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戰馬為聘
如看戲一般,晏卿看到了自己和嘉閱一幕一幕的過往。原來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早已清清楚楚地刻在自己的腦子裏。這樣真好,彷彿一伸手,還能觸到嘉閱的衣角,看到他轉過身一副瞭然地樣子看着她問:“又想吃瀟然齋的醬肘子了?我明早給你帶,還要別的么?”
晏卿在如夢般的回憶中陷入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外間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把晏卿漸漸從夢境中拉離。是誰這般討厭。
有田兒恭敬的聲音,她說娘娘請恕罪,公主正睡着,要不請娘娘晚上再來。來人居然不罷休,非要田兒來通傳。哪個宮裏來的娘娘,攪了自己跟嘉閱的安寧,難道她沒聽到“公主悲傷過度已至昏闕”的消息么,又或者她也有些閑話想說給我聽?宮裏的女人就是有這個本事,她若不想放過你,你躲也躲不了。
“田兒,進來吧。”
田兒沒進來,卻看到慧貴妃走到床邊來了。晏卿對自己這個姨母兼養母,雖沒有很親近,但還是尊敬和感激的。起身伸手將她扶住,免了她的禮。沒料到剛才聽到的沙啞無力的聲音竟然是姨母的,晏卿很是詫異。
慧貴妃順勢在床沿坐下,臉上有着濃妝難掩的憔悴,還有對晚輩的憐惜:“卿兒,姨母聽說你昨晚昏過去了,可好些了?”
“謝姨母關心,好多了。田兒呢,怎麼不知看茶來……”
“哦,不用了,是我讓她下去了。”如此看來,姨母前來恐怕不只為探病。
“卿兒,嘉小將軍的事,你別太傷心了,身體要緊啊。”
“卿兒知道,姨母放心。”
“卿兒,姨母對不起你……有負姐姐所託,沒有照顧好你……”慧貴妃欲言又止。
“姨母對卿兒很好,母後去世后卿兒人雖住在棲梧宮,但飲食起居皆得姨母用心照料,卿兒不會忘記的。姨母,是否遇到什麼難事,可否說給卿兒聽聽?”
慧貴妃心底還是猶豫的。晏卿是親姐姐唯一的女兒,姐姐去世后,自己將她從十歲撫養到十五歲。不能說待她勝過親生女兒,但朝夕牽挂寒暑相問實出自真心,全心全意地去填補她缺失的母愛。同時,晏卿也是自己心愛的男子跟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且皇上對她極盡寵愛,不僅讓她成為唯一正式受封的公主,甚至還讓她入住中宮代行母職,她的光華榮寵背後是多少嬪妃公主甚至朝臣大夫的失意和絕望。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不曾爭搶過什麼,說不定真如女兒晏紫所說,此次絕然一搏,能為一雙兒女,也為自己爭來翻身的機會。
決心一定,慧貴妃開口道:“卿兒,姨母的確有事相求。此次姨母想求你幫忙勸勸皇上,能否收回讓紫兒嫁去江南宮家的聖意?”
“江南宮家?就是那西海商號的東家?!”晏卿被震驚了,田兒方才說的傳言,居然真有其事。
“是啊,就是那家。前幾日那宮家少主宮隱西托左相劉大人向皇上私下提起求親之事,皇上思量過後,決定將宮隱西招為紫兒的駙馬,大概這兩日就會下旨了。”慧貴妃越說越慌亂。
“可笑,他宮家憑什麼向父皇求親!”晏卿只覺一股怒氣瞬間衝上頭頂,不過是商賈人家,居然膽敢肖想公主,置皇家尊嚴於何地!
