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疑點

黑暗，無窮的黑暗。

沒有一絲光亮能夠突破這比夜色還要深沉的黑暗。

一抹意識，在這黑暗之中遊盪，像是一條深海中洄遊的失明的魚。它不停地探求着、尋找着，顯得有些浮躁、有些着急。

不知過了多久，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這抹意識，終於停下了找尋的動作，停在某處不再動彈。

像是在發怔。

又過了一段時間，這抹意識漸漸透明了起來，緩慢地消失在了這片黑暗的天地里。伴隨着這抹意識的離開，彷彿有一道若隱若現地嘆息聲，在無窮的黑暗中響了起來。

……

晁天闕睜開了雙眼，熟悉的篝火火焰重新躍入了他的視野里。他悵然若失，彷彿做了一場大夢。

這是他從自己的世界死去，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八天了。

是遇見玄楓、白羽和王輕陽的第五天。也就是說，他是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三天碰見的那頭白猿和這個三人小隊的。當然，這個時間的計算不是晁天闕自己計算出來的，而是由王輕陽告知他的。

因為來自一個有24小時制、白天黑夜循環交替的世界的晁天闕，是沒有辦法在這個只有黑夜、沒有白天的世界裏計算出時間的流逝的。

是的，晁天闕終於確認了，這個世界是沒有陽光、白天、太陽這些概念的。

這個世界，是一個永夜的世界。

也許是為了能讓星辰之力更好的被發現被吸收？所以才會只有能看見星辰的黑夜？

誰知道呢？三等世界來的人不配吸收星辰之力。

晁天闕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又失敗了？”

是白羽的聲音。晁天闕抬起了頭，迎上白羽頗為關切地眼神，略帶苦澀地說：“是啊，還是只有一片黑暗。跟我之前失眠的時候，閉着眼睛睡不着覺的感覺差不多，完全找不到你們看到的那七顆星辰。”

頓了頓，他自嘲地加了一句：“如果我自己想像出來的不算的話。”

一旁並沒有看向這邊的玄楓突然開口說：“想像出來的一定是不算的，‘看見’就是‘看見’，不是想像。”

晁天闕一陣無語，心想我難道還真不知道想像出來的不算嗎？聽不懂什麼是自嘲是嗎？這種認真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好嗎？

白羽自然也是明白玄楓的話語不妥，白了玄楓一眼示意他不會說話就別再胡亂說話。扭過頭來想要安慰晁天闕幾句，張了張嘴卻發現想說的話在這幾天裏好像已經說了很多遍了。

於是白羽也沉默了。

倒是在一旁用篝火烤雞的王輕陽說了一句：“別著急，再試試，說不定多試幾次就成了呢？”

當然，這句話在這幾天也已經說了很多次了。

其實這其中的原理，還是很好理解的。三等世界的人從來沒有過這種“吸收能量”的經歷，就好像武俠小說里的那些庸才沒有開竅、沒有通經脈一樣。對於一二等世界的那些人來說如同呼吸一樣自然的什麼“冥想”、“溝通”之類的東西，對於三等世界的人來，始終無法理解、也無法掌握其中的關竅。好像一二等世界的人「問星」，需要做的只是把眼睛閉上就可以了，而三等世界的人閉上眼，除了睡覺做夢，啥也看不見。

這好像不太公平。

如果真的不能「問星」，其實會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

因為在這個世界裏，人們雖然不會因為你是三等世界的出身而歧視你，

但一定會因為你的實力低而不尊重你。

不能「問星」，沒有星辰之力，你靠什麼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

必要的生存物資、生存條件，你要用什麼來換取？

你只剩下尊嚴、人權，甚至是生命。

那你將過上一種怎樣的人生呢？

很殘酷，但非常真實。

這也就是為什麼，玄楓明明要在單獨談話時把這件事情告訴晁天闕，最終卻也沒能開得了口；這也就是為什麼，白羽要在王輕陽說出這件事的時候，一定要找個借口離開；這也就是為什麼，王輕陽在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吞吞吐吐，環環繞繞，神情不自然。

