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親人離去

“婆婆！婆婆！我回來了，婆婆！”游萬金在離家好遠就開始喊，邊喊邊跑，一天多啊，長這麼大,還沒離開過婆婆，雖然已經比婆婆高了一個頭，卻總也改不了像只小綿羊羔，飛快的跑着，風在耳邊呼呼的響，可還是覺着慢，恨不能一步就到婆婆面前。離開縣城，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燒灼着他的心，惆悵、失落、都不是，反正酸楚揪心,沒有在家的踏實感覺，真恨不能飛回婆婆身邊，近了更近了，熟悉的身影就在門邊，朝着他來的方向手搭涼棚的看着，“娃啊！我娃回來了！”萬金輕輕的摟着婆婆，臉貼着婆婆伸出的手，低聲的喊着“婆婆！”是啊！這隻稚嫩的小燕又回到了溫暖的懷抱，滿懷着傷心和失落。只有婆婆，這世上最親的人的懷抱才能撫平他心上的創傷，讓他不會覺得只有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活着，那種踏實的溫暖，哪怕所有的村人都鄙棄他們，哪怕這孤獨的石屋遠離村落每天只有山風拍門。有婆婆，什麼都不怕！

婆婆的頭髮一夜間又白了不少，風帶起，如雪，臉也清瘦了些。只有望向他的目光未變，清澈溫暖飽含慈愛，“萬金！餓了吧？我給你做了雞蛋和餅，快進屋。”

“婆婆！武老師，武老師她，她···”嗚嗚咽咽的游萬金說不下去了，婆婆愛憐的撫着他的頭，輕輕拍着他的背緩緩地說：“孩子！武老師是個有大愛的人，對你有恩，如果她還有什麼沒完成的心愿，你要努力，替她實現，她要走的路，一定替她走完！”聲音很緩但字字都說的很重。萬金將頭點了點：“是！婆婆。”

中考越來越近了，婆婆每天都催着萬金歇着，不用他下地，也不讓他再進山採藥，萬金總說‘我沒問題，全鎮第一的預選成績，這次可以免試’。可婆婆還是讓他留在家裏，而且燜了一大鍋山藥，因為這是萬金最愛吃的，既解饞又治餓。山谷外的村落里傳來陣陣鞭炮聲，婆婆不在，萬金循着聲音走出家門，前些年有隻狗會陪着他出出進進，婆婆收留它是怕萬金孤獨，又怕狗兒傷人，就訓好了不許它出山谷，只准它在谷內陪着萬金，就是這樣，最終還是讓那群惡人拉了去殺肉吃掉了，自那以後，狗在萬金心裏已經又有了另一個名字，血債！路口大樹就是望向村裏的制高點，童年的很多時候,萬金是攀在樹上望着村子的，那上面掛滿了他的疑惑、恐懼、憤恨和遙遙無期的某種期待，現在攀在上面看下去，村邊的張狗子娶媳婦了？他不是要考試的？初中畢業就娶媳婦？他前些天不還說要去城裏上學嗎。這傢伙，真是，也好，他不去那就少個冤家。可人就是那麼怪，心裏還是有一點說不出的惆悵，這就是生活嗎？婆婆說過“這些人也挺可憐的，他們怕咱們，是無知的恐懼，他們怕厄運，怕疾病，怕所有想像出來的東西帶走他們的平靜。”婆婆的男人是赤腳醫生，給人看病，傳染了疾病，他們就說是婆婆剋死了他，他們就怕了婆婆；自己出生，親人們離世，他們說是更厲害的災星來了，就更怕了自己，如果不是武老師，自己現在都不能進學校，一直以來，村子裏最平凡的事情，對於自己都有着魔力般的誘惑，有時甚至他們排斥自己的眼神都不是那麼可恨，只是有些像護食的狗在朝人低吼，既可笑又可憐。現在張狗子娶媳婦了，那不幾年就會有小狗子出生，一代一代的就這樣了？看着看着萬金搖搖頭笑了。

山風裏夾雜着清新的草香，婆婆背着葯簍坐在丈夫墳前，幾朵野花擺在長滿草的墳包邊，“老伴，萬金就快進城了，我就要來陪你了，高興不？聞聞這花還和你採的一個味不是？”說著說著婆婆劇烈的咳起來，一絲殷紅的血從嘴角流出來，慘白的臉上掛着一絲笑，“沒事，老傢伙，這些年替你活着，救人，治病，可還得挨罵，你說你，當初為什麼拿幾朵花騙我，哎不說了，誰讓我就喜歡呢，現在好了，咱是不是也該歇着了，萬金那小子將來一定能出息，咱們歇着了，他也好走出這兒，一輩子窩在這，對他不公平，是不是？”

