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亂世 第十二章

下卷亂世 第十二章

初春時節,腎山東麓山峰頂端的雪蓋在陽光照耀下熠熠閃耀,呈鋸齒狀的陡峭岩壁直指着湛藍的蒼穹。四萬名參加“南直隸戰役”的反軍將士正在群峰下的谷地里穿行,依靠夾在岩壁和溪流當中的狹小山徑,他們分批通過幾個無人駐守的隘口。

三分之一的反軍步兵攜帶着能送進博物館展出的武器,他們就連一套軍服都沒能分配到。如果腎山東部的雄峰也擁有思考能力,它們必然會感慨這是兩百年來第一次有軍隊從夾山中間穿過,同時也會朝着形同乞丐的“南直隸兵團”發出訕笑。

洪時先、張獻進、張全忠正騎着中原產的騾馬走在野戰炮隊的護衛隊列里,懸挂在頭頂的暖陽並不能驅散山谷背陰處的寒凝之氣,張獻進有感而發的朝着身旁眾人說道:“蛟鎮有老話叫‘食過東午粽,棉衣不能送。’,在南直隸和江東,即便到了五月份,氣候都有轉冷的可能。”

洪時先便說道:“東午節還早得很,這段日子吃不上粽子。不知現在劉帝麾下的牛頭馬面都在吃些什麼。”

張全忠笑道:“捏不牢的‘風吹餅’,味道好的‘盤龍糕’。”

在理解這句不甚文雅的俏皮話后,張獻進對着他的表叔說道:“阿叔,這兩樣東西可是人人都能生產。”

在他們前方几十米外的小徑上,騎乘鹿馬的周佔山對着同行的孫百成叮囑說道:“提着一籃子電燈泡去參加交流會很不容易,你要想辦法保護好募兵籌款的文職人員。嚮導,記者、畫家、學者這些‘燈泡’也不能碰壞,不然讓誰來記錄大家的豐功偉績?”

張獻進等人騎着騾子接近周佔山,洪時先便上前說道:“用‘劍’取得的功業當然需要用‘筆’來錦上添花,江康騎着騾子翻越仙岩山,畫家柳武東卻畫了幅顛倒黑白的畫,最後直接改變世人對北直隸遠征的印象。”

近百年前,帝國的開國君主江康率領着同樣羸弱的四萬將士翻越佈滿積雪的仙岩山脈,在北直隸書寫傳奇。江康用十三個月的遠征擊敗四倍於己的前朝軍隊,將荒江以北的大片土地變成共和軍控制區。遠徵結束后,江康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畫家柳武東便應江先主之邀在上京創作了他的代表作《江康翻越仙岩大山口》。

在這幅色彩對比強烈的油畫裏,江康頭戴共和運動中風靡一時的三角帽,身披被狂風吹起的鮮紅斗篷,他腰間佩戴着閃亮的寶劍和短槍。江先主在現實中騎乘的那匹騾子也被畫家美化成一匹怒目圓瞪,馬鬃飛揚的騏驥神駒。畫像里的江康騎着戰馬爬上由前朝士兵屍體和火炮堆成的小山,他頭頂那片濃密的雲層里正電閃雷鳴,身後壯麗的群山則飄蕩着晦暗的硝煙。威風凜凜的江康大帝緊握着手中的韁繩,他用平靜而深邃的目光凝視遠方。

通過畫家的妙筆,江康變成一位英俊而充滿陽剛之氣的美男子。看到畫中宛如天神的江帝,世人便忘記了這位將軍早年的窘迫。這幅畫裏也完全看不出江康在北直隸戰役時遭遇的艱辛險阻,人們無不是羨慕着畫中共和軍將士們的榮光。江康後來對柳武東說道:“光是你這幅畫就為共和軍騙來了兩萬名熱血沸騰的小後生。”

若有所思的周佔山對着洪時先說道:“一個人在後世的影響力可以用相關文化作品的數量來衡量。江康大帝的事迹就曾被無數電子遊戲、畫作、影視劇、文學作品、雕像、音樂再三演繹。我想再過去幾十年,下一代的青年就會在遊戲機的屏幕上重演諸位入侵南直隸的壯舉,或許他們還會埋怨大家的智力和武力屬性都不夠高。”

