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昔我往矣 第四章

番外 昔我往矣 第四章

東都國際機場有着玻璃天棚的候機樓可以讓百無聊賴的乘客觀看客機騰空而起的壯觀場面,近期在一家夜店找到工作的謝天宇正凝望頭頂的天空,幾位同事有說有笑離開登機站台,他們剛送店裏的銷量冠軍坐上飛機。男公關收入上不封頂,店裏的冠軍甚至能搞到千金難求的出國許可證。

謝天宇沒有料到機場裏旋轉的攝像頭正在鎖定他的腦袋,監控室的座椅上也不再是尸位素餐的機場工作人員。

正當謝天宇和幾個同事交談之際,幾個穿着便衣和警備隊制服的大漢向他們走來,這些執法人員幾乎在同一時刻掏出武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臉上笑意漸漸凝固的謝天宇,候機室里的其他人為此傳出尖叫。

候機的乘客讓出一條過道,“烏龍衛”特務和槍彈上膛的警備隊員死死盯着面前的獵物,不敢有絲毫大意。負責抓捕行動的支隊長熊治打量着這個對手,面龐清瘦的謝天宇其實極為高大健壯,沒有兩三個人很難將他制服。

陪在謝天宇身邊的幾個人面色煞白,沒人知道警備隊為何會擺出這種陣仗。看到將手扣在霰彈槍扳機上的警備隊員,謝天宇忽然產生如釋重負的快感,他自顧自舉起雙手。

熊治預想中大鬧機場的戲碼沒有上演,他命令一名老練的特務上前給對方戴上手銬。密不透風的人牆圍住謝天宇,他在離開候機室之際向幾位目瞪口呆的同事望了一眼,目光中居然帶着些許輕鬆。

一輛巡邏車已在街道上等候多時,坐上囚車的謝天宇微微嘆了口氣。汽車開動以後,機場候機大樓漸漸變得模糊,車上每個人都清楚等待謝天宇的結局只有一死,所以熊治破天荒遞給他一支香煙,這是普通囚犯不敢想像的待遇。

其餘辦案人員都用疑惑的目光注視着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年輕人,他們在幾天前接到群眾舉報,專門派人在謝天宇租住的居民區盯梢了幾天,同時從當地住戶和早點攤老闆口中打聽到此人晝伏夜出的習慣。沒人能相信眼前的年輕人會犯下如此嚴重的罪行,熊治發自內心佩服此人的心理素質。

囚車的紅黃兩色警燈不停閃爍,外面下起小雨,雨珠在車窗上匯聚起來,謝天宇認出外面是東都的防洪堤,過去他會把雙手插在褲袋裏,嘴裏嚼着口香糖登上堤壩,然後俯瞰白色海浪拍打在堅硬的壩體上。

東都帶來了一浪又一浪的奇談,他也是其中一朵浪花。

優秀、幽默、勤奮、熱心、孝順和溫和曾是謝天宇身上的標籤,這個來自南直隸聯塘的後生一直是個傳奇。謝天宇的父親謝仲雄在國營工廠里擔任車間主任,母親吳亞琴是當地的中學老師,家庭條件算是非常出眾。

謝仲雄老家並不富裕,有個妹妹患有精神疾病,所以他需要多賺錢補貼家用,工作非常辛苦。謝天宇記憶里,謝仲雄是個樂觀豪邁,懂得鼓勵孩子的好父親,家裏因此其樂融融。年幼的謝天宇勤奮好學,他在初中的成績名列前茅。

初二下半年,謝仲雄突發心臟病猝死,有些潔癖的吳亞琴陷入獨居生活,學校里的同事為其籌款,但是要面子的她拒絕接受。

事實上,謝仲雄和吳亞琴關係早已破裂,前者有過兩次出軌經歷。壓力激化了吳亞琴的性格缺陷,她在別人面前是個好說話,講道理的人,但是會無緣無故變得情緒低落。謝天宇比如在吃飯時放下碗筷發出太大的聲音,他的母親就會勃然大怒,如果你試圖反駁,吳亞琴會拚命辱罵兒子。

