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亂世 第十三章(下)

下卷亂世 第十三章(下)

這首極富渲染力的歌曲成功侵入眾人的大腦,他們都在心裏循環往複的默默跟唱,周佔山感慨說道:“共和軍最終還是變成了帝國軍,《寶驥曲》的歌詞也顯得太過誇張。我們和江康不是一路人,將士們唱這首歌顯得不太妥當。”

洪時先搖頭說道:“佔山兄,我倒是不這麼認為。帝國的御用文人擅長偷換概念的詭辯術,他們喜歡把‘唯一帝皇’標榜成江先主的正統繼承人,把江康大帝視為共和軍的唯一領袖。帝國民眾都很認可那場取得過諸多成就的‘共和運動’,如果‘唯一帝皇’把自己和江康捆綁在一起,那麼這場具有進步意義的運動便反過來為他這位君主提供合法性。”

“腐敗不堪的帝國陸軍動不動吹噓往日的光輝戰史,好像自己還能像過去那樣取得奇迹般的勝利,這二者其實都是同一個道理。如果南直隸的反軍將士高唱《寶驥曲》,老百姓就會把我們和過去的共和軍聯想在一起,他們會意識到江康和他的後繼者不過是些竊國大盜,那種合法性就轉移到我們身上了。這場‘削藩戰爭’可以被視作第二次護國之戰,大家不是正沿着呂其凱將軍的足跡對抗劉帝嗎?”

周佔山聽罷說道:“將反軍標榜為共和運動的繼承者倒是個好主意,我們或許會收穫一批潛在支持者,將士們也會獲得一種心理暗示。我看還應該安排使者去組合國東北的划水道總部賄賂那裏的修士,讓他們將‘唯一帝皇’視作需要征討的魔鬼,這樣天下的‘划水道’信徒就會幫助我們。”

林登萬插嘴說道:“洪公,這就是所謂的‘統一戰線’嗎?”

聚集到此的年輕後生基本上是南直隸北部富裕地區的第二代農民工,帝國鄉村地區的老一輩人依舊對劉帝保持着敬畏,他們實實在在感受到“後主繁榮”帶來的便利,但是年輕一代淡忘了兩位先帝的文治武功,這些人不曾被帝國的執法部門教訓過。

帝國的失業率超過了警戒線,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的後生有三分之二沒有工作,上個繁榮期里富裕起來的生意人壟斷了大部分資源,總是加班加點工作卻生活困頓的年輕人都很仇視市場經濟制度。

激憤的邊緣人士揮舞江康篡位前的國旗,他們在地面上焚燒堆成小山的大帝畫像,劉帝控制區至少印刷過兩億張天子聖像。

這種憤怒不難理解,許多年輕人的工資被用來支付高昂的房租,通貨膨脹更是讓他們的生活雪上加霜。這些人沒有閑暇時間娛樂,擁擠的城市讓人發悶,老家卻找不到收入較高和體面的工作。

帝國近幾年開放農產品市場,種植糧食的農民被廉價的外國稻米打垮,這讓外表強硬的劉帝在農民眼裏像個賣國賊。下崗的國企工人覺得鄭文和是傾吞帝國社稷的碩鼠,失業青年則想找個能給他們發福利的新主人。

學生更是不分貧富貴賤加入這場運動,這些自視甚高的小孩沒有產業要管顧,朝夕相處的同學之間又能輕鬆凝聚成一個團體,他們表現得相當激進。

參加新軍的後生並不理解反軍入侵南直隸的意圖,他們也不了解共和運動的歷史。共和運動的均貧富理念讓他們都很動心,所以紛紛趕來參加反軍,一樣聽起來光榮的事業才能安放他們的自尊心。

李鴻暉朝坐在小型貨車駕駛座上的年輕後生揮了揮手,他調侃說道:“小後生,我看你還不到廿歲吧?為什麼不回學校里參加科舉考試,考個狀元可比投奔反軍光榮多了。”

這位小後生在聽見“科舉”二字后很是激動,他大聲叫道:“老子不是科舉機器,咱不考了,復讀好幾年還是這麼點分,劉帝的貪官污吏在耍我,我要出題考他們!”

