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現在當然是如此。」
「咦?」
「哎,尼德法老弟。世上有隱形魔法這件事,難道是什麼天大的秘密?」
「啊!魔法,」
我搖了搖頭。雖然我理所當然不知道這種魔法的原理,但是我至少知道施了這種魔法東西會變成透明。我只是一時沒想到。
但我還有其他的理由可以解釋。我從生下來到現在也只不過看過三次巫師。第六次瑞茲征討軍的時候看過一個,第八次的時候看過兩個。我也只不過知道他們是巫師而已,至於他們用魔法的樣子,我可是一次也沒見過。所以魔法對我而言是種神秘的、無法理解的東西,我沒有想到魔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卡爾作出了微笑的表情,又繼續開始走。我在他身邊並肩走着。
「說起來,巫師是很稀罕的,所以我們的尼德法老弟一時想不起來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誰會對西澤使用隱形術呢?」
「咦?當然是西澤直接用啊!不是嗎?」
卡爾帶着困惑的表情望着我,我只好做出這個情況下最適當的應對方式,也就是厚着臉皮,顯露出一副「不知道的話又會怎樣?世界未ri嗎?」的表情。但是接着我聽到了全意想不到的回答。
「魔法本來就是屬於鳳凰族的東西。」
我跟卡爾同時將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個老人,不,一個青年,不,是一個老人?這個人穿着一套讓人猜不出年紀的服裝,而且臉還幾乎全部用頭巾遮起來。穿的衣服是黑se的斜紋袍子。如果他是不騎馬的旅行者,這種服裝應該是不錯的選擇。這種又厚又寬大的衣服,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特別好穿,但是活動的時候有些累贅,簡直就是穿着棉被到處跑。他背上背着一個背包,右手拿着一根杖,因為石手的袖子向下滑到手肘,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手臂上滿滿的都是紋身,紋身的圖形複雜到你看不出線條是從哪裏開始,也不知道總共有幾條線。那是文字嗎?還是花紋呢?有時看看像文字,有時又有點像花紋。
這個男子慢慢地將頭巾掀開。就好像他為了成這個動作已經努力練習了好幾年一般,動作既緩慢又輕柔。過了一會之後,我們看見他的紋身從脖子一直向上延伸到臉頰。看他的右臂跟臉頰,我猜想他的上半身,甚至是全身都可能有刺青。接下來出現的是眼睛。沒有東西,一片白se。最後出現的頭髮則是白髮。黑se的衣服配上黑se的紋身,簡直是一面倒的黑se,但眼睛和頭髮卻是相反的白se。
他真的是很給人威脅感,讓人看了會畏縮的老瞎子。
「您是哪位?」
雖然對我而言,沒理由去問,也沒必要去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是他先隨便開始搭話的。紋身瞎子毫無表情地回答:
「泰班。」
「您叫泰班。您對鳳凰的事情很清楚嗎?」
「不,不知道。」
「……您看看。別人在對話,敢貿然插嘴的人一定具有能夠對我們兩人提出建言的智慧和經驗,不是嗎?」
這種話我也會講。這是拜卡爾之賜。叫泰班的紋身瞎子用他看不見的眼睛做出了微笑狀。
「是你們的問題問錯了。」
「咦?」
「說我了解鳳凰,還不如說我了解魔法。」
「您是巫師嗎?」
「咦,你跟我一樣嗎?真高興碰到你,瞎子同志。」
他的意思大概是在反問:「你看我這樣子,還不知道我是巫師嗎?」但我從來沒聽過巫師一定要全身紋身,還要穿着黑袍才能到處跑。
「卡爾,請你跟他說我不是瞎子,好不好?」
「沒錯。這個年輕人不是瞎子。他只是睜着眼睛也看不到什麼東西。」
「那可是比瞎子還糟糕。」
由於卡爾跟泰班的共同作戰,我當場成了睜眼瞎子。卡爾聽到我哼了一聲,他笑了笑,就繼續說:
「我沒有在這一帶看過您。我叫卡爾。」