張獻進插嘴說道:“一定會有一群‘唯數據論者’和‘幻想型戰略家’撰寫相關攻略,我們的進軍路線會被批評的一無是處。”

洪時先笑道:“如果能把劉帝趕下龍椅,我們的屬性絕對不會低,這一切都要交給歷史來評說了。”

周佔山突然驅動鹿馬朝着山道旁一塊點綴着好幾棵乾癟老樹的陡坡衝上去,張獻進見狀便朝着洪時先問道:“周公看上去很興奮,他要去幹什麼?”

洪時先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說道:“誰都想過一把當‘屠龍勇士’的癮,周公想必是抓住這個機會‘老夫聊發少年狂’。他老是把籌謀划策的事情推給我去辦,你說我該怎麼辦?”

在登上那塊高度不低於十米的陡坡后,周佔山就在一棵只剩下空心樹榦的歪脖子樹下收住韁繩。成群結隊的反軍新軍正以縱列隊形從崖壁下那條山徑的轉角口通過,這支旗搖隊散的大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些在拍攝影視劇時,花費幾份盒飯請來的群眾演員。

一種念頭正在周佔山的心頭升起,這些軍隊使得他變得底氣十足,自認為能和歷史上的名人們平起平坐。在着份情感的驅使下,周佔山用他洪亮的嗓音朝着山崖下喊道:“諸位,聽我說兩句!”

因為在擁擠的山徑上前行很是吃力,顯露出疲態的反軍將士都很樂意放慢腳步聆聽這番演說,他們一同仰起頭望向山崗上的主將。

周佔山隨即動用他充沛的丹田之氣朝着下方喊道:“帝國和人民深深虧欠着你們這些為國驅馳的將士,我沒有補償大家的辦法。在遠征南直隸的參與者當中,有些人年紀能比我大上一輪,有些人還不到弱冠之年,但我相信大家都領教過劉帝用科舉考試、苛捐雜稅、嚴刑峻法向我們打出的組合牌。諸位都沒有在頹靡拜金的劉帝時代變得萎靡不振,那些蠅營狗苟的門閥勛貴和爭名逐利的小丑就比不上大家。”

“在江康稱帝后,呂其凱以‘為天下人爭人格’為名討伐那位‘大盜’。呂其凱的失敗導致帝國長期籠罩在江帝陰影下,我們現在還需要朝着那些小丑歌功頌德,你們難道還想在以後歌頌劉帝嗎?天下最富庶的南直隸平原就在腎山的對面,近千萬民眾正盼望着我們的拯救。大家會像解凍的溪流那樣席捲南直隸,我們的榮光將會名垂青史。”

即便擁有着能夠媲美擴音器的喉嚨,周佔山在將這段話說完后也發覺自己變得聲嘶力竭,全身都散發著虛熱。崖壁下的大多數反軍將士都沒有聽清楚主將具體說了些什麼,但他們都認為這些話一定是在鼓舞士氣,山谷中自然而然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一名反軍步兵沒有聽明白主將發出的豪言壯語,他朝着身邊同行的戰友們問道:“周公都說了些什麼?”

一名聽力不佳的反軍戰士向他回答說道:“搶錢,搶糧,搶地盤。”

望着陡坡上意氣風發的同僚,洪時先朝着正在大聲吶喊喝彩的張獻進說道:“獻進,佔山兄把牛吹完了,下面就看我們能不能快速穿越腎山打開南直隸的門戶。”

狹山小徑後半段的道路很是崎嶇難行,很多路段都狹窄到僅能容納兩三人通過。山徑兩側的岩壁上還殘留着在去年冬天枯死的藤葛植物,山崖上向外凸出的大塊青紫色岩石顯得搖搖欲墜。陡坡下的山溪在枯水后裸露出由細沙和尖銳碎石構成的河床,在山徑邊緣升起的每一溜塵土都代表有反軍戰士失足跌進下方河谷。

