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嘉閱
晏卿與嘉閱自小一起在太學院裏同進同出,可謂是青梅竹馬地長大,關於他倆的事京城的勛貴私下裏早就都傳遍。皇上雖未給他們正式賜婚,但有意無意透露過要結親的意思。滿朝上下都跟明鏡似地,皇上是不舍晏卿離宮,想多留些時日也等嘉小將軍再攢點軍功才賜婚。誰都知道,東凰最尊貴的嫡出皇公主,遲早都是指給嘉老將軍的獨子嘉閱的。京城百姓甚至私下裏都在傳,待嘉小將軍這次從北疆戰場上回來皇上就會給公主賜婚。
晏卿不怪父皇,嘉閱是主動請命去北疆的。保家為國建功立業,是男兒該有的志氣。她只恨貪婪的北狼人進犯東凰挑起戰爭。為了搶佔東凰的城池,北狼害得多少東凰人家破人亡。如今更是害死了嘉閱!她恨不得喝北狼人的血,吃北狼人的肉!
想着嘉閱利劍穿心的慘狀,晏卿原本憔悴的臉更加煞白:“父皇,請准許孩兒三日後出宮。”
天慶帝擔心她身體承受不住欲勸勸,晏卿又接著說:“孩兒會作尋常百姓裝扮,父皇放心。”
天慶帝一聲嘆息,點點頭。也罷,就讓她去送送吧。
“卿兒,在所有皇子公主中,父皇最喜歡你,除了你母后的關係,還因你性格剛強本質純善,你母后不在了,你也從不自憐,貴為大公主,亦無半分驕縱之氣。所以父皇縱使擔心你,卻還是相信你能熬過去的。當年你母后仙去……父皇也……何為痛失所愛,父皇萬分明白。如果忘不掉,就先念着,讓他活在你心裏,你難受,他也難受,你想讓他痛快,就得先讓自己痛快,明白嗎?”
天慶帝平日對兒女雖慈愛確也持重,從未如此苦口婆心地說過話,今日也是實在擔心晏卿才想勸慰一番,說到情真意切之處想起自己的喪妻之痛,竟也戚戚然落下淚來。天慶帝忽覺失態,轉而招呼晏卿快用早膳。晏卿哪裏能吃得下去,筷子放進嘴裏,只死死咬着,淚珠子大顆大顆地往下滾。看得天慶帝心痛不已。哭吧哭吧,以女兒的性子,或許哭完能好受些。只望待她慢慢遺忘后,再另擇青年才俊。
最後晏卿在父皇的強令下吃了半碗粥,被宮人用轎子送回棲梧宮去了。
回到棲梧宮時陽光很好,屋頂紅色的琉璃瓦反射着耀眼的光,晏卿只覺整座宮殿跟墳場般寂靜荒涼。她恍惚地走進卧房坐在床沿,田兒看她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打來熱水擰了巾帕替她擦拭,塘兒則蹲在地上幫她脫去鞋襪用熱水泡腳。
晏卿任由她們擺弄,腦子開始清明起來。忽然閃過一個疑問,不禁問道:“田兒,父皇和蔡公公都知道我昨夜暈倒了?”
“是。昨晚公主突然暈過去,三公主急令傳太醫,驚動了皇上。之後皇上一直陪着想等公主醒來,到子時才走。走的時候吩咐奴婢,等公主一醒,就要前去通報。”
“那父皇可有問起我為何暈倒?”
“有……三公主主動跟皇上請罪,說都怪她提起了小嘉將軍的事才害您悲傷過度以至昏厥,還說她不知道公主您尚不知曉……”
晏卿心下哀涼。對於三妹妹,自己一向是真心相待的。
晏卿淡淡地說:“罰你一個月俸利,以後凡是與我有關的事都不得瞞我,記住了嗎?”
“是,奴婢記住了。”田兒毫不猶豫地應到。
田兒塘兒這兩個丫頭跟在自己身邊多年,向來懂事,是可信可用的人,尤其是田兒,體貼心細,晏卿怎會不懂她的心意。只是此次須讓她記住,自己絕容不得身邊人半點期瞞,尤其在皇宮之中,最是要知己知彼才能趨利避禍。
“棲梧宮裏其它人我不罰,只罰你一個,因為你跟了我最久,明白么?”
“是,公主,奴婢明白。”
晏卿見她臉上滿是疲倦眼裏帶有血絲,昨晚定是守了一夜沒睡,放柔聲音道:“你跟塘兒用過早膳就回房歇着吧,我這不用人陪着。”
“不用公主,奴婢不累。”田兒哪裏放心得下。
塘兒站起身左右瞧瞧,看門外聽差的宮女離得夠遠,才小聲說:“公主,剛剛奴婢從朝日殿回來的路上,聽到幾個瑾華宮的姐姐說話,說是昨晚慧貴妃把三公主叫去,母女倆個吵了一通,連殿外守值的公公都聽到三公主說“不想嫁”的話。
晏卿一愣,沒聽父皇提過給三妹指婚的事啊,三妹不願嫁給誰?