「我的名字你已經知道了。如果問我來這裏的目的,我只能回答,我是個在找度過餘生之處的老人。」
「餘生?」
「對啊。我已經厭倦了帶着看不見的眼睛到處跑,我想找一個地方定居下來,順便找找墓地,割草整理一下。所以我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們,請告訴我這個村子是什麼樣的村子?」
「我們領主是賀坦特子爵,是個很不錯的人。如果告訴他您周遊過大陸,領主一定會邀請您,詢問您遠大的智慧,或者是遙遠地方有趣的風俗。但是這次您來的真不巧。」
泰班點了點頭。
「就算不是這樣,我一來到這裏的時候,聽見到處都鬧哄哄的。我那時還在考慮要不要馬上就離開。但是人一旦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避免輕率地下判斷。如果你們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帶我到酒店去?我請你們兩個喝酒,你們應該可以給我一些建議。」
相對於他可怕的外表來說,泰班的xing情好像很溫和。他先搞清楚狀況,然後很有禮貌地請求我們的幫助。而且他是說「你們兩個」,當然把我包括在內,我可是一百個贊成。卡爾看了看我的表情,發現沒有必要問我「你忙不忙?」,於是就開始往前走了。
在我們走向位於村中廣場的酒館「散特雷拉之歌」的時候,泰班讓我嚇了一跳。
大路上有許多小狗,也有很多活潑調皮的程度跟小狗不相上下的淘氣小孩,而且到處都是家畜跟馬車造成的凹洞與泥水坑。但是泰班就好像看得見一樣很輕鬆地走着。其實也可以想成是因為他穿着長靴,所以毫不顧慮地隨便走,但事實卻不是這樣。泰班就是很自然地躲過了那些東西前進着。大概是他拿着拐杖的手非常敏感。
長靴?仔細一看,還是高級貨呢。我突然感覺到掉進我木鞋裏的砂粒,開始羨慕地望着泰班的長靴。不知不覺地,我們已經到達「散特雷拉之歌」了。
酒館中有許多剛才看過西澤飛行之後,跑來喝一杯的人。裏面真的很嘈雜。他們好像正在討論西澤一分鐘揮幾下翅膀。目前主張揮六下的一派比較佔優勢。簡單來算是它十秒揮一次,但它愛怎麼揮也是它自己的事。
卡爾親切地讓泰班坐下。酒店老闆娘海娜阿姨遠遠看到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啊,聽說你習慣常常在森林裏偷喝酒,喝醉之後跑去溪谷。現在居然光明正大地走進酒店來了啊?」
拜託,昨天第一次發生的事情,怎麼就變成我的習慣了?我用下巴指着一道來的兩個同伴,氣呼呼地說:
「我是跟着他們來的。」
「當然啦,這兩位喝啤酒,你喝牛nai?」
「來三杯啤酒!」
「不,我要紅酒。有穆洛凱·薩波涅嗎?」
老巫師泰班說。老闆娘一下子變了臉se。怎麼回事?酒店老闆娘用驚訝的眼神望着泰班。
「這個嘛,有是有。啊,那個……」
泰班笑了笑,手伸進懷裏,拿出了一個錢幣。
眼前出現了一個東西,將透入酒店的早晨陽光彈向四面八方。那是亮晶晶的金幣。由於太過耀眼,我差點閉起了眼睛。在閃耀的光芒下,那些本來在討論西澤揮翅膀次數的人也驚訝地望向這裏。海娜阿姨有些慌了,好像沒自信抓起那東西似的,乾脆用裙子接了下來。她用顫抖的手拿起裙子下擺上頭厚厚的金幣。
海娜阿姨緊張地說:
「那個,先生,你確定你沒有給錯嗎?」
「嗯?還不夠嗎?這不是一百賽爾嗎?我看起來是很老啦。手的觸感已經變遲鈍了。」
泰班想要再次把手伸進懷裏,海娜阿姨連忙說:
「不,沒錯。這是一百賽爾。」
「是嗎?呵呵。那我的手沒問題『太好了』你們也點。」
卡爾還是點啤酒,但我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穆凱拉·薩涅波!」
海娜阿姨捶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是穆洛凱·薩波涅啦!你這呆瓜。」
「……啤酒」
海娜阿姨搖了搖頭,馬上走開了。
「唉唷,真糟糕。隔了七年,又搞掉一瓶了。現在只剩下兩瓶了。」