一名反軍新兵在河床里的碎石上刮傷了小腿,恰好從山徑上經過的周佔山便讓出鹿馬來馱運這名叫苦不迭的戰士。隊列里另外一名騎兵的臉色不太好看,他必須讓出馬匹給大帥騎乘。上級的人情總要他們來承擔。

經過長達兩晝夜的艱難跋涉,數千人的先頭部隊終於有驚無險抵達處在腎山盡頭的雙林要塞,這條隱蔽的道路讓反軍將士免去攀木緣崖的過程、

在過去半個月裏,盧獻康接二連三接到特務關於反軍入侵的警告,他特意強化了腎山沿線的防禦力量。蛟鎮地區先前僅僅部署一個輕步兵師,盧獻康便象徵性的安排“候補旅長”石治平率領兩個獨立步兵營趕去增援蛟鎮。

蛟鎮守將麻宏富深知石治平是被上級調來“鍍金”的關係戶,他便極力希望在對方面前賣弄蛟鎮守軍的能征慣戰,於是石治平被邀請前往縣城東南的一座兵營里檢閱部隊。石治平猜測駐軍部隊針對檢閱早已經過再三綵排,於是他便在半路上改變主意,決定帶着麾下部隊前往接近腎山的雙林要塞。

過去的數百年裏,作為蛟鎮西門鎖鑰的雙林要塞曾經歷過上百次激烈戰鬥。四百年前修建的石制堡壘如今仍然矗立在雙林崗高聳崎嶇的山丘上,光是憑藉堡壘外高達兩丈的城牆以及佈滿射擊孔的堅固敵樓便能使訪客的腦海里浮現出“固若金湯”四個字。

時過境遷,現代的槍炮能夠輕鬆摧毀冷兵器時代的堡壘,朝廷的駐軍便用鋼筋水泥重新澆築工事。因為雙林的古代要塞得到較為完好的保存,許多不曾見過故鄉舊有城牆的後輩都會在承平時期趕去蛟鎮的雙林崗參觀遊覽。

在一輛步兵戰車的保護下,石治平和幾名隨從搭乘小汽車離開公路到達雙林崗下的黃岩坑。在一座由好幾座陡峭矮山組成的峽谷當中,簡易搭建的官軍哨站截斷了坑窪的泥土道路,

這座哨站僅由一間小木屋和瞭望塔組成,守備哨站的幾名官兵此刻正躲在房間內用收音機收聽評書節目。在發現石治平的到來后,官兵們相互對視了一眼,年紀最輕的那名戰士趕上前觀察情況。這位不滿二十歲的新兵斜戴着帽子,將挎在背後的衝鋒槍慢悠悠拿到手上。他朝着正在車隊前方揚起沙塵的那輛裝甲車大聲喊道:“停下!接受檢查。”

石治平的車隊在哨站前熄了火,關卡上的幾名駐軍便都從房間裏冒出來,一名掛着副班長職的老兵舉着登記簿來到石治平座車的副駕駛窗口,副駕駛員當即給出正面印有“五爪金龍”的通行證,老兵便要求幾名部下放他們通過。

裝甲車上方操縱機炮的士兵很是憤怒的朝着那名新兵吼道:“戒備這麼鬆懈,賊軍來了怎麼辦?”

那名新兵理直氣壯的說道:“兩個月沒發軍餉,你還想怎麼樣?”

坐在後面小汽車上的石治平在聽到這句話后便擔心蛟鎮的朝廷軍隊鬥志渙散,在望了望空無一人的瞭望塔后,他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看法。

在石治平等人揚長而去后,哨站上的那名老兵朝着幾位戰友說道:“這要是在承平時期,大家怕是要轉業了。”

石治平隨後在雙林崗要塞突擊檢閱駐軍,他在要塞南門外的一塊空地上目睹駐防官兵的“出色表演”。大多數步兵在打靶射擊時的表現還比不上地震時的盲人。一名新兵在用衝鋒槍進行連發射擊時半天弄不出聲響來,石治平便怒不可遏的奪過對方的衝鋒槍丟到地上,厲聲指責這名新兵不懂保養。那名大膽的戰士當即表示武器發下來就是這副狀態,責任不在他身上。

在要塞的軍火庫里,石治平看到幾十件連鐵板都已弄丟,就像一團爛棉絮的老舊防彈衣以及無數銹跡斑斑的鋼盔。一群沒把集結時的警報聲當成一回事的老兵還躲在庫房裏用便攜式電腦參與“炸金花”的網絡賭博,石治平便上前詢問他們說道:“就靠這些裝備你們怎麼打仗?”

