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盛世 第四章(下)

一個小時以後，邱振豪估計堪稱“怠工專業戶”的馮國忠睡好了午覺，眼下正在副相府的園林里處理“國家大事”，所以他經過曲折的過道去向馮國忠彙報此事。

府邸中的微型園林面積不是很大，但也算是遠看有閣，近看有亭，所以馮國忠每天睡過午覺都會去遊盪一番。邱振豪穿過林蔭道在一座兩人高的假山旁邊發現了被隨從包圍的馮國忠。

帝國的副宰相正蹲在假山下的人造岩洞前模仿狗叫，一位畢恭畢敬的侍從左手拿着一膠袋的狗食罐頭，右手端着裝了鮮肉的盤子，邱振豪不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

假山洞口突然爬出了一隻龍口、獅頭、魚鱗、牛尾、虎爪、鹿角，全身赤紅的怪異動物，它的個頭大概和家養的田園犬相差不大。這是馮國忠打算在今年劉帝生日時進獻的碧眼金睛獸，這種異獸過去是帝國科技研究所合成培育的獨特生物，本打算送給陸軍充當軍犬的替代品。碧眼金睛獸的實驗其實非常失敗，它最多只能長到狼狗的個頭，這種僅有十年壽命的生物沒有強大的嗅覺和攻擊性，自然也就無法發揮應有的效用。

碧眼金睛獸因為外形好看而被帝國民眾當成寵物飼養，近來馮國忠專門準備了一隻打算送給劉帝。

看到碧眼金睛獸從石洞裏鑽了出來，馮國忠連忙拿過侍從的膠袋和盤子，他把狗食倒在盤子上，然後端給碧眼金睛獸食用。

這隻異獸對着盤子嗅了嗅並用舌頭舔舔狗糧，過了許久才開始進食。馮國忠見狀大喜說道：“這隻神獸終於開始吃飯了，要是它餓壞了，我拿什麼送給天子。”

那位侍從恭維說道：“馮公別出心裁找來這樣的神獸進貢給天子，劉帝一定大喜過望。”

另外一名隨從也不落人後的說道：“馮公這是變廢為寶。”

若有所思的馮國忠自言自語說道：“這隻碧眼金睛獸可算是挑了好幾天，在幾百隻樣品里就數它最漂亮。天子的摘星城裏還要修建鹿台、豹房、虎園等娛樂設施，我覺得可以再弄一個碧眼金睛園。”

邱振豪合乎時宜的走向了假山，那隻碧眼金睛獸突然朝他跑了過來，不斷發出“汪汪”的叫聲，然後撲上去掛在邱振豪的大腿上並咬住他的褲腳不放開。邱振豪小心翼翼的移動着腳步，生怕踩到馮國忠的寶物。帝國的副宰相對邱振豪說道：“神獸這麼喜歡你，看來下次要把你從文印室調過來遛神獸了。”

馮國忠的這句玩笑話逗樂了旁邊的眾多隨從，邱振豪看到老長官心情不錯也就提起了錢恆成等人的到訪，他走到馮國忠的身邊說道：“馮公，今天有兩個老鄉來找我辦事，他們想告發當地的貴族馬治龍並且準備了充足的材料。”

作為內閣大臣的馮國忠歷來對這樣的小事提不起興趣，他不耐煩的說道：“這才多大點事，沒必要去趟這渾水。要是我幫了這個忙，以後上東都告狀的民眾怕是要把這裏的門檻踏破了。”

邱振豪繼續敲打說道：“這個馬治龍的靠山可是崔義甸，馮公不感興趣嗎？”

邱振豪這句話深深觸動了馮國忠，對方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邱振豪隨即將“昆西瓦窯崗”事件完整複述了一遍。

馮國忠聽完以後低聲說道：“明天叫他們來這裏做筆錄，然後找記者曝光一下這件事。兩個老鄉要補貼給他們路費，每人送五百塊錢，讓他們在東都玩兩天。這次一定要秉公執法，做到公平公正。”

各位讀者，你們或許會以為馮國忠是出於公心而受理錢恆成的申訴，但是在事實上，如果過去有普通民眾直接找他告狀，馮國忠會毫不猶豫以“尋釁滋事罪”將他們投入苦役島進行勞改。

這次申訴能引起重視的關鍵因素在於馮國忠和內閣主席崔義甸不太看得對眼。馮國忠是祖籍來自下京的興州人，他在江帝建國戰爭的烽火中逃亡到南直隸的興州定居。早年的馮國忠不過是街頭巷尾遊盪的“破腳骨”之一，他憑藉收放高利貸賺到了一筆鈔票。