所以我們喝着兩杯啤酒跟那個什麼……還是算了。不管怎麼樣,有一瓶怪酒被放到了桌上。海娜阿姨一直在那邊可惜地說這是要留給女婿的,要留給孫子的,一面又跑到窗邊,將金幣映着陽光,用讚歎的眼神看着。酒店裏的其他人也跑到海娜阿姨的身邊鑒賞金幣,看着看着就讚歎了起來。
「這酒店的氣氛真棒啊。」
「人們談到酒館,就會想到這裏。」
「嗯。真是個不錯的村莊。領主的聲望也很不錯。」
「說他為人軟弱應該更正確。」
「不壞啊。那西澤呢?」
「是因為瑞茲才來的。」
「我聽說中部大道上有某個地方慘遭黑鳳凰的蹂躪。」
「就是這裏。」
「真是的,這真糟糕。這麼美麗的村莊居然遭受這樣的痛苦。」
「因果關係顛倒了。應該說有了瑞茲,所以我們村莊才變得美麗。」
「是嗎?不過也是有可能的。」
卡爾跟泰班彼此交換着我無法理解的奇怪問答。我雖然閉着嘴巴,但聽到卡爾的最後一句話,我已經無法忍受了。我激動而魯莽地插了嘴。
「嗯,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卡爾之前好像已經忘了我的存在。他帶着搞不清情況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後用親切的表情向我說明。
「我們的村莊雖然很堅強,但也很平靜,尼德法老弟。整個大陸上都找不到像我們村莊一樣的地方。我們村裡沒有像大都市那樣混亂複雜的人際關係。雖然所有人都被瑞茲折磨,但就是因為這樣大家才能和氣地相處。」
我點了點頭。這是我跟卡爾常分享的話題之一。
「這個我之前也聽你說過了。」
「對啊。我們村裏的人雖然被生活的痛苦鍛鏈得很堅強,但也同樣地熱情。在這裏,連一介士兵也能一次對付五個半獸人。你的朋友杉森·費西佛,我雖然為他覺得可惜,覺得有點埋沒了他,但不管怎麼說,他有實力單挑一個食人魔?即使如此,他還是在這裏繼續當一個純樸的鄉下青年。萬一他是在首都之類的大城,他一定老早就被卷進複雜的人際關係中,以成為騎士團長為目標,變成個一天到晚只想出人頭地的人了。」
這句話我贊成。不是因為他是我朋友我才這麼說,如果杉森真的在肩上披上了騎士團的斗篷,腰間配着寶劍,站在國王陛下前面……實在很不適合。哼,杉森還是比較適合躲在水車磨坊里,焦躁地等待情人的到來。
「所以呢?」
「也沒什麼別的好說的。我們村裏的人雖然都很堅強,但還是個溫暖而平靜的村莊。我們可以算是跟瑞茲達成了某種平衡。但現在西澤來了。」「西澤怎樣?」
「如果西澤打敗了瑞茲,因着我們村莊的地點非常好,應該很快就會大大繁榮起來。你應該知道?我們村莊位在中部大道上最能有所發展的位置。如果要進入還未開拓的大陸西部,我們村莊可說是必經之關口。不管怎麼說,至少這裏還是可以看得到穆洛凱·薩波涅的村莊。」
「這種酒真有這麼稀奇嗎?」
「你在說什麼,這可是稀罕得要命。搞不好連國王陛下都不能隨心所yu地喝。」
我的嘴巴一下子驚訝地張了開來。什麼?居然點了連國王都沒辦法盡興喝的酒,泰班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卡爾繼續侃侃而談。
「如果瑞茲消失了,那我們村子就不可能維持今天這樣的風貌了。一定會繁榮起來。」
「這不是件好事嗎?」
「嗯。但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咦?」
「那麼,覬覦我們村莊的人就會變多了。人們將學會爭奪利益。雖然我們領主的心地不錯,但是如果村裡產生一大堆貪心的人,那他還能保住那個位子嗎?現在有誰會想要覬覦這個像是瑞茲家後院的村莊呢?所以像我們領主這種不夠大膽的人才能繼續坐在那個位子上。」
我好不容易才搞懂他在說什麼。為了理解這件事,必須消耗掉一整杯啤酒。卡爾又說了。「所以我們村莊位置既佳,土壤又肥沃,然而卻沒有引起這個大陸上任何人的關心,人們還可以平靜地相愛來過生活,這都是托瑞茲的福。」
「你別開玩笑了!」
我踹了一下桌子。卡爾好像不怎麼驚訝,只有泰班嚇了一跳,他看不見的眼睛轉來轉去?
