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趙寶琮只帶了祝良夕一個人去了安府,沒有再帶任何人。
她對安證道很是愧疚。這位老臣備受先帝器重,幾十年來恪盡職守,在司吏一位上從未做過中飽私囊的事。當年女帝登基引得全國爭議,只有安證道站出來,捧着先帝遺旨,第一個向她行叩拜大禮。
這麼多年來,儘管趙寶琮做盡了荒唐事,讓安證道一再失望,他也只是不斷進諫勸說,讓趙寶琮以社稷為重,而從沒有改旗易幟投靠顧家的想法。
她想了又想,還是決定悄悄來看一看安證道,若能好好了解事情原委,或許此案還有轉圜的餘地。
安府已經被重兵包圍起來,趙寶琮不欲驚動太多人,便從側門進府。一進去,她才發現安府建造十分樸素,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而受流放案影響,僕人基本上全部被遣散,府中異常安靜,顯得有些死氣沉沉。
祝良夕帶着她在府中穿行,最終走到一個院子裏,停下了。
在門口把守的士兵見是女帝駕到,相互一看,雖然反應不及,但還是立即行禮,“參見陛下。”
趙寶琮一抬手讓他們起來,“朕有話要對安卿說,你們先下去。”
“陛下,”一個士兵露出為難神情,“攝政王有旨,在啟程前,安證道及其家人不能見任何人。”
“從此以後,你們聽的就不該是攝政王的旨意了。”祝良夕冷冷開口,“攝政王是陛下的臣子,你們眼中,莫非只有攝政王,沒有陛下嗎?”
這話說的極重,兩個士兵立刻伏在地上,“小人不敢。”
趙寶琮不想與他們糾纏,徑直向房間走去。就在此時,緊閉的房門突然被打開,一個青年站在門口,“陛下有何要事,與小人說即可。”
趙寶琮一愣。
這個青年穿一身淺藍長衫,不加修飾,書生氣甚重。而他面色有些蒼白,似有病容,身形也十分單薄。
這……不會就是安漣吧?
“你是安漣?”趙寶琮走過去,“朕是來看望安卿的,朕想問問……”
“罪臣一家不日就會前往漠東,不勞陛下費心了。”安漣打斷了她的話,說著就要關門。
趙寶琮張着嘴,話還沒說完,模樣有點搞笑又有點尷尬。幸好祝良夕快步上去把門一抵,“讓陛下吃閉門羹,你是嫌流放得不夠遠?”
這時屋子裏也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漣兒!豈敢對陛下不敬?”
安漣聞言,這才放下要關門的手,拂袖進了屋裏。趙寶琮連忙也跟着走進去,一進門,就被濃重的藥味嗆了滿臉。
房間很暗,窗戶都緊閉着,安證道半躺在榻上,正要起身向趙寶琮行禮。
“安卿不必多禮。”趙寶琮連忙過去扶住他,心中有些不忍。她印象中的安證道從來都是耿直的模樣,未向任何人彎過腰,不向任何蠅營狗苟妥協,然而今日一見,竟全然是個衰朽老人了。
“陛下,漣兒常年居家,不知禮數,望陛下勿怪。”安證道連連咳嗽幾聲,又看向安漣斥道,“漣兒!還不快向陛下請罪!”
安漣站得筆直,“已是舉家流放之罪了,無需再請。”
“無妨!無妨!”眼看着安證道要大發雷霆,趙寶琮連忙出聲打圓場,乾乾笑了幾聲,“果然虎父無犬子,安漣一身正氣像極了安卿,朕甚欣慰,甚欣慰……”
照她以前的脾氣當然不受安漣這個氣,然而安證道一事她本就愧疚,看到安漣病懨懨的模樣也生不出氣來,坐在此處,她倒寧願受些指責委屈,心裏還能好受一些。
“不知陛下今日前來……”安證道問道。
“貪腐一案,朕此前草草一閱,具體細節還是不太清楚。”趙寶琮正色,“朕相信安卿識人之明,此案,可是還有蹊蹺?”
