生感覺周圍的壓力越來越強,已經可以肯定屋內的那個存在是想置自己於死地,乾脆一咬牙,在自己的意識中一拉,趁着屋內緇衣男子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逃了出去,男子的手驟然握緊,屋外的意識體頃刻炸碎,男子走出屋子,屋外的雨早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數裡外的陵縣小庭院中,原本靜坐的書生身體猛地向前一墜,開始大口喘着粗氣,臉上是一絲血色都沒有了,抬眼看向一旁的書童,卻是一點反應沒有,書生用盡全身力氣想站起來,可這起身換來的只是更強的靈肉分離痛感和踉蹌,那便只好爬過去了,好不容易抓住書童的袖子,只是微微用力,那書童竟直挺挺倒了下去。
微微試探鼻息,書生嘆了口氣。
——
走在雨後略微泥濘的鄉間土路上,有雲彩遮住了夜空裏正亮的月光,陰影里的緇衣男子看着水晶里書生癱倒在地昏睡的倒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