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視野及到處,只見那人懶洋洋地靠着牆,和昨晚一模一樣的純白短袖,側邊三豎白條的大紅色運動褲。
向陽的病房光線過度飽和,午後三點,一切事物都像吸飽了陽光,泛出淺淺的暖白色。
她的一張臉在清淺明亮的陽光下完全顯露出來,細節清晰,一絲一毫的神情都很生動。
一雙眼烏黑亮潔,眼尾下垂看着很乖,膚色白臉小,身材也瘦瘦小小,估計也就一米六三四左右,柔軟短髮搭在肩頭,看起來就像個乖巧漂亮的…沉迷於磕瓜子的鄰家小姑娘。
“咔咔咔…啊呸…”
無論如何,總而言之。
現在的何娣與昨晚他印象中那個行徑瘋癲,面色慘白,眼圈烏黑,頭髮凌亂的瘋子比,正常得有點詭異。
“咔咔咔…”聲還在繼續。
她似乎忘了昨晚那事,又不怕生,眼睛不動地停在他身上,毫不避諱地打量着他,沒有說話,也不懼尷尬。
陳戈峰也渾不在意地回看她。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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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何娣上初中前,一直有臉盲症,看誰都長得差不多,比起通過五官去辨人,她對感覺反而更敏感。說白點,就是看氣質認人。
她常在外面跑,接觸生人多,壞人好人她也是這樣分的。
眼前這人,應該是病痛折磨,膚色有些蒼白,臉龐清瘦。
額前黑色碎發微遮着眉眼,單眼皮,眼睛線條薄韌清俊,看着帶點病氣,面容很年輕,應該和她差不了幾歲。
他聚焦的眼盯着她看時,眼仁黑深,眉骨鼻樑骨的線條硬挺,在頹然中就慢慢滲出一股又冰又利的刀鋒感。
這隱藏在病容下的極強悍鋒利的,屬於他原來做為一個身體健全的男性所擁有的東西,又和他左腿自膝蓋以下空蕩蕩的凹陷,殘損不堪的斷肢形成一種衝擊力極強的矛盾性。
何娣莫名想到一個詞,血性。
也許,他以前是個軍人,或者警察,又或者是做別的什麼危險性工作的,才會讓他身上有這種氣質。
順着思路,她嘴角一勾,腦袋裏緊隨着這個詞,又蹦出個閃着社會主義光芒的字眼———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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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十來秒后。
陳戈峰側過臉,淡定自若地移開視線,沒再看她。
陶億護士推着護理車,淡淡掃了一眼串房過來的隔壁房病人何娣,禮貌微笑。
她推着護理車,走到陳戈峰床邊囑咐:“術后恢復期,最好…不是最好,就不要抽煙也不要喝酒,上次那啤酒罐子,清掃阿姨跟我說,就是從你床底下掃出來的。”
音量屏蔽器何娣,漫不經心從手心裏捻起一枚瓜子,視線下移,在護士的白鞋子和床底下某個物件的輪廓上一帶而過。
她閑散開口,熱心提醒道:“護士您小心點,腳別踢着他的酒罐兒…”
空氣凝固。
剛剛說完不許飲酒的陶億護士:“…………”
陳戈峰眉心一跳,又朝她看過去。
她捏瓜子的手停在嘴前,齒唇張着,嘴角上揚,眼尾彎下去,衝著他露出一個沒有收斂,沒有端莊優雅可言,過於得意又野生的笑。
他還沒有確定她是真聽不見,所以在此時的陳戈峰看來,她現在的表情,就像是打小報告后得逞的表情,賤兮兮的,有點欠揍。
而什麼都未察覺,以為自己做了一樁好事的何娣,笑眯眼看着他,內心道:這兄弟雖然斷了條腿,眼神真是勁兒勁兒的,有點兒我當年的神韻。
帶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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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黃昏,407病房。
房間的窗台上擺了幾盆不知名的青綠色植物,許是因無人澆水的緣故,葉瓣上凝着薄薄一層灰。
金紅色夕陽描着經絡紋理,淺染過一遍后,便從一株植物上生出一股木質傢具的陳舊感和厚實感。
何娣一手抄進褲口袋,一手捏着一個比巴掌長點兒的粉紅色噴瓶,對準根莖處,食指有節律地下按,下按。
“滋…滋…滋…”
水霧紛紛揚揚。
何子握着手機啪嗒啪嗒敲着鍵盤,不經意抬眼。
他老姐纖瘦又閑散的背影爬入視野。
何子慢慢支起下巴,認真地說:“我感覺我老姐,不僅耳朵聾了,眼睛好像也出了點問題。”
張四叼着根棒棒糖,從遊戲界面上拔出視線,跟着何子的目光瞥過去,口齒不清:“哈?那盆栽是挺久沒人澆水了啊,我昨兒看都快乾死了。”
何子轉頭,爪子搭在他肩頭,一臉正色:“兄弟,那是個假盆栽。”
張四打遊戲的動作靜止。
須臾后,舌頭伸出一點貼着唇周圍大幅度繞一圈后,厚聲道
“o,unelievale~”
【你祖宗十八代傳下來的屎盆子使用98k殺死了四神】
張四:“fk—”
屏幕最上方落下一條短訊消息。
張四被人爆頭后,無心再看隊友,拇指無猶豫地一按消息提示,出了遊戲界面。
張四:“何子,他說私了,八千。”
何子:“八千個屁,我姐一點兒都聽不到,這他媽就是打聾了啊,走法律老子直接送他去坐牢。”
張四靜靜看着他,深邃得像外國人一樣的大眼睛裏寫着一句話:“你好像送不了。”
正宗村裡娃,姐寶男,剛滿二十一的何子板著臉,撐了幾秒鐘后:“你有學法的朋友嗎?或者職業差不多,律師啥的。”
張四抬眉:“有學法師的,要不要?他最近跟我說,盤腿坐在家裏,能看見樓下米線店裏一碗擱了幾片肉,肉上幾根毛。”
何子:“真的假的?他跟誰學的?”