“陛下閱此案不到半個時辰就判了流放,未見有多麼相信。”安漣涼涼道。
一針見血,趙寶琮無言以對。
“漣兒!”安證道這下是真的生氣了,“退下!”
不待安漣和趙寶琮說話,祝良夕先提着安漣的領子將他揪了出去,“陛下,奴婢告退。”
安漣在祝良夕手下基本上沒有反抗之力,被迫告退。
……這安漣走了也好。趙寶琮沒想到,這看上去清清秀秀文文弱弱的安漣,言語竟如此犀利,雖然相處不過片刻,她對安漣已經有些發怵了。
房間裏只剩下趙寶琮與安證道兩人,一時沉默。
許久,安證道才開口,“陛下親政之後,似乎與之前不同了。”
是啊,之前的趙寶琮若是遭安漣這一頓譏諷,早就大發雷霆了,豈會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呢?
可她不是之前的趙寶琮,或者說,她不是前世的趙寶琮。誰是真的對她好,她已經可以認清了。
“朕以前,做了不少糊塗事,”趙寶琮訕訕一笑,低下頭,“前幾日,朕做了一個夢,夢見朕昏庸無能,被謀逆亂臣逼死在太廟。夢醒時,朕驚魂未定,只有一個念頭,便是要時時自省,再不敢任性了。”
安證道笑了,“莫不是先帝有靈。不放心陛下,才以夢示警?”
“也許是吧。”趙寶琮也笑了,“所以朕今日前來,是想問清貪腐案的細節,或許可以為安卿平冤昭雪。”
“昭雪不至於。”安證道說道,“那貪吏楊曉,的確是臣一手提攜,他犯下重案,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只是臣亦疑惑,楊曉出身寒門,初為吏時,為人正直為官清廉,對貪腐之人嗤之以鼻。為何幾年下來,卻與那等蠹蟲同流合污了呢?”
“莫不是有人教唆?”趙寶琮猜測。
“若能明白大是大非,縱有利誘,也不該犯下如此巨案。”安證道嘆了一口氣,“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司田官,卻貪了六百萬兩白銀,如此數額,抵得上世家貴族半年的開銷。”
趙寶琮皺起了眉。司田一職涉及到土地,向來油水不少,此前門閥世族也是爭相要把自己人安插在司田上。可即使是貪婪的世族,也從不敢貪下六百萬這樣的數額。
六百萬白銀,抵得上一個州幾年的財政稅收,這個楊曉,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攝政王已經遣特使押送楊曉上京,待見到他,恐怕才能知道他是什麼想法。”安證道搖搖頭,“只可惜臣不能當面質問了。臣受先帝所託領受司吏一職,志在為大梁擢拔清廉官吏,卻挑了這麼一隻碩鼠……臣有愧於先帝,有愧於陛下啊……”
安證道俯下身,老淚縱橫。
趙寶琮心頭一酸,“安卿已經為大梁鞠躬盡瘁,不過是一時失察罷了,是朕糊塗,隨意就判了流放……安卿放心,待朕審過楊曉后,必會重新判決,絕不讓安家受如此委屈!”