一名老兵回答說道:“賊軍過不了腎山,如果他們來了,我們就去網絡上買一批防彈衣過來。”

陷入狂怒的石治平要求軍需官給出合理解釋,不料軍火庫管理員正好在今天帶着幾名“烏龍衛”特務趕去蛟鎮縣城裏的娛樂會所吸食奶茶粉去了。鑒於“烏龍衛”的強大影響力,這件事只能就此作罷。

經歷了一上午的視察,石治平最終對蛟鎮駐軍得出“太爛了,要練過。”的評價。

忙着檢閱要塞駐軍的石治平並不知道數千名反軍已經穿過幽深的溪谷,悄無聲息的佔領了雙林崗附近的幾座山丘。反軍對要塞內完備的防禦設施頗為忌憚,要塞南側居高臨下的野戰炮陣地成為他們奪占雙林崗的最大問題。

駐防官兵還在雙林崗高地上開闢起降武裝直升機的簡易機場,直升機螺旋槳在半空中發出的震動聲就足夠嚇退未經戰陣的反軍新兵。

雙林崗西南方向上的山坡顯得開闊而平緩,可供車輛通行的泥土道路一直延伸到要塞的高牆之下,環山道路的轉角處還保存着一兩座在承平時代為開發旅遊業而修建的簡易旅館。朝廷軍隊使用除草劑和挖掘機將這片山坡上的植被和舊有建築物悉數摧毀,掃清了野戰炮和機槍射距內的障礙物。

如果反軍膽敢沿着那條山路向要塞靠近,從天而降的榴彈就會把這些烏合之眾打成橫飛的肉塊。疏忽大意的守軍並未將雙林崗北側陡坡上繁茂的櫸樹林砍伐乾淨,那片擁有眾多遮蔽物的林地便成為反軍發起進攻的良好支點。

周佔山與洪時先召集參謀人員仔細研究過要塞外圍的地形,他們一致認為缺乏夜視裝備的反軍無法在夜戰中取得優勢,於是決定在太陽落山前就向要塞發起進攻。兩位軍事愛好者深知文人帶兵最忌諱自作聰明和不懂裝懂,於是他們都採納幕僚和職業武將所提出的建議。

雙林崗上的炮兵陣地在下午兩點左右顯得很是寂靜,幾十名官兵都各自躲在頭頂撘有綠色遮陽頂篷的炮位上休息。因為下方的開闊地和往常一樣鴉雀無聲,駐防的官兵便將精密的測距儀器和望遠鏡擺在炮位中央的摺疊木桌上,他們三五成群倚靠在使用沙袋堆疊而成的矮牆前,討論着何時能夠複員返鄉。

石治平的到訪在要塞里激起不小的波瀾,這些官兵有時便會嘲弄那幾位在軍火庫里被長官抓牢的戰友。充滿暖意的和煦陽光正在逐漸黯淡,這使得在要塞外圍高牆上挎槍巡邏的哨兵開始感到精神渙散。

為了招待遠道而來的石治平,要塞里的一位營長安排好幾名官兵趕去雙林崗東南的一處魚塘執行“重要任務”,只要有人能儘快討到幾隻足夠斤兩的魚鱉當下酒菜,營長就會優先晉陞他們。

這批戰士按照常理早就應該拎着“戰利品”返回要塞了,雙林崗上的官兵也沒法用無線電設備聯繫上他們。要塞南部一間敵樓上的幾名官兵正在擔心他們的戰友是否在魚塘附近遭遇不測,一枚黃色的光點便帶着令人不安的呼嘯聲快速接近他們所在的位置。