“說來話長,我也只是從你舅舅那聽說了一二。說那宮家生意遍佈天下,已到富可敵國的地步。我們東凰十月與北狼開戰,朝廷急備糧草送去邊關。到了十一月初,眼見這一仗有拖延之勢,大臣們紛紛建議皇上重征臘月市稅,以充打仗之資。你也知道皇上自登基以來,為體恤百姓辛勞,臘月里的市稅都是免了的。正當皇上為難時,左相大人上奏皇上,說宮家少主願意出糧勞軍,所捐錢草,足足可供十萬大軍吃用三個月。”
十萬大軍吃三個月,這是多大一筆銀子。
自皇後去世,晏卿名義上奉旨代母行職,管理後宮。但畢竟只是一個小女孩,如何能管得了父皇的後宮。於是在皇上的授意下,嬪妃侍寢之事交由內務府敬事處全全管理,說白了就是隨皇上喜好,由蔡總管傳個話給敬事處就完了。其餘各宮主子奴才的用度發放、禮制教習等事由就由兩位貴妃協助晏卿管理。說是協助,其實晏卿不過只是聽兩句走個過場,兩個貴妃說了就算。兩位貴妃也算盡心儘力,至少八九年來後宮沒出過什麼大的岔子。晏卿雖不真正管事,因總算也佔了個名頭,加上多年的耳濡目染,又長得聰明通透的性子,所以對後宮諸事心中也有七八分明白,對朝堂也並非一無所知。
沉默片刻后,晏卿問道:“所以宮家就以此邀功求父皇賜婚?”
慧貴妃緩緩搖頭:“宮家倒沒有居功,反倒是在宮家捐了銀子后,有大臣上摺子說宮家一介平民,自大狂妄到犒勞國之軍隊,實屬亂國亂民,該抄家查辦。就這樣,有的說宮家有功德應該嘉獎,有的說應該嚴懲,雙方爭論不下,令皇上心煩不已。”
“還有這事,近兩月父皇只跟我說邊關無妨,這些事從未提起半句。”晏卿心下愧疚,自嘉閱去北疆后自己只一心擔憂他的安危,沒能替父皇分憂。
“皇上有意隱瞞這事。可說來那宮家不是一般人物,大概聽到什麼風聲,前幾天宮少主親自上京托左相求婚來了。”
晏卿大概明白宮家的用意。“這樣看來,他求親只為自保,那父皇只需賜個功德牌匾或給他家建祠立碑便是,何必應他的求親招他為三妹的駙馬呢?”
“這,姨母猜想或許皇上是為安撫宮家吧。皇上昨日只說要我做好準備讓紫兒下嫁宮家,其餘不許我多言。”晏卿只覺說不通,本朝開國121年曆經4位皇帝,從未有過公主下嫁平民的。普通百姓看門第尚且以士農工商為序,商人哪怕再有錢,也是最末等上不了檯面的人家。皇家嫁女,若嫁給貧寒出生的狀元郎倒可成一樁美談,但嫁給富可敵國的商賈,那真真是打皇家臉面讓皇室蒙羞。讓世人怎麼看皇家?
明知會讓皇室蒙羞父皇還要賜婚,晏卿肯定這事另有隱事。但總要讓姨母把話說完。她點點頭,對慧貴妃道:“卿兒明白了,姨母想讓卿兒去勸父皇改變心意?”
“是的,卿兒,皇上向來看重你,或許你能勸服皇上改用其它法子安撫宮家。”
看着慧貴妃殷切又充滿期盼的眼神,晏卿想着自己是否能幫得上忙。母後去世后,父皇是很善待姨母的,連姨母都不能勸服父皇,自己又何來的把握。
“想必,三妹妹她是不想嫁去宮家的吧?”晏卿當然清楚三妹妹不想嫁,沒有哪個公主願意下嫁受人恥笑,何況這位三公主還是爭強好勝的性子。但總要問問看三妹妹對婚事的態度。
“是啊,紫兒昨日知道后要去求皇上,可皇上不見她,她又跑來我宮裏求我,跪了一晚上……到現在還不肯起來……可是我,我也勸不了皇上……。”慧貴妃糾着絲帕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姨母先不要傷心,父皇,怎麼著……也會等到嘉閱入土為安后才會下旨賜婚的,這兩天卿兒必儘力一試。”說著,晏卿的淚珠就成串地往下滾。
慧貴妃自知晏卿這會兒正是為嘉小將軍傷心的時候,若非走投無路,她定不會前來打擾。“卿兒,姨母替紫兒謝謝你,那姨母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你啊。”
“姨母言重了,請慢走,恕卿兒不送。”