“案件要查明,但判決,不能輕易更改。”安證道擦去臉上淚水,看向趙寶琮雙眼,“陛下,朝令夕改是大忌,君無戲言,尤其是陛下剛剛掌政,即使只有一次反悔,都會讓群臣以為陛下任性妄為。”
“可也不能讓安家就這樣遠赴漠東啊?”趙寶琮焦急道。
安證道一笑,“自楊曉事發后,老臣日日不安,夜不能寐,總是夢見被先帝斥責。在陛下流放旨意下達后,老臣這才睡了一個安穩覺,儘管漠東苦寒,但老臣,可以心安了。”
趙寶琮還記得前世顧辭對自己提起安證道時,總說這個老頭對自己過分嚴苛,半步不敢行差踏錯。或許正因如此,先帝才要將安證道留給趙寶琮,只是這樣一位賢臣,卻要被她親手送走。
趙寶琮眼睛發酸,說不出話來。
“只有一件事,臣望陛下開恩。”半晌,安證道又說,“犬子安漣,自幼體弱,臣只怕他堅持不到漠東。他母親去世的早,臣未有妾室,故而安家只有這一個孩子,若是漣兒有個三長兩短,臣便無法去黃泉面對他母親了……”
“安卿放心,朕會下旨,讓安漣留在西京。”趙寶琮明白他的意思,“朕必會保安漣一生平安。”
“臣,叩謝陛下!”安證道掙紮下榻,向趙寶琮重重一拜。
……
離開安府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趙寶琮從後門悄悄出去,沒走幾步,就看見不遠處有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那個人穿了一身簡單的鶴紋衫,沒有多餘贅飾,身姿挺拔頎長,乍一看,像是恣意瀟洒的遊俠,又像是意氣風發的儒生。
是顧辭。
趙寶琮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顧辭,但轉念一想,這圍住安府是他顧家的府兵,想必她剛剛進門,便有人去通報顧辭了。
她讓祝良夕留在原地,自己走了過去。
“陛下。”顧辭躬身一禮。
“顧卿怎麼會來安府?”趙寶琮的表情很和氣,“是怕朕再給顧家安一個罪名?”
“貪腐一案還有疑點,臣想再問問安大人。”顧辭微笑道,“聽聞陛下也在,臣就等了一會兒。”
“安卿纏綿病榻,朕走時,他已經歇下了。”趙寶琮波瀾不驚,“不如顧卿另擇時間吧,別被過了病氣。”
她話說得平靜,實際上心中已暗暗有些火氣。安證道在選吏一事上鐵面無私,直接觸動的就是顧家的利益,顧辭恐怕早就把安證道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今日前來,說顧辭能有好心,她絕對不信。
“臣遵旨。”顧辭頷首,“還有一事,司禮進言,陛下親政乃是大事,須有一個正式儀式。臣亦以為應當敬告先帝,卸攝政王之位。故而暫定於太廟舉行還政大典,陛下以為如何?”
趙寶琮瞳孔一縮,全身都僵了。
太廟,這兩個字,是她的噩夢。
由顧辭說出太廟二字,她便立刻能想到中箭的林煥,衝天的火光,自盡時撕心裂肺的痛,還有顧辭那張居高臨下的臉。
她讓自己的聲音儘可能聽上去平穩,“不必了。兵權和財權,不還在顧卿手裏嗎?”
顧辭一愣,似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朕於政事還不熟練,還需顧卿指導。”趙寶琮臉上扯出一個笑,眼中卻沒有笑意,“攝政王之位是先帝欽定,顧卿受之無愧,不必卸任。”
“臣,”顧辭定定看着她,“謝陛下隆恩。”
“天色不早,顧卿儘快回府吧。”趙寶琮不想再與他多話,一招手,示意祝良夕跟上來。
“陛下與祝女官兩人回宮,無人保護,恐有意外,”顧辭道,“臣護送陛下回宮。”
“不必了,朕有良夕,不會有意外。”趙寶琮一口回絕。跟他一起回宮,才是真的危險。
“陛下!”顧辭堅持道,擋在了趙寶琮身前。
趙寶琮抬眼,正對上顧辭目光,兩人對視了一陣,誰都沒有退讓。
趙寶琮早就明白顧辭是個霸道的人,無論是在朝堂還是私下,顧辭都要讓所有人服從他的安排,不能有絲毫忤逆。她前世十分欣賞這種霸道,對顧辭可謂言聽計從,巴不得萬事不必操心。只是現在,面對顧辭的強勢,她只覺得自己像個傀儡。
僵持了一陣,顧辭終於說,“那就讓柯虔護送陛下回宮。西京不是銅牆鐵壁,陛下身邊不能無人保護。”
終是顧辭先退一步,趙寶琮也不想鬧得不愉快,“可。那就讓柯虔隨侍吧。”
話音剛落,柯虔便無聲無息地從暗處出現,站在了趙寶琮身邊。趙寶琮偏頭看了他一眼,便自顧自動了身,向外走去。
柯虔與顧辭對視一眼,也趕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