江後主六年，馮國忠攢錢開設了一家娛樂會所，但是他的生意並不興旺。假如按照這個勢頭髮展下去，馮國忠的後半生最多就能達到龔國峰那樣的高度，然而時來運轉，馮國忠找到了攀龍附鳳的機會。過去還未當上王爺的劉善進在少年時代流連於酒吧和歌舞廳，常常入不敷出，許多時候需要舉債度日。很多債主甚至會來到劉帝的王府門前討債，弄的劉帝很沒有面子。江後主朝堂上的一干文武重臣也都因此看輕了劉帝，常常在私底下嘲笑他。

有一次劉帝光顧馮國忠的會所，這位“破腳骨”就慷慨免去了一切費用而且出錢幫他還掉積欠的債務。幾年以後，江後主駕崩，劉帝就登上了至尊之位，馮國忠因此雞犬升天，幾年內就成為朝廷的內閣大臣。

劉帝首先將他安排到帝國南方通訊公司擔任經理人來為他鍍金。南北帝國通訊公司是兩家大名鼎鼎的流氓官營企業，帝國的通訊和互聯網業務被這兩大巨頭壟斷，其中的經理人更是肥到流油的差事。幾年以後，劉帝又將馮國忠破格提升為議政會會長，在他頭上加了頂金光閃閃的帽子。

劉帝九年，宰相鄭文和因病去世，副宰相熊興盛也在同一年因為中風退休，內閣正副主席的席位也就空了出來。

宰相是朝廷的百官之首，可以統領由各大部長組成的內閣。按照江後主時代傳統，天子擁有最高權力卻極少過問具體政策的實施，宰相就有很大的職權。劉帝登基后將注意力放在酒精與女色上，宰相的權力更是有增無減。

劉帝昔日王府衛隊的長官李崇福立即馮國忠結為盟友，他們希望能出任朝廷的正副宰相。李崇福是成為宰相的熱門人選，他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是劉帝的左膀右臂，曾為天子登基立下許多功勞。出身平民而且辦事低調的李崇福如果接任相位必然會延續鄭文和的改革政策，這會是一個各方面都能接受的局面。無奈事與願違，崔義甸最終爆冷門當上了宰相，這個人過去當過劉帝最大對手郭民才的秘書，世人都評價他是一個三姓家奴。

李崇福被劉帝任命為國防部長，貴族出身的熊達威、洪波濤擔任陸軍總長和國防部次長。熊達威和崔義甸的關係不錯，李崇福有這樣一個副手在同一部門，自然是有職無權。

馮國忠雖然如願升任副相，但是卻處處受到崔義甸的掣肘，事實上毫無實權可言。這樣一來，遛碧眼金睛獸就變成了他眼裏的首要“國家大事”。

帝國的社會風氣非常看重門第，多數貴族將平民官吏視作“暴發戶”，然而即便是最悠久的貴族也不過是在江先主的時代發跡，至今不超過六七十年。這真是先發達的“暴發戶”歧視后發達的“暴發戶”。

馮國忠苦於貴族官吏的歧視，每當天子舉行朝會時，金鑾殿上將要擺下二十四把金交椅，那是內閣要員的座位。最靠近劉帝寶座的兩張椅子屬於崔義甸和馮國忠。馮國忠可受不了和崔義甸面對面坐下的窘境，他通常會請假不出席內閣會議。

這次馮國忠抓住一個向崔義甸同黨問罪的機會，自然是不願輕易放過。

離開副相府的錢恆成和裘日新在舊城區龍興路的街邊向一位老漢買了一個番薯充當今天的點心，他們剛剛鬆了口氣，邱振豪在兩分鐘前打來電話要求二人在明天下午三點半以前來到馮國忠的府邸錄製口供，這一切突然有了轉機。

錢恆成倒也不感到意外，他曾偷偷訂閱過帝國境內被封禁的《揭秘》雜誌，裏面時常有文章揭露崔馮二人的矛盾。雜誌中記載馮國忠是“下京派”的首領，親信遍及江東、界河，馬治龍等於是在他的地盤上開礦，所以還比較好對付。如果能法辦馬治龍，馮國忠就等於公開羞辱了崔義甸，這件事非常有價值。

錢恆成對着裘日新說道：“在電視機里，朝廷的內閣大臣總是笑呵呵一團和氣，可私底下都在較勁。如果馬治龍不是崔派，我看馮公理都不理我們。”

裘日新撕下番薯焦黑的表皮，然後將冒着白氣，內里金黃的番薯遞給錢恆成說道：“現在是下午四點多了，我們去賓館休息一下如何？”

錢恆成說道：“正合我意，我在出發前預定了位於泰康區的‘石鍾旅舍’。一個晚上只要八十塊，那裏還配備了電視機。”