群山靜靜的蜿蜒着，人附依在她的空隙間，索取着她慷慨的恩賜，為什麼造就了不同，有的繼承了她的慷慨和包容，有的卻只想索取？

“萬金啊！這棵樹怎麼種在這啊？”婆婆放下藥簍，看看院子裏正澆水的游萬金，“婆婆，這棵，我不想把它種在外邊，這棵是迎客松，等我上完高中，咱們從縣城回來再看，說不定就是大樹了不是？”“傻孩子，松樹要長在山上，沒有山風和雨霧能長得快？”咳咳咳！一連串的咳聲止住了婆婆的話。游萬金驚慌的抓住婆婆，望着婆婆慘白的臉和嘴角滲出的血絲，“婆婆，這是怎麼了？”“萬金啊！婆婆就快到另外的世界去了，現在我不想再瞞着你了，看來也瞞不住了，幸好你也長大了，山外的世界很大，以後你要靠自己，不管多辛苦，多孤獨，只要記住別迷失了自己，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死的迷茫會很痛苦，婆婆不怕，更不迷茫，因為婆婆延續了你阿公的生命，他姓木，在這山裡,他救了很多人，他死了，我姓木，又救了很多人，雖然他們嘴上不說，可婆婆知道你阿公和我活在他們心裏，活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他們何嘗不願意好好對待咱們，他們只是沒有知識，活在愚昧中的可憐人啊，武老師喚醒了你，她交給你一顆火種，就好像你阿公交給我一顆火種，不止照亮周圍，還會指引你的未來。”游萬金的淚水滴在自己的臂上，緩緩的晶瑩的滑落到地上，身邊那顆松樹翠綠而且挺拔，儘管它還很矮小。

如果說死亡對一些人是最大的恐懼，那對婆婆來說，就好像夕陽下山，只是隱去了形狀，默默中會換上月夜繼續她的溫情。

縣醫院的醫生把婆婆和游萬金接走了，晚期肺癌，婆婆的生命好像山上的霧氣，在太陽照射下漸漸消散，疼痛只是讓婆婆和游萬金說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可那清瘦明凈的臉上依舊慈祥，“萬金！婆婆知道，你捨不得，知道你需要婆婆陪，可婆婆這會兒已經輕鬆了許多，可能不會有多少時間了，我死後，把我埋在你阿公身邊，種上樹，等樹長高了，就能看好遠，好遠，能望見我娃，不管你走到哪裏，婆婆都為你祈禱，放開心胸，自由的飛吧，不要只把心思放在牽挂婆婆身上了，想想武老師，婆婆只是醫人身病，遠不如她是救人脫愚啊，孩子，記住，窮不可怕，可怕的是冷漠，活着就要像武老師一樣，播撒溫暖，傳遞文明，融化愚昧和冷漠···”

山朦朦朧朧的罩着一層白霧，樹葉上閃着晶瑩的露珠，婆婆墳前跪着流淚的游萬金，靜靜的如同石雕，又像往日靜靜的倚在婆婆懷中，婆婆走了，沒有對這個曾長久傷害她的山村告別就走了，靜靜的歸入了群山，歸入了層層的山霧，平靜而且安詳的睡去了，留給游萬金的只是對死亡的另一種思考，他已經從絕望和無處着力的恐懼中走了出來，婆婆讓他去飛，是啊！婆婆如同這大山是寬容的，滋育着生命，沒有所求，只是像母親一樣，將自己的所有，不斷的施予，現在變成了風，或者山霧，或者山間小溪的一滴水，不會在乎村人再怎樣了，婆婆自由了，到死唯一牽挂的只是自己，怕自己迷茫，沒有方向。這世間如果骨肉血親是親情，那婆婆這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呢？這已經不只是親情，而是更高的一種感情了。婆婆活着沒有以牙還牙的尖刻，也沒有巧取豪奪的伎倆，默默承受着，只知道施予，但，這對婆婆公平嗎？“啊！”滿山都是游萬金的長嘯，凄厲、憤懣、悲傷而又豪壯！

山谷回聲一遍又一遍，慢慢重疊，慢慢溫柔，變成了婆婆細聲的叮嚀：走吧！放心去飛吧！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