「你難道要我們感謝瑞茲那賤貨嗎?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村莊成為樂園,都是因為瑞茲的關係嗎!因着瑞茲,所以這裏的所有人都燃起了生存的yu望,勤勉誠實地生活嗎?因着那可惡東西蜂擁而至的怪物,無聊的時候就殺村裡比較殘弱的人,所以現在活下來的都是強者,你是要我們因為這個去感謝它嗎?」
我這個人好像不可以在十二小時之內連續喝酒。雖然跟昨天已經隔了半天,但醉意當場又一下子湧上來了。
「你說因為那傢伙,所以我們這個佔了地利的村莊連發展都沒辦法發展,變成很有田園情調的地方,是值得感謝的事嗎?如果是泰班這麼說,我還可以諒解。但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不是常看到那些慘狀嗎?一個月一定會有一兩個人死去,他們家人哭泣的樣子你不是全看到了嗎?不,你現在馬上到河對面去看。過了四年之後回來的是變成屍體的卡勒多,你去跟他的家人說說剛才你講的那番話!」
酒店其餘的人,包括海娜阿姨跟她旁邊的所有人,都驚訝地望着我。但是我對那一邊連瞧也不瞧,只是直盯着卡爾看。卡爾舉起了啤酒杯,對我說:
「那件事我聽說了。還有,尼德法老弟——」
卡爾吞了一口啤酒,又說:
「你說的話是正確的。」
那時泰班很小心地開口了。
「嗯。你叫克拉拉是?從我的角度看來,這個卡爾已經有點年紀了,所以對人已經失望了。但你這個年齡還充滿着對人的愛,所以對你來說,他講的話也許是無法理解的。」
「別胡扯了!你知道什麼,不過是今天才認識的人,不是嗎?」
「但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像你這樣的人。」
這時卡爾說話了。
「泰班,別說了。尼德法,這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
卡爾微微地笑了一笑,說:
「這些都是醉話。別放在心上,尼德法老弟——」
我氣呼呼地看着兩人,然後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尼德法老弟?」
雖然卡爾叫我,我卻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去他的,一出了酒館,上午的陽光就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臉上。這惱煞人的陽光。
「咳呸!」
我去城裏收廚餘的肥油,出來的路上,對着城的後門吐了一口口水。領主宅邸的執事哈梅爾關心我的健康狀態,問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滿口酒味地進城。他這種踹人小腿、打人家頭的方式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關心。
因為我不是走正門,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正式的客人都會走正門,後門除了像我這種到領主住宅繳納東西的人以外,根本沒有別人會走。所以也不會有jing備隊員,就算我吐吐口水,也沒什麼大不了……
「你這無禮的傢伙,剛才幹了什麼?」
之前被打的後腦勺突然又被打了一下。但城裏根本找不到可以罩我的人,所以我急忙低下了頭說:
「對不起,我錯了。我只是無意識中……」
「嗯,肯反省自己的錯誤了嗎?」
等一下。這個聲音好像聽起來很耳熟。我稍微把頭抬起來一看,就看到像個傻瓜一樣笑着的杉森的面孔。
「杉森!可惡,差點把我給嚇死了!」
「那你為什麼要做會被嚇的事。幹嘛?你是來收肉塊的嗎?」
「什麼肉塊。是肥油啦!可是jing備隊長在後門做什麼?」
「啊,昨晚我因為酒醉,在這附近弄丟了一樣東西……」
杉森很放心地講出口之後,好像突然才驚覺到自己說話的對象是我。杉森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我絕對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弄丟了某樣東西?可是你自己一個人偷偷跑來這邊找……」
「我必須要執行jing備任務啊,不對嗎?」
「不對,不對。應該有沒在值勤的人。如果拜託他們,他們一定可以幫你。也就是說,你那東西是不能被別人發現的東西……」
「你,你,你想像力太豐富了?」
「嗯?看,你激動起來了?也就是說,你那東西是很秘密的東西,而且小到會弄丟。嗯。但是你又必須回頭來找這樣東西。所以那是……」
杉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用一副「你這傢伙,怎麼可能說中自己沒看過的東西?」的表情注視着我。我用好像美食當前的表情說:
「是戒指?」
杉森用快昏倒的表情看着我。
「你,你,你怎麼……?」
「我看到那個女孩子手上的戒指不見了。她會把戒指給誰呢?我根本就不太想講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
杉森抓住了我的肩膀。
「拜託……算我求你。」
杉森那時的表情真夠瞧的。我沒再繼續講,只是抱着肚子一直笑。哈!說什麼可以跟食人魔單挑的戰士?