東都的城市佈局非常講究風水和禮制，其他幾個區域的建築都有嚴格的高度、朝向和大小限制，以免發生越制的狀況。東都外城的泰康區卻是著名的棚戶區和貧民窟，這裏的建築物高低不一，顯得雜亂無章。

這片混亂的區域受到數個幫派團伙爭奪，常常有騎着摩托車搶劫的匪徒，兜售非法彩票和進行摸獎的職業賭棍在此活動。幫會分子每天都會巡視各個市場收取抽頭，有時也會為了一塊地盤大打出手，朝廷的警備隊員喜歡從他們這裏濕濕嘴，所以這裏的治安不是很好。

二人趕到泰康區的時候，太陽已經差不多落山，街道上聚攏了許多出來散步的居民，沿街店鋪都打起了霓虹燈招牌。因為天色已晚，二人就在一家面館裏吃了晚飯。

解決掉晚飯以後，二人便要去“石鍾旅館”休息，但是他們一時間找不到具體的位置。麵館前面有兩個人坐在鐵桶和水泥墩上，他們正在一張鐵皮摺疊桌上走象棋，旁邊還圍了三四個觀眾。錢恆成湊上前去對他們問道：“不知附近有沒有一家‘石鍾旅館’？”

有個出奇熱情的壯漢回答說道：“你們下次出門要備好導航軟件和定位器，不然就要變成失蹤人口了。你往前再走兩條街會看到一家超市，超市旁邊的小路轉進去就是石鍾旅館，要不我帶你們過去。”

面對壯漢的好意，二人不好拒絕，於是緊緊跟在他的後面。壯漢步入了複雜的小巷，穿行在狹窄潮濕的小徑里。他們躲過一灘灘從下水道里流出的污水，頂着腐爛的氣息向前走去。

低矮的舊式建築，在牆角蔓延的青苔，被小廣告貼滿的電線杆，以上就是泰康區的真實寫照。小巷裏只有昏黃的路燈照明，道路愈發難辨。初春的夜風依舊帶着寒意，不知為什麼，錢恆成突然有些緊張起來

眾人不久進入一條沒有路燈的小巷，街角出現了一個塞滿膠袋、餐盒、飲料瓶和紙巾的綠色翻蓋垃圾桶。錢恆成用苦縣的方言對裘日新說道：“後面好像有人，難道是要打劫。”

裘日新立即改變了他的位置，他走在壯漢的左前方，如果發生衝突，壯漢就會是他們中間的夾心餅乾。

壯漢也似乎知道二人發現了異常，他便拐進另一條小路，這裏有一家向外散發出明亮燈光的棋牌室。二人頓時放鬆下來，如果壯漢企圖搶劫他們，他也不會選擇在這樣明亮的地方下手。不料就在這時，壯漢突然採取行動，他向左撲向裘日新，將他逼到了牆角邊。一記有力的重拳砸向裘日新，骨骼碎裂的聲音傳了出來，受傷的裘日新立即癱倒下去。

感到情況不妙錢恆成正要轉頭逃跑，他的腦後就有一陣勁風襲來。果然有人在後面跟蹤他們，壯漢的一位同夥用民間仿製的電擊棍擊中了錢恆成，強大的高壓電流立即讓對方失去意識。兩名“劫匪”的手法可謂非常成熟，他們都是東都的本地人，過去在武裝警備隊裏當過教官，最近因為裁軍丟掉了生計，所以改行為當地的“破腳骨”團體辦事。

壯漢和同夥在擊倒二人後全然不感到慌張，他們的時間非常充裕。上面已經打過招呼，警備隊員和巡邏車不會在這一區域遊盪，這裏也沒有監控攝像頭，當地居民更是不敢出頭。他們把失去知覺的二人丟在之前街巷角落的垃圾桶旁邊，壯漢負責站在一邊望風，那名同夥則仔細搜索着二人身上的物品，他將其中的鈔票以及告發馬治龍的材料全部拿走，唯獨留下皮夾和各種證件。

兩具屍體隨即被掩埋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中，兩名襲擊者快步穿過一條小路離開這一區域，他們在泰康區的一條馬路上坐上一部汽車，然後換好新衣服並留下搜索到的物品。汽車的司機在相隔三裡外的一家健身房前放下了二人，他要將車上的涉案物品處理一番。

下車后的壯漢打開健身房的後門，他用接待室的電話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對着另一頭彙報了這裏的情況。

四小時后，一位環衛工人在泰康區打掃衛生時發現垃圾桶里藏着兩具僵硬的屍體，他連忙撥通當地警備隊的電話，巡邏車和救護車立即趕了過去。

第二天的上午，東都電視台的晨間新聞報道了一起“搶劫殺人案”。東都警備隊呼籲首都民眾夜間不要單獨出行並承諾將加大對劫匪的打擊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