因為他們不忍心。

晁天闕懂的。晁天闕能感受到。

所以晁天闕認為，哪怕真的不能「問星」，真的不能在這個世界裏變成強者，他也是幸運的。幸運在自己剛來到這個世界，最先認識的，就是這樣三個表現方式不同、但確乎對自己充滿了善意的朋友。

況且自己真的就不能「問星」么？

晁天闕其實並沒有那麼悲觀。甚至相反，他篤定自己可以。這是一種有些類似於“初生牛犢”的豪情與勇氣，是一種不見棺材絕不掉淚、不到黃河決不死心的執拗。只不過這種執拗其實毫無道理和依據，大部分情況下，“棺材”真的能見到，“黃河”也真的會出現，“眼淚”和“死心”也都會一同到來。

那麼晁天闕的這種豪情與勇氣，有道理和依據嗎？

有。

在這幾天和玄楓、白羽以及王輕陽的交談中，晁天闕發現了一個令他無比困惑、但又從某種意義上賦予了他堅定信心的事實。

這個事實就是——

玄楓三人，從來沒有見過，所謂的「揭幕人」。

還記得「揭幕人」嗎？那個在晁天闕剛剛在這個世界張開雙眼、在空氣中像幻影一樣浮現又消失的「揭幕人」嗎？

那個說出“所有來者，皆為歸去；既是原因，也是結果”的「揭幕人」——

那個聲稱自己“揭開了帷幕”的「揭幕人」——

那個現在晁天闕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回想卻都無法想起他的臉的「揭幕人」——

玄楓三人，在這個世界已經待了幾十年的三個人，根本沒有見到過。

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晁天闕對於「揭幕人」的詢問，只是旁敲側擊，沒有直接提起。並不是因為他還不夠信任玄楓三人，而是隱隱間，他總有一種感覺，這個「揭幕人」引出的東西，一定非常龐大。在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的當下，晁天闕不想將玄楓三人牽扯進來。

那麼這個神秘的「揭幕人」到底是誰？

為什麼來自一二等世界的玄楓三人，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都沒有被這個「揭幕人」“揭幕”，自己一個三等世界出身的無用之身，怎麼就能有此特殊待遇呢？

如果這個“揭幕儀式”是一個很常見的現象，只是玄楓三人不湊巧沒有遇到，那為什麼連聽都沒聽說過呢？

晁天闕覺得，無論如何，自己的命運，絕不會只是做一個“三等世界來的不能「問星」廢物”這麼簡單。

自己一定不會就此平庸！

許多網文中的“主角”，不也是最開始的時候以“廢柴”“庸才”“棄子”等形象出現么？最後怎麼了？不都是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巔峰、贏取白富美了么？

我憑什麼就不行？

如果人是一本小說，我憑什麼就非得是作者筆下的一處閑筆呢？我憑什麼，就不能是主角？

……

聞着烤雞的香味，晁天闕拚命忍下自己快要流出來的口水，問道：“陽哥，有這好東西，怎麼不早拿出來呢？”

“一個「規則」。”王輕陽說：“以昨天我們又一次遇到的那群「腐鳥」所在的地點為參考點，在其向內——當然，這個‘內’指的是「黑潮之森」的範圍——在其向內的地段里，如果嘗試製作熟食，氣味將會引來未知的生物，從而帶來未知的危險。第一次製作引來的生物，實力基本與食物製作者持平；第二次製作引來的生物，實力超過食物製作者百分之三十；第三次製作引來的生物，會直接導致製作者的死亡。而在參考點向外的區域裏，則可以任意製作食物、產生氣味。”

晁天闕咂舌：“這個「規則」好精準啊。”

“不，並不精準。聽上去越長、越複雜的「規則」，反而越不精準。”

出乎晁天闕意料的，一向不愛充當“嚮導”的玄楓開了口。

“為……為什麼？”

