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趙寶琮回宮之後,便一直在考慮如何救下安漣。
不讓安漣被流放還遠遠不夠,安證道為官幾十年得罪的人太多,就算讓安漣留在西京,也難保他不會遭人毒手。現在安家也垮了,安漣連最後的庇護都沒有,只怕處境會更加艱難。
安證道沒有哀嘆自身也沒有怨恨朝廷,唯一的願望就是讓安漣活下去,趙寶琮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讓安漣安安穩穩地度過餘生,才能對得起安證道。
正在她發愁該想個什麼辦法好時,祝良夕大步走進來,“寶琮,林煥回來了!”
趙寶琮立即站了起來,“他回來了?在哪裏?”
“本來要回府的,我讓他先來見你。”祝良夕說道,“應該快到了。”
正說著,一個宮婢躬身進來,“陛下,帝師求見。”
趙寶琮幾乎是跑着出了乾元殿,一出門,便看見階下那個青衣身影。林煥看見她,便躬下身,“臣林煥參見陛……”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趙寶琮抱住了。
“阿煥,”趙寶琮將臉埋在他胸膛上,聲音悶悶的,“阿煥,你回來了。”
林煥驚得連手都不知道放在何處,許久,才失笑道,“陛下,莊重。”
他的聲音溫溫柔柔,親近又不輕浮,讓趙寶琮一陣心酸想哭。她從前一門心思都在顧辭身上,同樣是輔政大臣,她從未對林煥說過哪怕一句辛苦。而林煥孤身一人在朝堂上沒有家族做靠山,不知受了顧家燕家多少排擠,她也未曾留意,只把林煥的一切付出都當做理所當然。
然而在被叛軍逼到太廟的那一刻,只有林煥還在陪着她,在顧辭向她舉起箭鏃的時候,只有林煥用性命保護了她。
她在自盡前寫下立林煥為郎君的血書,可那又怎麼樣呢?她這麼多年欠他的,不是一個郎君的虛名能還清的。
“陛下莫不是遇到難事了?”林煥慢慢拍着她的後背,像是安慰一個小孩,“是安大人的事?”
趙寶琮總不能說是因為她重生后感到懊悔愧疚,於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林煥嘆一口氣,“陛下,臣斗膽說一句,陛下對安大人的處置,着實是重了。”
“朕知道。”趙寶琮垂着頭,“朕如今才明白過來,可是木已成舟,都來不及了。”
她將林煥帶進書房,把去安府探望安證道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說了。林煥一直默默聽着,若有所思。
“安卿說政令不能朝令夕改,朕下達的流放判決,就算重了也不能收回,否則便不會有威信。”趙寶琮苦惱道,“可難道要朕將錯就錯?這麼正直的一個老臣,朕不能讓他去漠東那種地方啊。”
“安大人正直,但這話說得不對。”林煥開口,“朝令夕改,的確有損皇帝威信,但若明知量刑畸重,卻一意孤行,便會損害司法公正,危害比威信有損更甚。依臣之見,待犯人楊曉押解入京后,安大人一案便應展開重審,由陛下親自過問,重新判決。這樣一來,安大人不必遭受不白之冤,百姓也會說陛下親政後勤勉自省,反而是好事。”
林煥一番話讓趙寶琮豁然開朗,神情頓時輕鬆許多。她一拍大腿,“果然還是阿煥有真知灼見!朕這幾日都發愁的事情,讓你幾句話就說通了!”
“陛下本就聰慧,臣不過點撥幾句,陛下便豁然開朗。”林煥笑了笑,“倒是陛下,怎麼突然想起追究安大人的案子了呢?”
趙寶琮對上他的目光,怔了片刻,還是低下了頭,“朕,前幾日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朕昏庸糊塗,到最後被逆臣逼宮奪位,最終自盡於太廟。”
林煥目光深邃,只是看着她,沒有說話。
“或許是先帝有靈,才讓朕警醒,不敢再荒廢朝政了。”趙寶琮一笑,“至少,朕要保護好那些愛護朕的人,不會再讓夢裏的事……出現在現實中。”
許久,林煥才輕輕道,“陛下,會如願的。”
“對!”趙寶琮振奮起來,“朕要讓天下人看到,大梁的女帝不輸男兒,朕也可以治理好國家!”