謝天宇的個性既不夠強勢,也不夠懦弱,所以他內心對母親抱有不滿,表面上卻不顯示出來。吳亞琴對任何事情都會產生奇異聯想,到處說其他人壞話,但是在當事人面前卻極盡恭維,用隱秘的方式搬弄是非。

吳亞琴對待兒子極為苛刻,後者必須像個提線木偶般生活,時刻偽裝出知書達理的形象。在其他同學眼裏,謝天宇從來不發脾氣,他有着花崗岩般的毅力,整個人就像一台精密的機器。

總是把壞臉色給謝天宇看的吳亞琴無法理解兒子的內心活動,一再提高對兒子的要求,雙方埋下日後衝突的種子。

父親離世讓謝天宇決定取代父親的角色,成為了不起的人物,他變得加倍努力,成為全方面的楷模。科舉考試前,謝天宇是聯塘地區排名第一的學生,最後東都大學願意降低六十分錄取他。

進入東都大學的謝天宇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他仍舊毫不鬆懈,每天像機器儀錶那樣上課和鍛煉。兩個學期下來,謝天宇當上班長並取得“江後主獎學金”,這對於一個需要大學降分錄取的學生而言很難得。

大學籃球場裏,人高馬大的謝天宇總能橫掃千軍,他購買了一些健身設備,整個人就像頭壯實的雄獅。榮譽依舊包圍着謝天宇,那種過去的滿足感卻漸漸減弱。東都大學的學生非富即貴,十有八九是才智過人的天才,謝天宇不再顯得鶴立雞群。

母親向他教導的信條漸漸崩塌,其他同學居然在肆意玩樂的情況下依舊能拿高分,他們大談女色,開些不文明的笑話。老師許諾從東都大學畢業就能成為了不起的人物,但是謝天宇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某些空想家會要求人們在當下加倍付出,日後能收穫美好的未來,謝天宇意識到這種說法和科舉有相似之處。

成為一個優秀的職員對這個迷茫的後生而言並不困難,但這點成就遠遠不夠。東都大學變成了一座苦役營,老師就是監牢的看守。

國際研究生的招生考試里,謝天宇試圖擺脫母親的控制,他申請前往勃特蘭加里敦大學求學。三門考試科目里,謝天宇有兩門取得滿分,他積極準備材料和面試,但是吳亞琴知道以後開始大肆宣揚此事,她提出要陪兒子一起去留學。

謝天宇驟然感到留學失去意義,他連繼續在學校里待下去的興趣都沒有了。

飛翔在天頂的雄鷹無力繼續翱翔,等待謝天宇的便是墜入深淵。

除此之外,這個循規蹈矩的學生居然戀愛了,初涉情網的謝天宇全身心投入,但是兩個人因為個性原因最終分手。分手本身沒有什麼大不了,但是謝天宇的自尊心受到嚴重打擊,原來自己能掌控的領域是如此之小。

喜歡到處打聽的吳亞琴聽說兒子花錢給女朋友買了很多“昂貴”禮物,所以開始沒完沒了批評早就心態失衡的謝天宇,後者一度向室友透露想要自殺。

其他人看到謝天宇像往常一樣向母親打電話彙報每天吃的東西和一舉一動,這位同學變得渾渾噩噩,他開始躺在寢室里睡覺,不願意去好好上課。

一批批作案工具被寄到謝天宇家中,他決定要徹底幫助母親解脫,然後設法把屍體藏起來,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

謝天宇研究了眾多哲學和心理書籍,他還喜歡觀看破案的電影,希望能有所啟發。如果有人肯開導他,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返鄉休假的謝天宇在那間小公寓裏等待一切結束,吳亞琴像往常一樣回到家中,她要更換廁所垃圾桶里的膠袋。