突如其來的巨響和晃動使得正在要塞外牆巡邏的官兵下意識匍匐在地,他們再次起身的時候,要塞南面那座使用磚石修建的古代敵樓就已淹沒在紛揚的黃色石屑當中,灰黑色的球狀煙霧從敵樓廢墟上騰起。

在風力作用下,這團濃煙搖擺着升上天空,並且逐漸變得寬廣而稀薄。爆炸后的震動使得要塞內的十幾台高音喇叭奏響警報,成百上千的官兵衝出營房奔向各自的崗位。要塞周圍傳來更為密集的爆炸聲,反軍從遠方山崗上射出的炮彈大多撞碎在要塞四周堅硬的岩石上。

雙林崗南坡的開闊地上傳來細微卻逐漸變得密集的“噠噠”聲,半山腰光禿的泥土地面上濺起此起彼伏的幾十道細小土柱,裹挾着灼熱氣體的子彈正零星擊打在要塞堅固的混凝土外壁上。

守衛要塞外部高牆的朝廷官兵相互彙報着敵軍位置,機槍射手正將槍口對準山坡下和螞蟻差不多大小的敵人。興奮的朝廷炮兵正手忙腳亂的調整射角和裝填炮彈,山下的幾座低矮土丘在火炮的持續射擊中閃動着大團火光,開闊地上冒起的大團煙霧使得交戰雙方都難以辨別敵人的位置。

張全忠率領數十名身經百戰的游擊隊員跟隨六百名只攜帶輕武器的反軍老兵悄悄進入要塞北坡的櫸樹林內,他們的任務便是攻佔要塞的北門和摧毀高地上的野戰炮陣地。要塞內的守軍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南方煙塵翻滾的開闊地上,因此防禦要塞北門的官兵僅有六十人,大部分官兵都縮在土黃色的古代城牆上探聽着下方的動靜。

老舊的古代城樓外還矗立着兩座使用沙袋和填滿沙土的金屬筐堆砌而成的碉堡,經驗豐富的特等射手負責操縱那幾挺火力強大的重機槍。

隱蔽在櫸樹林邊緣的反軍將士將槍口對準已被發現的敵人,他們用數十支的步槍發起一輪兇猛的齊射。幾名老兵使用步槍掛載的榴彈發射器朝着要塞前方的空地打出十多發煙霧彈,煙霧彈里釋放出的白磷很快就在前方空地上形成了一道難以視物的“煙牆”。躲在岩石后和匍匐在樹木下的上百名反軍步兵一擁而上,不料灰黑色的煙霧中傳出一陣清脆的射擊聲,衝鋒的反軍將士便接連倒在地上。

在櫸樹林北面的一塊暗紅色岩石後面,張全忠放下掛在胸前的望遠鏡,他朝着正在身旁擦拭槍管的張獻進問道:“官軍的眼睛這麼好嗎?”

張獻進望着遠處人影閃動的煙幕說道:“官兵有熱成像裝置,要不然打不中我們。”

反軍將士隨即趕到較遠處的空地上架起兩門重達六十斤,平時需要四名戰士看護和攜帶的迫擊炮。老練的炮手從身上掛滿炮彈的戰友手裏接過擁有堅硬外殼和尾翼的炮彈,他小心翼翼將炮彈塞進向上揚起的炮管里。

炮手還沒能來得及捂住耳朵,北門外的一座簡易碉堡上就升起一團火花,從那裏傳出的槍聲也當即停止。擁有人數優勢的反軍快速衝進要塞的北門,朝廷官兵依託着要塞內隨處可見的簡易小樓和鐵皮倉庫繼續鏖戰,官軍營房四周拉起的鐵絲網就給反軍帶來很大阻礙。

張全忠帶着餘下的兩三百名戰士朝着近在咫尺的要塞北門趕過去,有人卻在半空中發現兩個令人不安的細小黑點,這些裹挾着巨大噪音的不明飛行物極有可能就是從蛟鎮或要塞內起飛的武裝直升機。