一會兒之後,我跟杉森開始一起翻找着城後門附近的草地。因為是秋天,所以常會有蟋蟀突然跳起來。杉森一面在那裏拚命翻找,一面不斷催我發誓,要求我不能告訴別人。我說我才十七歲,還不到可以發誓的年齡,就一口把他拒絕掉了。發誓是要在成年之後,可以為自己說的話負責了,才能做的事情,不是嗎?
「你快跟我保證!」
「保證什麼。這有點困難。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沒辦法控制我的嘴。」
我只是想陳述事實而已,而杉森則是滿口髒話地咒罵著。哼,這樣比起來我可是高尚多了。
過了一陣子,我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銅戒指。
「杉森,我找到了!」
杉森高興地跳了起來。我遞給他的同時一面說:
「因為太小了,所以沒辦法戴在你的手指上。如果不想再弄掉的話,最好用根線穿上之後掛在脖子上。」
「啊,其實我已經這麼做了,可是線斷掉了。下次要準備鐵鏈才行。」
杉森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枚銅戒指上,仔細翻來覆去不斷地摸、不斷地看,好像在細察是不是受到了損傷,也不嫌麻煩。我猜如果我不在旁邊,搞不好他會把戒指放到嘴裏,嘗一下味道怎樣。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簡直快看不下去了。
我們兩人為了乘涼坐到了樹下。杉森一直到這時候還在摸弄那枚戒指,他紅着臉說:
「如果我這次回來,我會正式向大家公佈,舉辦婚禮。」
「什麼這次回來?」
「就是參加瑞茲征討之後回來。」
我的眼睛一下睜得圓圓的。
「咦?杉森你也要去?你不是守城的jing備隊嗎?」
「與其說是守城的jing備隊,不如說是賀坦特領主大人的jing備隊。守城不就是為了保護領主嗎?」
「啊,說起來是沒錯……」
「這次我們領主也會參與出征。」
這件事比我爸爸支援征討軍更加好笑。我哭笑不得地說:
「領主大人?他還沒忘記怎麼騎馬嗎?」
「咦?你怎麼知道?所以這次坐戰車去。」
我頓時嘴巴張得大大的。什麼?戰車?在我的想像中,戰車這類的東西應該是在南部,跟傑彭之間的邊境那裏才有,我才不相信我們城裏會有這種東西。
「什麼?我們的城裏有戰車?」
「嗯,領主大人命令我爸爸做的。是用載貨車改裝的。」
我不想再講下去了。那東西一定既不像改造戰車,又不像貨車,而是像市場裏的馬車。我在那一瞬間真的確實領悟到「啼笑皆非」這句話的意義。
「領主大人去幹嘛?說老實話,我們領主只要不從戰車上滾下去,就已經是萬幸了,難道還要他拿着斬矛揮來揮去嗎?」
杉森也笑嘻嘻地說:
「嗯,雖然我這麼講有點失禮,但我也不太相信他會這麼做。」
「那他為什麼要去?」
「問得好。這一次,鳳凰跟鳳魂使不都從首都過來了!所以身為這個村莊的主人,也非去不可。」
「所以是出於無奈,是嗎?」
「也不能這麼說。這次達哈梅爾執事都沒能攔住他。」
「咦?」
「從第六次征討軍開始,領主大人就一直想要去。但是這段期間,哈梅爾執事一直不讓他去,不是嗎?然而因為這次首都有貴賓來,所以連哈梅爾執事都無法勸阻了。」
第六次征討軍……啊,就是領主的獨生子,少領主戰死的那時候。
我想起來了。少領主賀坦特男爵。我們對貴族的名字都不太關心,我們自己村子的貴族就只有領主賀坦特子爵一個,所以也不會弄錯。但是賀坦特子爵的兒子阿爾班斯·賀坦特從首都的士官學校畢業之後,在與傑彭的戰爭中立了些功勛,於是成為賀坦特男爵,在離我們村莊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獲得了領地,那時候我們也常搞混。所以我們一開始分別用賀坦特子爵,賀坦特男爵來稱呼他們,但是後來嫌煩,所以就自然養成了習慣,叫他們領主還有少領主。我記得少領主也很喜歡這種叫法。
但是少領主並沒有統治自己的領地多少時間。他從出生開始,對蹂躪自己父親領地的瑞茲的恨意就不斷累積,所以即使他爸爸挽留他,他還是加入了第六次征討軍。
三個禮拜之後,人們就看到我們領主夫人,也就是少領主的媽媽抱着少領主的頭盔,在雨中的村中大路上痛哭失聲。我那時搞不清楚狀況,只是跟着領主夫人還有周圍的人一起哭。從那天開始我就沒看過領主夫人了。她好像全躲在自己宅邸裏面不出來。
我想起了那時的光景,低聲說:
「說起來……少領主過世之後,我們領主就算活着,也像是人間地獄。大概每天早上睜開了不想睜的眼睛,就會看見自己的兒子已經不在了這件殘酷的事實,每天晚上閉上了不想閉的眼睛,就會沉浸在兒子死亡的惡夢中。」
杉森用驚訝的眼神望着我。
「喂,你是不是發燒了,還是脈搏有些不正常……」
「夠了,夠了。有時間偷偷談戀愛,還不去看點書!」
這是把某天卡爾對我說的話改一改拿來用。但是杉森聽了只是微笑。
「那你回來之後,就打算在大家的祝福之下結婚?」
「嗯。你會來道賀。我也會正式邀請你的。」
他難道沒想過,搞不好自己不會活着回來了?