這位年輕人的豪言壯語立即在人群當中激起一陣放肆卻不含惡意的笑聲,周佔山用讚許的語氣對他說道:“朝廷最看重資歷和門第,平民百姓倒是能靠科舉和捐官制度變成朝廷的下級官僚,也能用十幾年的光陰在軍隊裏換來排長或連長的銜職,可是那幫貴族會真心待見大家嗎?很多尋常百姓依靠才智和運道當上貴族,可他們最後卻是忘掉昔日的舊友,反過來禍害大眾,這位小兄弟的覺悟很好。大家記住了,革命和改命是不一樣的。任何朝代的君主都會給普通人改命的機會,但是改命是背叛人民,成為腐敗集團的一員。革命是摧毀體制,造福人民。”

設法讓現狀顯得難以忍受,熄滅情況會有所好轉的希望,最後指出投奔反軍的遠大前景,這是說服後生們參加革命最簡單的方法。

一名穿飛行夾克的後生有着棗紅色的面龐,他看起來經常在建築工地上綁鋼筋,後生對洪時先叫道:“自從我退伍以後,感覺難以回歸正常生活,打工賺錢收入太低。過去出操放哨都是按部就班,根本不用擔心其他事。我從前在興州打工,城裏的高樓大廈千千萬萬,但是沒有一座可以讓我走進去消費,這些樓房反而讓我看不到好看的天空。”

幾個失業好幾年的大學生圍上來向洪時先要簽名,有個腦袋謝頂的後生說道:“我看過一本書,上面提到艱難困苦永遠都是艱難困苦,這一切不會變成成功的基石和鍛煉機會,所謂的磨礪只是我們躲不過去罷了。我覺得很有道理,手裏有槍才是正途。”

一名激動到燒掉自家房屋前來投奔反軍的大漢吼道:“我早就看江康父子和劉帝不舒服了,老劉無故謀害郭王爺,萬山過來的弟兄們日夜都想着替他報仇。”

作為這名大漢的老鄉,洪時先不得不承認郭民才治理下的萬山諸地物價穩定,司法機構的處事方式公正合理。“唯一帝皇”時常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臣民,崔義甸內閣又無法提振經濟,生計受阻的萬山百姓自然都發自內心的緬懷郭民才。

李宏暉環顧四周發覺身邊站滿年輕後生,他不由得感嘆道:“人生如同白駒過隙,我追隨帝國軍隊出征剡山的時候還和這群小兄弟一樣年輕。”

洪時先說道:“據說江先主在彌留之際曾這樣教導後主,君主要讓年輕一代都去追逐金錢和享樂,不要讓他們變得熱衷公共事業,也不要讓他們萌生大志,這樣就沒有人和江後主爭奪皇位了。”

周佔山說道:“蛟鎮和下彰那群對我們避之不及的百姓無疑都是在江康體系裏的受害者,如果劉帝把痛苦施加在他們身上,這些人只會感到榮幸。如果要救助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破除劉帝的光環。我本來還以為帝國的年輕一代都在爭名奪利和酒精女色里爛掉了。這群年輕人太亢奮,革命未必都有好結果,我們要控制這個烈度。”

南直隸兵團的嚮導章錦生此刻正站在一張鋪有墊布的木桌后幫忙登記新發放的槍支。章錦生是位出生在聯塘港的小後生,他的長輩在江後主時代生產節能燈管賺下了一點家底,劉帝十八年,章錦業通過科舉考試被南直隸大學錄取,他花錢在學校里掛了一個名,接下來的三年都帶着一幫朋友在帝國各處遊歷。

“唯一帝皇”的倒行逆施讓他家裏的生意愈發難以經營,充滿改革精神的章錦業設法穿越腎山的封鎖線投奔藩鎮軍。在入侵南直隸的行動發起前,周佔山專程趕到崇仁請來這位見多識廣的幕僚。

這位大膽的嚮導笑着說道:“諸位,‘唯一帝皇’那套唬人的東西對下一代不好使了。劉帝在壟斷輿論上很有一套,如果能有效堵塞民眾獲取信息的渠道,他就能為自己樹立起半神般的形象。可惜老劉就會說幾句完全正確的漂亮話,光憑那些朝令夕改的詔書就能證明他不過是個‘吹牛大王’。在承平時代,大部分人只想着過小日子,他們雖然對‘唯一帝皇’並不感冒,可平日裏也必須在口頭上應付幾句。”