在槍聲里變得亢奮的張獻進環顧四周,他埋怨周佔山不該把林登萬叫去司令部里充當聊天的幕僚,不然“猢猻”就能親眼目睹今天的惡戰。

要塞的圍牆在張獻進眼裏變得模糊,他產生一種幻覺,自己的傳奇會在這裏開始。以往在游擊隊裏並不參與交火的張獻進端起一把槍管很短的“上國式”衝鋒槍對着石牆射擊。朝廷軍隊的還擊很微弱,他跑出掩體跟着同伴沖向圍牆的牆角。

想要第一個攻入要塞的張獻進幾乎把麾下隊員全都甩在身後,他從不覺得自己膽小,但這時候還是有些不安,他最怕突然飛出一枚子彈讓自己像個笑話一樣倒在地上。

兩旁炸起的沙土又熱又臟,反軍將士的眼睛和嘴巴被這玩意堵住,張獻進也覺得皮膚有些灼燒感。

在反軍將士眼裏,這是一場不亞於前朝“九旗鐵騎覆滅戰”的驚世決戰,但是要塞里的官兵只看到一群烏合之眾在下面狼奔豕突。

一名緊張過度的反軍戰士當即取過戰友背負的防空導彈發射器,朝着黃雲密佈的天穹發射出一發萬分珍貴的防空導彈。因為城樓下方的空間不夠開闊,這枚鎖定目標的導彈竟偏離目標打在幾十米外的一座敵樓上。

敵樓在火焰與高溫中轟然倒下,導彈帶來餘韻悠長的尾震,近三十名反軍步兵被飛射的石屑砸傷,其中張全忠的右臂就被一塊飛石擊中,兩名戰友頂着熱浪抓住他的肩頭,將傷者帶下火線。

天頂的兩架直升機卻很快被從南方山崗上升起的導彈擊中,最後變成一團不斷旋轉的火球墜入遠方的谷地。

幾十名反軍老兵沿着鋪有水泥的階梯登上架設野戰炮的高台,他們用一陣密集的彈雨驅散正在不間斷射擊的炮兵,然後便對着半空打出好幾發五顏六色的信號彈。

佯攻南坡的上千名反軍步兵在看到天頂升起的信號彈后無不異常振奮,他們迅速沿着曲折的山道向要塞發起衝擊。處在夾擊下的朝廷官兵當即鬥志全失,太陽尚未完全落山,反軍就把要塞內的好幾面“五爪金龍旗”扔下山澗。

當天夜裏,周佔山和洪時先帶着眾多幕僚和將校沿着佈滿彈坑的山道到達雙林崗。在撲滅要塞內的明火后,幾千名反軍將士正忙清點和搬運繳獲的槍支彈藥。長達數小時的槍彈射擊使得要塞內大多數磚房和倉庫的外壁變得千瘡百孔,有些地方甚至直接被炮彈打成一片瓦礫廢墟。

周佔山和洪時先撇下其他人登上那座部署着野戰炮陣地的高台,在通往高台的階梯上,許多參與要塞攻堅戰的反軍戰士都朝着他們揮手示意。右臂上纏滿繃帶的張全忠正坐在高台下方的一節水泥階梯上休息,在他身旁的一位後生正用打火機點燃張全忠叼在嘴裏的香煙,這位後生用左手攏住打火機的側面,這樣便能避免山風吹滅火柱。

蹲坐在階梯上的張全忠顯得神情疲倦,他面無表情的吐着煙霧。看着兩位正向他走來的老熟人,張全忠有氣無力的說道:“二位,我的右手被刮掉了一塊肉。”

洪時先便說道:“這或許便是南直隸戰役留給我們的紀念。全忠兄,為什麼沒看到獻進?”