悲劇在這一刻發生,謝天宇舉起啞鈴,走上難以回頭的道路。

十分鐘以後,蓄謀已久的計劃實現了,但是謝天宇本來想製造一場意外事件,自己仍舊能當東都大學的天才,現在他意識到必須和過去告別。

謝天宇沒有像普通人那樣慌慌張張逃走,幾個親戚收到他打過去的電話,這位後生需要出國留學的經費。富裕的親戚們慷慨解囊,謝天宇驟然間得到一百二十萬巨款。

心細如髮的謝天宇從母親信函里剪下一個個小字,然後打印了一封辭職信發往學校,他請幾位老師一起吃飯,表示母親要和自己出國,但是這幾天身體不好,沒辦法接待其他人。吳亞琴不喜歡和人來往,所以很少有人發現她已經失蹤。

握着一筆巨款和通過各種渠道購買的幾十張身份證,謝天宇開始長達三年的逃亡生涯。這個逃離“苦役營”的後生需要用最瘋狂的方式擺脫往日陰影。

最初六個月裏,當地警備隊還沒有接到報案,謝天宇仍舊十分安全。在興州鬧市區的一座彩票站里,謝天宇拿出五十萬進行投注,他覺得英雄人物必然視金錢如糞土。

中獎與否對謝天宇而言關係不大,他需要大手大腳花錢帶來的快感,用這種方式報復那位錙銖必較的母親,宣告本人重獲新生。

興州、上京、東都、下京都留下謝天宇的足跡,他享受着以往不曾體會過的自由。六個月後,謝天宇向他舅舅發出一條短訊,自己和母親即將回國,所以希望有人能前往興州機場接機。謝天宇的舅舅遲遲沒有等到這對母子到來,所以前往二人家中探訪,方才發現情況有異。

警備隊撬開房門入內調查,每個人都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嚇壞了,地面上鋪着雜亂的電線,室內的攝像頭正在運作,調查人員的一舉一動都被謝天宇得知。

最有經驗的警備隊員也不敢相信眼睛,卧室的床上擺着一個用膠帶包裹起來的人偶,周圍擺放了一些防腐和除臭的化學藥品。

警備隊在床底下發現吳亞琴的屍體,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來,南直隸警備廳立即下發“海捕文書”,這樁案子甚至驚動劉帝,皇帝要求限期抓獲謝天宇。醜聞眾多的東都大學被推到風口浪尖,一些謝天宇的同學幾乎驚掉下巴,誰能想到溫文爾雅的謝天宇能做出這種事。

根據一名同學提供的線索,謝天宇似乎回到過大學裏詢問掛科以後的補考事宜,興州銀行也拍攝到此人深夜操作自動取款機的錄像,但是這些事件的發生時間都很遙遠,難以作為破案的依據。

主動讓人發現屍體在常人眼裏可能是自投羅網的舉動,但是謝天宇卻有三個充足的動機。

其一,執法機構往往在案發最初幾個月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偵破案件,但是等到風頭過去,案子就會被漸漸遺忘。

其二,謝天宇希望舅舅能安葬好吳亞琴,這是他的一樁心事。

其三,通過監控設備觀察室內狀況的謝天宇存在心理壓力,這件事早一天被發現,懸在心裏的石頭也會早一天落地。

逃亡途中的謝天宇甚至在一個問答網站上回答問題,網友正在討論轟動一時的謝天宇案件,他表示自己會設法逃出國境,並且解釋了作案動機。

漸漸對新生活習以為常的謝天宇找到一份教授外語的工作,他在晚上前往夜店擔任男公關,只有聲色犬馬能放鬆緊繃的神經,同時也是對過去那種枯燥生活的報復。

在此期間,謝天宇還向別人求過婚,他在公園裏若無其事的跑步看書,前往網吧娛樂,成為健身房的常客。

長時間的逃亡生活讓作案之初想過自殺的謝天宇改變了看法,自己過去雖然嚮往偉大,但是所作所為都很循規蹈矩,母親將他閹割成一個合乎社會規範的知識分子,反而失去了偏離軌道的能力,偉人的那些特質喪失殆盡。