兩人在書房裏聊了許久,幾乎把從前的事情回憶了個遍。趙寶琮以前只覺得林煥過於溫良,甚至有些迂腐,像是一杯不冷不熱的水,既沒有波瀾,也沒有驚喜。然而今日長談后才發現,林煥對於方方面面的政事都有自己的見解,常年遊歷也讓他更明白百姓的疾苦,若說顧辭身上有一種盛氣凌人的傲慢,那麼林煥身上則是悲天憫人的從容。
她慶幸,她還有見到林煥的機會。
她可以再次認真了解這位父皇親自為她選定的帝師,不再辜負值得的人。
……
六日後,楊曉被押入西京地牢。
趙寶琮下旨,要將楊曉嚴密看押起來,在她親審之前任何人不得與楊曉說話。顧辭更是命自己親衛守在地牢周圍,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接近半步。
待一切準備就緒,趙寶琮與林煥顧辭三人親自審問楊曉。
她本來是想獨自審問的,但在顧辭的要求下,她只好同意顧辭一同審問。既然如此,那林煥沒道理不參加,於是自趙寶琮登基以來,西梁第一次出現了女帝、攝政王和帝師三人共審欽犯的場面,陣仗之大,讓朝臣都不由感嘆這個楊曉真是有面子。
審問地點設在勤政殿,這裏也是趙寶琮面見群臣上早朝的地方,異常肅穆壓抑。趙寶琮端坐帝位,顧辭和林煥在臣位對坐兩側,中間跪伏的,則是楊曉。
趙寶琮在高處看着下面的楊曉,良久,才開口,“你以前,可曾想過自己登上勤政殿的模樣?”
楊曉身子一抖,“罪……罪臣不敢……”
“朕問過安卿,他說,他當年提拔你的時候,你親口說過,有朝一日要登上勤政殿,在世家中,佔一席之地。”趙寶琮慢慢說道,“如此志向,朕也很欣賞。”
楊曉伏得更低,“罪臣有負陛下期望,罪臣罪該萬死。”
“你的確罪該萬死,你不僅貪污了田賦銀兩,還連累了賞識你的安卿。”趙寶琮嘆了一口氣,“安卿是先帝留給朕的重臣,幾十年來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只可惜如今年近花甲,卻要背一個識人不清的罪名,了卻殘生。”
楊曉的身體幾乎貼在了地上,不敢說話。
“楊曉,”林煥開口,“我對你不了解,但我熟悉安大人。安大人身居司吏一職,在官吏察舉上素來嚴之又嚴,你當年既然能得安大人青眼,想必是有家族庇蔭,得鄉紳舉薦?”
“不……不是,”楊曉低聲道,“罪臣家境貧寒,未能結識豪門望族。”
“那你是如何得安大人賞識的?”林煥又問。
“罪臣幼年喪父,是母親日夜紡紗,才將臣拉扯大。”楊曉說道,“罪臣白天替母親去賣紗,晚上在學堂做洒掃,借這個機會,也得了幾本書,這才識了字。安大人有一日在學堂會友,偶遇罪臣,便送了罪臣一套經典,罪臣……便拜安大人為師。”
“呵。”突然,顧辭冷笑一聲。
“顧卿何故發笑?”趙寶琮問道。
“回陛下,後面的事,不用楊曉再說,臣也知道大概了。”顧辭臉上笑容晏晏,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不過是安大人一時善心大發,而此人趨炎附勢罷了,這樣的故事臣見過太多,不足為奇。”
“哦?”趙寶琮似乎有了興趣,“安大人憐憫楊曉辛勤苦學,莫非反而有錯?”