“很多人為了多撈些好處就在表面上積極擁護劉帝,輪到要他們出錢出力,這些人就一聲不響了。少數缺乏思考能力的呆瓜會讓劉帝嚇住,他們忙着向我們打黑槍。懂得獨立思考的那些人就會對劉帝不甚高明的自我標榜嗤之以鼻,膽子大會直接跳出來叫板劉帝,其他人就忙着韜光養晦。老劉的自我神化很可能會形成反噬效應,如果我們能在戰場上羞辱他的天軍,世人就會發現他虛弱的一面。一旦‘唯一帝皇’的威信開始動搖,他就再也無法重塑過去的地位,上述幾種朝他高呼‘萬歲’的民眾也會在那時將他視作過街老鼠痛打。”

洪時先笑着說道:“小章說得倒是頭頭是道,不過我猜你一定有過無所事事的日子。”

章錦生點頭說道:“當初科舉考試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和朋友卻都還想着要建功立業,平日不是練習‘三個一百’就是坐在電腦屏幕前玩着《武裝突擊》和《江康大帝戰史》這類硬核遊戲。朋友們一坐下來,大家就討論歷朝興亡成敗的典故。劉帝是個昏聵的君主,我們這代年輕人只能忙着趁鈔票和追求女人,這些事情都太讓人消沉頹靡了。”

“有一段時間,我居然迷上‘人形模件套件玩具’和‘戀愛養成’軟件。後來有個朋友寄給我一份《武肅立志傳》的文件,我對照着《武肅王傳》打通了這個小遊戲。我再次想起大丈夫應當建功立業,感慨自己真是不知今夕何夕啊!”

新軍可以分配到的裝備很差,江後主時代的老式步槍是他們的標準裝備。這些人拿不到防彈衣和裝具,大部分連一套舊軍服都沒機會穿上。憤怒的失業青年就在頭上綁起一根布帶,上面寫着“均富救國”四個大字。新軍的士氣倒是很高,“聞戰則喜”的新軍將士在精神上勝過周佔山那些畏戰的老部隊。

林登萬悄悄向洪時先說出一個自己難以理解的問題。

“找不到差事做的貧苦百姓和受到不公正對待的老兵都有加入反軍的充分理由,那些通過科舉考試的小後生為什麼也肯加入我們?”

洪時先回答說道:“我想他們都是心懷大眾的救國志士,人在年輕時都會有這樣一個階段。猢猻,你覺得通過科舉考試難不難?”

不曾混跡官方學校的林登萬回答說道:“我想很不容易吧,畢竟要在學校里待上好多年,參加科舉的學生可不是一般的忙,他們還拿不到一分錢收入。”

洪時先解釋說道:“科舉考試普及之後,大部分平民百姓也可以獲得上大學的機會,可是這個過程會耗費大量的精力和金錢,他們可能憋了一肚子怨氣。如果你很早就去耕地打工,大家也都會多多少少尊重你,因為你靠勞動在賺錢。參加科考卻是一項只出不進的事業,學生都沒有多少地位。”

“那些大學畢業生覺得自己應當立刻飛黃騰達,然後獲得大量回報來彌補自己的付出,可是許多人在大學裏沒學會多少本事,他們會帶着敏感的自尊意識開始謀生。你如果叫普通人去當環衛工人,他們估計也會很高興,可是那部分文化人卻會認為自己受到莫大羞辱。”

“現代化教育的普及其實是給廣大平民子弟開了一張升官發財的空頭支票,可是世間能獲得榮華的人少之又少,帝國貴族已經壟斷太多好處。這些低不成高不就的文化人會發現這張支票沒辦法兌現,才能只能帶來多餘的痛苦。”

“一旦天下有變,他們就樂意搞一些街頭運動。抬轎子和埋頭苦幹的普通人才是天下的支柱,現代化教育卻讓大多數人變得好高騖遠。天下的榮華總歸有限,人們只能去找‘唯一帝皇’主動討要,於是我們就多了好幾萬兵員。朝廷手裏的功名富貴不夠分,這些才智之士就不會消停。”