我只有十七歲。但是對我而言,要說出這種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如果這樣問,能聽到什麼好答案呢?就算我不說,他自己心裏也會浮現這種可怕的念頭。所以我不但沒說出口,還故意作出愉悅的表情,很親切地說:
「那個……那個女孩子還真可憐。怎麼會跟這種食人魔似的男人……都是磨坊害的啊!」
「你說什麼?你這傢伙!」
「哎,該怨誰呢。聽到對方說晚上到磨坊來,為什麼毫無jing戒心地就去了呢?在那天以前,少年是屬於少女的,但過了那天之後,少女就是屬於少年的了。連月光也被少年焦躁的告白給染紅。少年用甜美的唇鎖住了少女的唇,讓她無法開口拒絕。啊,真是凄美啊。因着雙唇被竊取,少女就已經失去了ziyou。就像關在籠里的鳥,又如同被韁繩捆綁的野馬……」
「喂!克拉拉!給我站着!你站住,我不打你。如果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杉森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好像忘了自己jing備隊長的任務,說著一些前言不對後語的話,跑來追我。我則是興高采烈地跑上了村中大路。村人處處給予我幫助。
杉森不是腳莫名其妙被絆到,就是無緣無故撞到人,而我則是很輕鬆地唱着歌,最後在村人熱烈的反應與期待下,差點就把那個女孩的名字說了出來……但因為他太可憐,我還是放他一馬。現在先保留,下一次還可以用。
我背着裝了肥油的木桶,走上了林間小路。天氣好到我想吹口哨,清風吹來,舒爽得甚至都忘記了剛被杉森打到頭的疼痛。但因為肥油的腥味,又把這一切全破壞掉了。我默默地走着。
那時喬薇尼突然從小路旁的樹后跳了出來。
「午安!」
喬薇尼出現的時候兩手放在背後,好像正摸着屁股。
「被打得很慘?」
被喬薇尼媽媽的手掌打,還不如被一個普通男人的拳頭揍來得好些。但被鍛煉了十七年的喬薇尼好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嗯。可是你為什麼背着肥油桶?昨天你不是說工作已經都做了?」
「又有人訂貨了。是瑞茲征討軍要用的蠟燭。」
「是嗎?還需要做多少?」
「我也不知道。首都來的騎士跟征討軍的指揮官們訂好作戰計劃,才會定出消耗量。但依照我的想法,大概用不到多少。」
「為什麼?」
喬薇尼開始跟我一起走。
「因為騎士不會來幾個,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作戰計劃。以前因為人很多,所以需要不少蠟燭,但這次不是這樣。這次的戰爭其實是瑞茲跟西澤的對決。所以騎士們也不需要熬夜商討戰略……因為距離大約十天的路程,所以往返算起來,大約只要一百根左右就夠了。」
「嗯。應該是。」
喬薇尼點了點頭說。
「可是昨天那個鳳魂使,如果打起仗來,他是不是要騎到鳳凰的背上去?」
「嗯?為什麼?當然不騎。」
「咦?他不是騎在西澤背上指揮的嗎?」
「那小鬼懂得什麼戰爭。你說的是鳳凰騎士。那些騎士得到了鳳凰的許可,所以坐在鳳凰背上。鳳魂使……只不過是鳳凰與人之間的媒介而已。他們只是一種象徵,代表着鳳凰聽從人命令的契約。」
我很鄭重地說明,但喬薇尼只是撇了撇嘴。「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皺了一下眉頭。