“發善心沒有錯,但是把私人感情用在選吏上,就是安大人的錯。”顧辭繼續道,“大梁選官用的是察舉制,司吏不僅要查官吏才學,更要查其品行威望,缺一不可。而安大人當年察舉楊曉,大概只是感動於他貧窮志堅,至於才華品德之類,便在這感動之下一筆帶過了。至於後來選吏,自然是出於對學生的憐惜,如此隨意,倒也不枉他流放漠東。”
“並非如此!”楊曉激動起來,“安大人對罪臣要求十分嚴格,從未徇過私情!”
“那就嚴格到讓你貪污六百萬兩?”顧辭猛的提高聲音,“你既然拜他為師,自然一言一行以他為榜樣,由此可見,安證道道貌岸然,罪不容誅!”
楊曉此時全然忘記了禮數,直起身看着顧辭,張着嘴愣了半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淚流滿面。
“攝政王不必動怒,”林煥出言,讓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龍生九子尚且其子九貌,楊曉不過是安大人的學生,雖然受安大人教誨,但畢竟有他原本秉性,還是要耐心詢問。”
“帝師所言有理,”趙寶琮也開口,“攝政王憂心社稷,一時氣急,朕是理解的。可此事涉及安卿性命和安家一門,不能妄作決斷。”
顧辭在趙寶琮和林煥兩人之間看了一圈,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罪臣……就是在錢銀上,與老師有了分歧。”許久,楊曉低聲道。
趙寶琮心神一提,沒有說話,靜靜等着他的下文。
“罪臣在當上司田官的第三年,遇上了一樁兩族相爭田地的案子。”楊曉目光暗淡,低聲道,“原本的田壟界限多年被雨水沖刷,已難以界定,兩族發生爭執,便來找罪臣決斷。其中一族,送給罪臣一百兩白銀,請求罪臣,多劃給他們六畝。”
“你同意了?”林煥問。
“這一百兩,是臣一年的俸祿。”楊曉低下頭,“兩家都是地方豪族,區區六畝田地,餓不死人,也撐不死人的。”
顧辭嗤笑,“你倒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心安理得的理由。”
“得到這一百兩后,罪臣買了一方名貴硯台,要送給老師。”楊曉繼續道,“若沒有老師舉薦,罪臣便不能當上這個司田官,也就沒有這意外之財。”
“安卿收下了?”趙寶琮問道。
“沒有,老師將那個硯台,砸了個粉碎。”楊曉苦笑,“他勃然大怒,說那一百兩不是豪族錢財,而是豪族剝奪來的民脂民膏,臣收下那一百兩,無異於啖食百姓血肉。”
趙寶琮一怔——這倒的確是安證道會做的事。
“老師家中十分簡樸,飯桌上只有過節才會有肉,安公子年幼落水留下咳疾,老師卻沒錢去買名貴藥材,年復一年,才讓公子落下這幅病體。”楊曉搖了搖頭,“臣不明白,只是稍微高抬貴手的事,為何,不能讓自己,過得順遂那麼一點?”
他眼中的淚大顆大顆落在青磚上,他用力一抹,接著說道。
“後來,臣又得了豪族不少銀兩,至少每頓都吃得起肉了。臣的母親紡了一輩子的紗,眼睛都瞎了,只有那時才過上了好日子。臣不需要豪宅,也不需要妻妾成群,臣只是……再也不想過連肉都吃不起的生活了。”
楊曉泣不成聲,趙寶琮也是沉默。這樣一個人,說不同情是假的,但趙寶琮也明白——楊曉收受的那些錢財,固然讓他過上了好日子,但那又是多少普通百姓賴以為生的食糧呢?