張全忠答道:“他去要塞的倉庫里找止痛片了,我就怕他最後找了一堆過期藥物。前幾年我都在帶游擊隊,你們倒是直接讓我去給正規部隊提供支援。”

周佔山笑道:“不少游擊隊員不但是放槍的好手,而且也懂得如何在林地里充當嚮導。這次就算大家欠你一個人情,等到劉帝遜位了,我就去肉林里抓幾隻碧眼金睛獸送給你,以後你在華穗看水庫就不會覺得寂寞了。大家不妨先上去吹一陣冷風,我看今天的月亮還挺不錯的。”

周佔山和洪時先便一左一右將張全忠攙扶着登上高台的頂端,先前擺放在高台上的野戰炮已經被反軍將士悉數搬走,這便使得眾人所在的平台看上去很是空曠。高台的水泥地面上散落着幾塊不規則的炮鏡碎片和許多從沙袋裏漏出的黃沙,靠近矮牆和城垛的地方堆積着開封過的板條箱和空心炮彈。

如果從高台邊緣的城垛上向東西兩個方向望去,南直隸的百里平川與山澗起伏的腎山山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經過荒江流水沖積而產生的富饒平原上,縱橫交錯的公路連通着無數燈火通明的集鎮,紅、黃、白三種顏色的光點沿着公路一直延展到地平線的盡頭。

在黑暗的低地上,眾人隱約能夠看到許多錯落有致的細密方格,這些土地無疑都是極為肥沃的農田。入夜後的涼風吹亂洪時先的頭髮,他為自己沒有在這些年的征戰中變成禿子而感到慶幸。幾塊快速流動的暗雲遮蔽了懸在夜空中的月亮,這使得那彎新月只能從雲層的邊緣透出些許光亮。

洪時先朝着張全忠說道:“我們這麼一折騰,劉帝能在南直隸徵收到的物資和賦稅就要減去三分之一。沒人敢來南直隸投資了,附近的交通線也要癱瘓,一場金融危機就要席捲天子的‘龍興之地’。”

右臂正在隱隱作痛的張全忠苦笑着說道:“那我們豈不是來南直隸擾民了嗎?”

周佔山搖頭說道:“說得不對,擾民是為了救民,殺生是為了救生。”

在眾人交談的同時,張獻進和一名醫生拿着一膠袋的止痛片登上高台,洪時先朝着臉上變得汗涔涔的張獻進說道:“獻進,你可要把阿叔看好了。”

張獻進笑着說道:“這是當然。老洪,有人在北邊的山澗里找到一架直升機的殘骸,很多俘虜都指認裏面的一具屍體就是今天過來視察的石治平,好像是位旅級將軍。”

洪時先聽罷說道:“我們不妨在記者撰寫的通報里給石治平升一級,就說打死一位師長。”

周佔山便對着洪時先問道:“有句老話叫做‘宰相起於州部,猛將發於卒伍。”,據說蛟鎮的守將麻宏富就是從普通戰士一路升到師長。我素來把熊達威、李崇福、崔義甸這類靠混資歷、攀龍附鳳、當女婿爬上高位的酒囊飯桶視作螻蟻,不過我擔心像麻宏富這樣的對手會很不好對付。時先兄對打下蛟鎮有把握嗎?”

洪時先答道:“我們的主力炮隊和上萬名步兵還在西邊繞山灣,短時間內能用來攻擊蛟鎮的部隊不是很多,打蛟鎮還是要靠智取。”

張獻進接下來的舉動令人費解,極為不屑的表情爬上他的腦袋,他站在要塞邊緣的圍牆上對着遠方燈火點點的大地吐出一口痰,然後發出一陣急促的笑聲。

洪時先詢問說道:“獻進,我說的話很好笑嗎?”

得意忘形的張獻進說道:“老洪,我在抒發自己對於某個帝王的不屑。我本來以為在劉帝的地盤上,大家會感到很緊張,但是站在這裏,不知為什麼反而有種悠閑的感覺。”

周佔山解釋說道:“過去我們的將士都是忙碌奔波的普通人,你看下面的公路上有幾部汽車在開,他們是冒着生命危險在穿越戰區。我們現在有幾萬人,什麼難處都能化解,你處在這股力量中間,自然覺得安全。聯想到朝不保夕的普通百姓,你當然覺得悠閑,對比產生快樂。”

洪時先發覺周佔山身上散發出一種過去沒有的特質,他本以為對方拿到程克授予的旌節以後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現在的身份,但是周佔山彷彿已經當了十幾年的大帥,他在這個位置上表現得非常自然,自己或許低估這位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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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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