有人推排過謝天宇的八字,他本身是個官印相生的格局,如果按部就班走下去,他能在朝廷或者私人企業成為一個優秀的中層幹部,但也僅此而已。

脫離母親掌控以後,謝天宇向特殊服務從業人員求婚並在夜店工作,這一切已經是他內心最瘋狂的行動,自己無法再進一步。

謝天宇終於認識到本人難以成為江先主那樣的梟雄,最終只能像虱子一樣活着。逃亡生涯也讓這個內心矛盾的後生看到世界的另一面,世上愚笨窮苦的人居然如此之多,但是他們的生活也能很快樂,謝天宇猛然意識到人生本沒有意義,需要享受當下的每一天。

從此以後,謝天宇就這樣在帝國境內流亡,直到有一天被“烏龍衛”捉拿歸案。

“海闊天空已無路。”

等待審判的謝天宇時常這樣感嘆,他每天都在寫作,逃亡期間的心路歷程幾乎是一揮而就,字跡清晰而沒有塗改。自白書里提到殺死吳亞琴是為了幫助母親解脫,其中還引經據典,動輒提到某部電影和文學著作,頗有些為自己開脫的意味。

兩三個月後,謝天宇案就會宣判,帝國民眾對此事的評價呈現出兩極分化,大多數人自然是謾罵指責,但是同情甚至崇拜謝天宇的人也不在少數。

這則新聞把所有在酒桌旁吃飯的人嚇了一跳,他們分班以後出去唱歌的地方有個健談的服務員,此人和謝天宇長相非常類似,說不定就是他本人。辛仁豪覺得在謝天宇眼裏,他們這些連三流大學也考不上的學生有些不可思議,他就算躺着睡覺,也能拿下錄取通知書。

反過來想,這樣的天才未必不羨慕他們,謝天宇背負的東西實在太多。

黃崗頗為好奇的問道:“謝天宇為什麼要去當培訓老師和男公關?”

若有所思的辛仁豪說道:“他本身就是科舉高手,這樣做容易賺錢,同時還能體驗一把操縱別人,站在台上胡說八道的感覺。後來在夜店裏工作,他想和過去的自己進行切割,過兩種不搭界的生活。我覺得他並不認為殺過人,不然也不會如此鎮定。”

大惑不解的柳歆問道:“他都這麼完美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張瑞生嘆息說道:“完美才是最恐怖的枷鎖。”

辛仁豪搖頭說道:“我看並非如此,在吳亞琴眼裏,謝天宇根本算不上優秀,他的努力一再提高家裏人的要求。謝天宇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沒辦法進頂級的學術機構,這是他老媽認為必須實現的事情。”

“這個後生並不在乎上名校能賺多少錢,他只是想通過努力讓母親開心,可是激烈的內部競爭把他壓垮了。謝天宇最在乎完美的形象,他的媽媽也很愛他,愛那個辛苦維持出來的形象,看到謝天宇和別人談戀愛被騙走一筆錢以後,他媽媽覺得有損顏面。兩個人的矛盾才快速激化。”

平日躺在被窩裏不肯出來,喜歡讓朋友們在旁苦等的張瑞生說出一段富有哲理的話。

“有本事的人才會有‘絕境’一說,普通人都貪生怕死,怎麼敢大鬧一場。在謝天宇眼裏,我們春風得意的日子對他們而言都是絕境。”

黃崗聽罷說道:“這都是不知足呀。謝天宇越是努力,他越是痛苦,擺脫不了這個循環。有人面臨困境是因為能力不好,但是謝天宇卻因為自己的優秀而痛苦。你們別說這些事了,讓我好好吃飯行不行。”

用玻璃杯喝汽水的柳歆問道:“他不能放棄努力嗎?”

黃崗說道:“完美的世界裏,容不得你放棄,這需要巨大的勇氣。”

辛仁豪突然哼起一首小調,然後用筷子敲打白瓷餐具。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組織本次聚餐的關賢健突然說道:“老辛,您在亂唱什麼東西?”

辛仁豪連忙說道:“沒有什麼,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句詩,希望不會成為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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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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