“那你又為何要貪下六百萬的數目?”林煥問,“那是你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財。”
“林大人,”楊曉抬起頭,看着林煥,“臣窮過,窮得太久了,已經害怕了。臣每次拿起銀子放在手裏,心中便歡喜踏實,即使不花,放在那裏,看着,都比花了更高興。臣明白這有違老師教誨,可臣又想,只要不花,便不算鑄下大錯,臣只是在替百姓保管銀兩罷了。如此……便肆無忌憚,直到,貪下六百萬兩。”
他伏在地上笑,“其實臣從未知道竟貪下如此之多,是欽差查抄那日,臣才知道,竟有六百萬兩。”
說罷,他面向趙寶琮,深深一拜,“陛下,臣自知罪該萬死,不求陛下寬恕。但安大人清廉正直,從未與臣同流合污,萬望陛下明鑒,放過安大人一家!”
趙寶琮神色凝重,許久沒有說話。
殿中的記錄官已經記下了楊曉說過的所有的話,將這些公之於眾,她也就有了合適的理由重新判罰。但新的難題又來了——這個楊曉,要如何處置呢?
按照大梁之前對貪吏的處罰,像楊曉這樣貪下巨額銀兩又沒有世家背景的人,都是要判斬首的。
“來人,將楊曉帶回地牢。”良久,她說道。
楊曉很快被侍衛帶了下去。勤政殿只剩下了趙寶琮顧辭林煥三人,趙寶琮維持端坐的姿勢不過片刻,便苦惱地長嘆一口氣,揉着腦袋垮了下來。
林煥看着她的模樣不由得一笑,站了起來,“陛下乏了?”
“頭痛。”趙寶琮歪歪扭扭地坐在帝位上,“沒想到此案還有如此內情。”
“能讓楊曉說出這些,便是這個案子的進步了。”顧辭也緩緩站起身來,“至少證明了安證道與楊曉在貪腐一事上沒有勾結,為安證道改判罪名,也就容易多了。”
“還得多謝兩位愛卿與朕配合,”趙寶琮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效果不錯。”
之前欽差和司刑也提審過楊曉,但此人只是認罪,其餘的什麼都不說。於是趙寶琮在審問前與顧辭林煥溝通好了一個套路,顧辭負責施壓,林煥負責安撫,爭取讓楊曉多吐露一些內情,也讓案件多一些餘地。
不得不說,這兩位一唱一和有模有樣,效果比她想得還要好。
“對於楊曉,陛下準備如何處置?”林煥問道。
“依過往律例,楊曉這種情況,恐怕要極刑處死。”趙寶琮面色沉肅,“如此數額,歷代都罕見。”
“那便處死,”顧辭說道,“否則如何給百姓一個交代?”
“不可。”林煥果斷道,“楊曉與過往的貪官污吏不同,他貪污的銀兩一分沒動,尚且可以追繳,於大梁至少在財政上沒有損失。若是處死,那往後的貪腐官吏定會將賄銀揮霍一空,朝廷的損失會更大。”
“沒有損失?”顧辭似乎聽到了極為好笑的事,“朝廷顏面不是損失?百姓民心不是損失?照帝師如此邏輯,將來的貪官污吏縱使貪污再多銀兩也不會被處死,豈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可是程度不同,豈能一概而論?”林煥毫不示弱,“揮霍賄銀要處死,交還賄銀也要處死,那還有誰會交還賄銀?一昧重刑反而失當,不是所有案件都應該用嚴刑峻法的!”
兩人之間的氣氛逐漸劍拔弩張,僵持片刻,同時看向趙寶琮,“請陛下決斷!”
“啊?”趙寶琮一愣。
攝政王和帝師的意見出現分歧——她前世最怕的情況出現了。
她只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皇帝,雖然現在立志要做一個好皇帝,但能力還有待提高,這一時半刻……她能做什麼決斷啊?
“此事,當從長計議,不能草率……”趙寶琮背後冷汗涔涔而出,“攝政王和帝師的意見朕已知曉,待朕……再定奪定奪。”
兩人似乎還要說什麼,趙寶琮搶先一步說道,“兩位卿家想必也乏了,退下吧。”
說罷,她抬腳便走,急急忙忙出了勤政殿。
這兩面夾擊……不好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