雖然已經大致了解了玄楓的性格，但是因為被玄楓揍過，晁天闕在和玄楓對話的時候難免還是有些不自然。

只是玄楓沒有再回答。

眼見晁天闕又要尷尬起來，白羽嘆了口氣，開口道：“小楓其實不太願意聊這個的，還是我來說吧。

“「規則」這東西，不是‘造物主’寫到紙上送到我們面前來的，也不是像一份「混沌區」說明書一樣擺到你面前的。這一條一條的「規則」，都是從古至今，無數的‘真相派’前輩拿命探索出來的。越短的、越精簡的「規則」，說明其普適性越強，我們越可以放心使用；而越是複雜、附加條件越是多的「規則」，越是說明，前輩們無法得到普適性的精確結論，只能一點一點拓寬相關「規則」的邊界，希望能更多的幫到我們這些後輩……”

說到這裏，白羽看了一眼玄楓，見玄楓沒什麼過多的表示，於是繼續說道：

“而這條「規則」的最後一次‘更新’，是以小楓師父的犧牲為代價的……”

晁天闕心中如同驚雷響起，他忍不住扭頭看向玄楓。

玄楓的臉上依然沒有太多的表情，依然是那個冷峻的樣子，彷彿剛剛白羽提到的那個師父不是自己的師父，而是別人的師父一樣。

只是他已經緊緊握起的雙拳，終究還是暴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

烤雞是在沉默的氛圍中被四個人分食的。味蕾上的享受也無法掩蓋晁天闕內心的震動。

原來，這就是“真相派”。

一個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真相」，所有人都能團結在一起，無畏犧牲、無畏前途的組織。他們彼此在這個遍佈「規則」的「混沌區」相互依偎，彼此成為彼此的光，驅散這濃稠的黑夜。

晁天闕本來還不太明白，為什麼玄楓他們三人僅僅只是剛和自己見面，就願意如此程度的幫助自己，僅僅是靠他們心底的那些善良底色嗎？

這是不太有說服力的。

現在，晁天闕已經隱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能夠在死後來到這個世界，是有一個前提條件的。

那就是要對自己的死亡，足夠的不甘心。

這股不甘心，就是“真相派”苦苦尋求「真相」的源動力。

每一個人，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都是不折不扣的“真相派”，但隨着時間久了，年歲長了，大部分人的那份不甘，都會漸漸消解，自然的轉為“拓荒派”。

但晁天闕是剛剛來的。

按照道理來說，此時的晁天闕，就應該是不折不扣的“真相派”！

所以玄楓三人能夠對自己這麼好，是因為潛意識裏，他們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同志”了。

想通這點的晁天闕，對玄楓他們這些“真相派”的信仰感到震撼和崇高。-

但與此同時，他也不禁對自己產生了一些疑問。

自己好像……並沒有那麼的，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

也就是說，其實自己對自己的死亡，也沒有那麼的，不甘心。

那……自己到底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呢？

再聯繫到除了自己以外再沒有別的目前已知的人見過的「揭幕人」，晁天闕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這其中，一定有事兒。

絕沒有那麼簡單。

難道說，自己真的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

解決完了溫飽問題，就要接着繼續趕路。按照王輕陽所說，大概再走上不到兩天時間，就應該能離開「黑潮之森」，進入到「混沌區」的另一個地段里了。

滅了篝火，隨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吃雞的油漬，晁天闕走到王輕陽的‘閻魔’邊，準備上車。

就在這時。

玄楓突然低喝一聲：

“警戒！”

晁天闕心中一凜，沒有上車，等待着王輕陽給自己的下一步動作指示。

他的第一反應是，又有腐鳥來了？

但，這次的情況並不一樣。

王輕陽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給晁天闕任何指示。

白羽沒有踏上自己的飛劍，而是將飛劍握在了手中。

玄楓……竟然沒有在原地消失！

他們三人，全都面色凝重地看向了一個方向。

晁天闕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

乾枯而茂密的「亡靈樹」間，一道黑色的身影，正靜靜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