張四似乎沒有料到他的回答,唇半張着,像被噎住。
半晌,張四垂目看手機,才開口:“你等會兒,我問問他。”
紅髮阿姨:“………”
睡下午覺的光頭老爺爺:“阿巴阿巴…”
張四一邊打字問他那法師朋友,一邊嘴上:“我再和那大臉說說吧,至少得比醫藥費再多一萬。”
何子點了下頭,有點出神。
他一直覺得,自己和張四雖然都是學歷不高,家庭殘缺,膽慫人也慫的小嘍嘍,但兩條鹹魚硬要比一比的話。
張四其實比他能幹聰明一些,膽子更大,心眼也更多。
可能是因為何子至少還有他姐,他媽撐着,而張四隻有他的老外婆。
何子正愣神。
張四撥鍵盤的速度飛快,不同的聊天界面左右切換。
良久,他唇角勾弧:“成了,三萬。不過他說要簽個合同,保證賠款結束后,我們不找麻煩。我跟他定了明天早上,醫院門口見。”
“這事咱弄得了就咱弄完算了,別麻煩娣姐這個受害人了。”
“哦還有,我那法師朋友說他師傅不收人了,你要是有興趣,可以直接拜他當師傅,一年學費只要九九八,我介紹的話再打個骨折價,九塊八。”
何子:“………”
就你這打折的力度就讓人怪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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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第二醫院門前是一片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個火炬型的銅製雕塑,被一圈又一圈五顏六色的小花簇擁。
醫院大門對面,走過空地,隔了一條行人路是二央廣場,廣場面積不大,地板平坦沒有階梯,不少病人早晨或午後都會去哪裏晒晒太陽,或者是透透氣。
廣場最遠那一邊是一排枝葉蔥蘢的梧桐樹,扶疏葉木中隱約可見挺立的路燈。
向陽邊的病房視野受制,視線所及最遠的地方也就到廣場邊緣的那排樹和燈為止了。
何娣把一個小噴瓶里的水都噴完后,兩手都放在褲口袋裏,安靜眺望廣場上的風景。
橘紅色夕陽鑲嵌在天邊,正以人眼所不能察覺的速度,緩緩降落,降落在他的發梢肩頭,一點點上色至金輝奪目。
何娣像發現什麼,歪頭眉梢躍起一霎。
跟張四說得不太一樣,何娣實際上視力奇好,隔了這麼老遠只通過一個坐輪椅的背影,和他捏在手上的啤酒罐的品牌,她就辨認出,那是她前天走錯房遇到的大兄弟。
他正在廣場上一個人喝酒。
她眯起眼,鏡頭對焦越發准。
他的輪椅就停在一棵梧桐樹邊,樹下有蔭蔽還有一張木長椅。手上捏一罐銀白色啤酒,從扶手邊閑散垂下,椅子上還放了兩罐。
他沒有面朝著醫院這邊,而是在望更遠的地方。
何娣依稀記得,一行樹那邊仍是一片空地,然後再繼續走是沿江公園,和長江。
不知道是不是夕陽昏黃,色澤頹唐,廣場上又人煙稀少的原因,何娣看着看着竟覺得,整副畫面透着股孤寡老人那味兒,可憐巴巴的。
和昨天直面他時感受到的韌勁與強悍,這個感覺來得讓人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她又看了一會兒,轉身去床頭櫃那一堆她小弟送的保養品,和黑暗料理里翻來翻去。
何子聽着聲,側臉:“姐,你找啥?”
何子條件反射地問出口后,才意識到他姐根本也聽不見。
何娣翻了半天,拎出半袋瓜子,餘光里瞥到何子疑問的雙眼,難得把他的話不出錯地猜了個大概,遂隨口一回:“下酒菜。”
何子驀然驚詫,瞪大眼睛。
張四挑眉轉頭,看着何娣疾速離開房間的背影,試探大聲說:“娣姐是狗!!”
人影消失。
張四瞅了眼何子瞪大的眼睛,搖搖頭:“假象,都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