見公主面上疑惑,更激起塘兒想要將功補過的決心,恨不得把自己聽到的所有八卦都掏出來:“更奇怪的是昨晚她們大吵一架后,三公主還宿在了慧貴妃的瑾華宮,今早也不見她出來。”
三公主晏紫今年十六歲,比晏卿小兩歲。按宮裏的規矩,公主在十五歲及笄后就要搬離母妃宮中獨去于歸閣居住。雖沒有明令規定搬出去的公主不可再留宿母妃宮中,但因皇上偶爾會去瑾華宮過夜,為避嫌,晏紫自及笄后就再沒有留宿過瑾華宮。所以三公主跟慧貴妃吵架后還留宿便成了件不尋常的事。
“莫非我病着的這幾日父皇給三妹指婚了?”
“沒聽說啊。”塘兒也迷惑。
“對了!公主”,田兒猛地想起一件事,“前兩天奴婢去府庫領月例,遇到兩個採買辦的公公往庫里送東西,其中一個嘀咕說四海商號的東西精細是精細,就是價高。另一個就應他說價再高皇上也用得起,且往後這些東西指不定就都白送進宮了。前頭那公公問他這話啥意思,他就說只要皇家招了四海商號的少主做女婿,還愁沒有大把的銀子往宮裏送。”
塘兒聽了這話快嘴罵到:“最是討厭採買辦那幾個,沾染了一身的流里流氣,凈愛胡說八道,哪個剛進宮的宮女遇到他們不被調笑一番的。竟然還敢私議皇上,哪天腦袋丟了都不知道!”
田兒也道:“公主,奴婢當時聽了也只當他們閑話玩笑,沒放心上。四海商號再有錢也只不過是商家,自古以來駙馬都出自王侯貴族,沒有公主嫁入商家的先例……”
“好了,你們去歇着吧,我想再睡會。”晏卿打斷她,似是沒興趣再聽下去。
“那奴婢們先退下了,等公主醒了再喊奴婢。”田兒從小跟在公主身邊,對她的性子一清二楚。公主這會恐怕心裏只想着小嘉將軍。公主歷來這樣,只要受了委屈心下難過就愛把下人打發走,獨自一個人待着。
晏卿躺在床上,因哭得太久,眼睛又酸又痛,身體如漂浮在海上般無所依託。
兩年前,正是在這間房裏,父皇曾試探地問她:“卿兒,你年紀也不小了,父皇給你指婚如何?”她是怎麼回答的,哦,對了,她說“父皇,孩兒還不想嫁人,您不要亂指”。皇上哈哈哈地笑了,歪着頭打趣她:“父皇還沒說要指給誰呢,怎麼就說我亂指了,要不你告訴父皇你想嫁誰?”晏卿急了:“我還小,不想嫁,想在宮裏陪父皇。”皇上哪會不明白女兒的心思,她天天掛在嘴邊的名字想藏也藏不住哇。他不再打趣女兒了:“你放心卿兒,父皇明白你的心意。只是咱們東凰的長公主可不是那麼容易娶的,正好父皇也捨不得這麼早把你嫁出去,你就再陪我兩年吧,讓這棲梧宮再熱鬧兩年。”
晏卿後悔極了,後悔當時沒有厚着臉皮求父皇賜婚,更後悔還沒親口告訴過嘉閱自己想嫁給他。儘管他心裏應該知道的,就像她明白他主動請戰只為回朝的那天有資格去向皇上求親。如今一切都已成空。
無數個嘉閱的影子在眼前晃,他專註寫字的樣子,他咬着牙練功的樣子,還有他下學時沖她揮衣袖的樣子。
又彷彿看到嘉閱在對自己笑,就像他十六歲那年要跟着父親去邊關的前一天那樣,眼睛裏帶着興奮。他進宮來找她,告訴她明天他就要走了,半年後才能回來。他把握成拳的左手伸到她面前,攤開掌心說,給。她一看,他並着的手指又長又細,掌心裏有一顆鴿子蛋般大小的石頭,青灰色,表面圓潤光滑。她笑着問,這是什麼?他也笑笑,說,我前幾天在護城河的石灘上撿的,覺着看起來挺漂亮的。她把石頭拿過來,握緊,石頭還是溫熱的,來自嘉閱掌心的溫度。她把握着石頭的手縮進袖子裏說,是挺漂亮的,我會留着。他隨即又笑笑,轉過身走了。
嘉閱話不多,晏卿最愛看他笑,他笑起來時眼角拉長,薄薄的嘴唇微翹,能曖進她心裏去。
他十五歲那年,她十四歲,太學院裏的男孩們比賽騎馬,她非要一起去。可比賽剛一開始她就被落在了後面,四弟晏禮發現她摔倒后大叫了一聲,引得比賽的眾人都驚呼着回頭。跑在最前面的嘉閱第一個調轉馬頭衝過來,他勒緊韁繩翻身下馬,皺着眉頭把晏卿從上到下打量一遍,又捏捏她的腳踝,看她沒有痛得跳起來,才對她笑了笑說,沒事,沒傷到骨頭。晏卿都忘記了疼,只想着剛剛他回身勒馬的技藝,自己恐怕再學三年也不會。
晏卿第一次見嘉閱時剛滿八歲。東凰國允許公主跟皇子一起進太學院念書,王公大臣的孩子若在學齡的也可奏請入學。那天是她第一天去太學院,對什麼都好奇,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孩靜靜地獨坐一旁,她坐到他邊上,歪着頭問:你也是第一天來這的嗎?
那天起,他們不知一起度過多少習字背書追逐玩鬧的日子,直到他十六歲封了中兵參軍去往邊關,而她也年滿十五歲離開太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