意外接踵而來,晏卿腦中很亂,她努力想理出頭緒。宮家捐錢的事朝廷並未昭告天下姨母卻知道得這麼清楚,那麼父皇接受求親,個中緣由姨母應該也是知曉一二的。剛才她既然未曾提及,那麼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田兒,你可在外面?”晏卿沖外面喚到。
“公主,奴婢在。”田兒進來,手裏還捧着一小盆金絲炭,撿了幾塊輕輕地往火盆里加。
“什麼事你都搶着做,熬了一夜身子受不住的。苗兒和草兒在外面吧,叫她倆進來伺候。現在什麼時辰了?”田兒勤快得讓晏卿有些無奈。
“都是順便的事。未時剛過,公主餓了吧,奴婢這就去傳膳?”公主不喜外人進寢房,林兒和池兒雖然跟在公主身邊也有三四年了,總歸不如田兒塘兒兩個是自小服侍公主長大的。
“我睡了這麼久啊。傳膳,不用端進房裏來,擺外面小廳里吧。另外你讓小林子去趟於翔宮請四弟,就說我請他來用晚膳。”
“是,奴婢這就去。”
四皇子晏禮其實是皇上最大的兒子,因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叫他四皇子。晏禮是三公主晏紫的孿生弟弟,卻與晏卿感情最好,從小喜歡粘着大姐姐。
塘兒幫着晏卿換了身衣服,拿通體瓷白的玉簪給晏卿盤了單螺在頭頂,其餘散發梳順後分左右垂在耳後。晏卿去到小廳里用膳。許是睡得久,肚子確也餓,伴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將一碗米飯全部吃完了。一旁看着的田兒很是歡喜,招來小丫頭將碗筷收拾了。
“田兒,我的病似是好了。”晏卿聲音輕如呢喃。
“是啊公主,今日沒咳過呢,好了就好,早該好了。”
“我這會兒吃飽了,晚膳也用不下。你吩咐小廚房做三四樣四弟愛吃的菜,我就要碗蓮子羹。”約還有一個時辰就到晚膳時間了。
“大皇姐,你醒啦。”晏卿的話音剛落,晏禮人隨聲至。
晏卿無奈道:“連你也知道我昏倒了。是請你來用晚膳的,怎來得這麼早?”
“我早就想來看你了,怕你不想見。三姐真是的,明知你病着還管住嘴,母妃昨晚訓了她,她不但不知錯,還在母妃宮中長跪不起逼着母後來求你,真是氣人”。晏禮也不拘禮,自顧在旁邊的紅木鑲雲石椅上坐下。
“哦?為賜婚的事?”
待田兒沏了茶,退出去后晏禮才答:“是啊,父皇心意已決,賜婚是鐵定了。”
“剛姨母來過,姨母說三妹妹不想嫁,我看姨母也很是不舍…”
“什麼?!母妃真的來求你了?!”晏禮拔高嗓音叫,差點跳起來。“皇姐,這事跟你沒關係。今日若換做是父皇要我娶宮家的女兒,我定會心甘情願地娶,半點不會怪別人。”
晏卿聽得糊塗:“難道宮家只是向父皇求親,並沒有指明要娶還是要嫁。”
“呃,宮家只一個獨子,就是宮家少主。沒有女兒。”晏禮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又揮手道:“反正一切自有父皇做主。”
“四弟,你老實告訴我,父皇究竟為何會答應賜婚,這婚賜得太無道理”。
“我,我也不清楚。”支吾得太明顯,晏卿豈會信他。
晏卿眉目一沉:“四弟,即使你不說,我也可以去問舅舅的。”
“皇姐,等過幾日見了嘉閱最後一面,我就請旨去北疆,我要親手為嘉閱報仇。皇姐你只等我的好消息。”晏禮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北狼士兵殺個片甲不留。
晏禮情急之詞提醒了晏卿,她喃喃道:“我明白了,這事定跟北疆戰事有關。四弟,你若執意不說,我去求父皇不許你出征。”
“皇姐你……”,晏禮被氣得說話都不利索了,從小到大在大皇姐面前就只有聽話的份。“哎呀,你想知道我就說了吧,那宮隱西以一萬匹戰馬為娉求取皇家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