「唉唷,真傷腦筋。你這丫頭!那我這麼說好了,你住在哪裏?領主所屬的森林,不是嗎?」
「嗯。」
「可是看守森林的人是領主本人嗎?在森林裏砍樹、摘果實、采香菇、打獵的權利全部都是屬於領主的,不是嗎?」
「喔……對啊。」
「但其實看管森林的是你爸爸。懂了嗎?要在這座森林裏砍樹、采香菇,其實不是要得到領主的許可,而是得到你爸爸的許可就行了。」
喬薇尼帶着驕傲的表情點了點頭。
「嗯,沒錯。」
「懂了嗎?鳳魂使雖然是鳳凰的主人,但其實如果你有什麼事要拜託鳳凰,你根本不用去問鳳魂使。只要直接拜託鳳凰就行了。西澤也是這樣。因為人們說希望能消滅瑞茲,西澤聽了這句話,於是自己下定決心要去打一仗。」
喬薇尼歪着頭想了好一陣子。接着她又好像冒出了什麼奇特的想法,拍了一下手,說:
「那換句話說,如果我跑去找西澤,對它說:『你讓我騎一下』,只要它自己答應,我就可以騎了?也不用得到鳳魂使的允許?」
「沒錯。說得很對。所以鳳凰跟人是直接溝通的。鳳魂使什麼也不用做。但是如果鳳凰身邊沒有鳳魂使在,那它根本不會去跟人溝通,看到人就會直接把人弄死。」
「就像瑞茲那樣嗎?」
「對……就像那個可惡東西!」
我踹了踹地上的小石塊。但那石塊撞到樹之後,竟然又煩人地彈回我腳邊,這次我用盡全力一踢,小石頭就消失在樹林裏面了。
「別生氣啦。」
「去他的,我就是不想聽見那個名字!」
喬薇尼用哀傷的眼神看着我,我卻轉過身去。一轉身,喬薇尼也把視線投到了別處。我們就這樣無言地走了一段路。喬薇尼突然說:
「真的要試試看嗎?」
「什麼?」
「要拜託西澤讓我騎騎看嗎?」
我的憤怒瞬間全消失了。天啊,卡蘭貝勒啊!
「……西澤當然一定會讓你騎的。」
「真的嗎?」
「嗯。然後載你飛到高空,細細地嚼了之後再咕嘟一聲吞了下去,然後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再飛下來。大概連飽嗝也不會打一個。像你這種大小,大概吃了也不怎麼飽……」
「克拉拉!你為什麼每次都講這麼可怕的話?」
喬薇尼用力踩了我的腳一下,然後跑掉了。這個該死的丫頭。我因為背上背着肥油桶,所以只能對她大喊。她遠遠地對我揮動着拳頭。
該死,該死,該死,這可愛的小東西!
咦?奇怪,我發瘋了嗎?
我開始提煉蠟燭。
首先把處理過的動物脂肪放到水裏,用微火煮着。一陣子之後,油都浮到水面上了,再把油撈起來。這個東西既燙,氣味又很糟糕,所以這一花時間的步驟做起來很辛苦。將油過濾了之後,再加入臘之類的凝固劑。然後再將混和之後的東西倒進事先放了燭芯的模子裏。如果燭芯是用線捻成的,點起來的火焰會非常好看,但是線很貴。所以我們將蘆葦沾了油之後晒乾,當作燭芯。蘆葦燭芯燒起來會霹啪響,噴出火花,而且亮度也比較低,但至少材料是不要錢的。
然後把這些東西放到yin涼處冷卻,再從模子裏倒出來,蠟燭就成了。雖然看起來簡單到令人覺得枯燥的程度,但你自己做做看。你一定會發現這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我而言,也是很不容易的事。不管是觀察油融化的程度、抓凝固劑的量、倒油時小心不把燭芯弄斷,每一件事都需要巧妙的手藝。如果運氣不好,把燭芯弄斷了,那麼一整根蠟燭份的材料就全部要丟掉。我是花了很漫長的歲月,才學會一次就能正確注入油脂的技術。
所有重要的製作步驟都是我親手成的。我坐在開闊的工坊中,倒着鍋里的油,一面想着爸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