成百上千的小後生在蛟鎮參加反軍,洪時先卻隱約覺得更大的危機正在逼近,他知道反軍摸了老虎的屁股。看到洶湧如大海的群眾,洪時先也意識到擊垮劉帝的力量就蘊含在這裏。

洪時先和周佔山還在當天夜裏帶着林登萬會見一位民間的傳奇人物,反軍將士剛把這個人從監獄裏釋放出來。

江後主後期經濟過熱帶來的通貨膨脹讓帝國民眾怨聲載道,當時有幾個團體打算髮起“二次革命”推翻江氏王朝。這類團體的執行能力和笑話相差無幾,人們只是在口頭上發幾句牢騷,周佔山所要會見的丁清安就是在這一時期搞出名堂。

丁清安家裏的條件不錯,據說有幾個親戚在供銷社上班,平日裏吃吃喝喝不成問題。幾位長輩都參加過共和運動,他們總是認為家族王朝違背時代。江康登基之初,他許諾要帶給帝國人民今後兩世的財富和幸福,他的兒子現在連福利都發不出了。

後來的丁清安投考軍校,他想要鼓動一支軍隊發動起義,然後推翻腐敗的江家王朝。在帝國一艘水軍護衛艦上服役的丁清安發明出一套理論,他提出要在帝國境內建立一套全包式福利制度並復興共和,不少官兵都被他的理念說服。

大膽的丁清安在江帝十三年正月發動兵變,他和二十多名同伴劫持一艘小型炮艇進入東都灣。丁清安認為只要在東都港口鳴放一發炮彈並宣讀革命宣言,東都市民就會推翻江後主。

幾個鐘頭以後,丁清安被港口執勤的警備隊員予以逮捕。江後主對其進行公開審判,丁清安的口氣格外強硬,宣稱歷史會判他無罪,這讓他成為帝國家喻戶曉的人物。顏面盡失的朝廷從此再也沒有直播過庭審,判處無期徒刑的丁清安一直被特務關押在蛟鎮監獄的水牢裏。

拉攏丁清安的價值不言而喻,許多宗教都需要一名“先知”,這位“先知”會為某一項事業付出巨大犧牲,他會因此成為活着的烈士,享有很高威望。

假如丁清安表態支持反軍,周佔山就獲得大批潛在支持者,他甚至能搶過共和運動的話語權,增加政治籌碼。

此時的丁清安是一位頭髮花白的高瘦長者,他的白頭髮和皺紋似乎在向世人訴說自己在監獄裏度過了多麼漫長的歲月。

起初周佔山以為丁清安是個拙劣的汪熙興,他的兵變只是為了奪權。周佔山對他說道:“清安兄,‘唯一帝皇’禍國殃民,現在正是討伐他的時候,我希望你能站出來聲討他的王朝並講述在獄中的經歷,帝國民眾會看清這個昏君的所作所為。”

不料丁清安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長着一張“目字臉”的他微笑着說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但是我覺得這些事情都過去了,沒必要翻出來講。人不能停留在過去,帝國也需要和解與寬容,反軍以暴制暴是不合時宜的舉動。在我看來,反軍是披着共和外衣的軍閥,你們的所作所為需要反思。我們應該讓經濟發展的紅利體現在百姓的餐桌上,反軍的元老可是個個腰纏萬貫。”

洪時先想要讓他接受程克授予的官職,但是對方再次拒絕,原來丁清安當真是一位為帝國百姓發聲的鬥士,只不過他的思路格外簡單,不然也就不會有當年驚世駭俗的舉動。

周佔山感慨說道:“一百年以後,兄長這樣的人會繼續被人牢記,大部分權勢者卻會被歷史洪流淹沒,我們是以小人之心去衡量君子了。”

丁清安搖頭說道:“當一個人身無分文之際,他很容易產生‘天下為公’的想法,畢竟的確什麼都沒有,不用付出成本。等到這個人有了一些錢財,他或多或少要考慮一下,畢竟自己真的有些錢。取得更大的成績,人們會覺得大部分人是因為懶惰和能力低下而陷入困境。變成億萬富翁以後,天下人看起來庸庸碌碌,普通人能有加班工作的機會都是上天賜予的恩惠。天下在手,山呼海嘯的萬歲聲傳來以後,一般人就連半點為百姓做事的想法都沒有了,希望二位能理解我的做法。”

眾人都很佩服丁清安,不過談話不能再繼續進行下去了,削藩戰爭本身就是兩個腐敗集團之間的較量。

林登萬隱約覺得丁清安這樣的奇人還會在帝國內部攪起波瀾,只不過他上台表演的時間還沒有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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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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