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舊茶樓里的酸故事
貪婪是一場燎原烈火,身處其中的人是一根根讓烈火持續燃燒的木柴;而路過觀望的人,只能看到陣陣硝煙升騰而起,悄然遮擋住那些灑向人間的光芒。
……
……
北魏的天空暗而深沉,空氣中充斥着濃郁濕氣和屍體腐爛的惡臭。
漆黑的雲朵像一隻只兇狠惡獸,不停地在深空中扭曲着醜陋的身軀。
極具腐蝕性的雨水像一顆顆帶着高溫的綠色寶石,在地上燙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沼澤泥坑。
此時魏國都城外的一間茶樓里,擠滿了一群了膚色蠟黃,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
“少主少主,你還記得外面的天空是什麼模樣的嗎?”隨着一個問題響起,滿樓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們像一個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孩子般,皆帶着期待的眼神,望向那高台上故作高深的少年。
高台是用兩張陳舊木桌疊放搭成的。
少年身形消瘦,背負着一把銹跡斑駁的纖細鐵劍,大馬金刀地端坐在高台上的舊長凳上。
他披散的長發在帶着酸味空氣中輕微晃動,雖自成幾份落魄劍修模樣,然而身上卻無任何靈力波動。
“清晨時是朦朧的白,晌午時是淡雅的藍,傍晚時是金黃,是橘紅,是暗黃……”
少年閉目沉思,細數着自己見過的天空的樣子,小心地斟酌着用詞:“有萬里無雲時的空靈,也有夜幕遮天時,藏在霧氣濃郁後面的皎月,以及刺破夜空的點點繁星。”
“不同時間,不同氣節,不同心情,天空的樣子也不盡相同……”少年拉長語氣,端起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后,故作高深地道:“總之,你們記憶中的美好模樣,它都有!”
樓外雨聲依舊,眾人的思緒卻早已頂着大雨離開了狹窄的茶樓。
他們掙扎着走出魔淵,爬上魔涯,穿過荒原,離開了北魏這片被世人厭惡的地方。
他們想回到那片有清澈天空,有湛藍海洋,有山丘草原的故土。
“可我……忘記了天空的藍是什麼樣的藍了……”
一道落寞的聲音響起,把即將飛出北魏荒原的眾人,斬殺在了黑雲之下。
“我也忘記白雲的白是什麼白了……”
“不知道我的父母不知還在不在……”
“我快忘記她的模樣了……”
“我的孩子不知道現在過得怎樣了……”
悲傷的情緒像是埋放在乾柴中的一枚火種,一旦點燃便會泛起滔天火焰。勢要把這群命不久矣的可憐男人,燃燒成一堆漆黑的灰燼。
當哭聲響起,當淚水流出。
雨聲和雷聲仿似就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
少年看着樓外暫歇的雨水,搖了搖手中冷卻的茶水,不經意間便失去了繼續講故事的興趣。
“各位大哥大叔,問題免費答,故事免費講……但大家能先把茶水錢付了再哭嗎?”少年皺眉說道。
茶樓瞬間噤聲,詭異的安靜中偶爾夾雜着兩聲收不住的更咽抽泣。
一個陰柔男人叉腰站了起來,四指彎曲,食指挺翹,指着高台上的少年罵道:“我們都哭得這麼慘了,你還問我們要錢,你還是人嗎?”
“趙二伯啊!並非是我要收你們的錢,而是出遊確實需要經費啊!”
少年一臉憤憤:“眾所皆知,我雲辰廢物一個,毫無修為。雖有一個魔主老爹……無奈那老傢伙重女輕男,有甚東西都給了我那妹子了,我連毛都撈不到一根。”
雲辰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您大伙兒看吶,整個北魏就我一人能離開荒原,而我又毫無修為,在那個人吃人的世界裏……請護衛要不要錢?吃飯住宿要不要錢?”
“我獨自在外遊盪,你們以為我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快樂嗎?”
“沒有!我告訴你們,我的快樂你們想像……啊呸,我好幾次死裏逃生,歷經千磨萬難,為的是什麼?為的不就是替你們傳話送信,為的不就是給你們守護專屬那個世界的記憶?”
雲辰說得眼淚婆裟,唾沫橫飛:“想我雲辰,少年英雄,不畏艱辛,為大義而數次使自己深陷險地,如今卻換來您們的一句,是不是人?”
“罷了,罷了!”雲辰說著跳下高台,一臉痛心疾首,道:“不給便罷,權當我雲辰一番好心,滿腔仁義錯付了!”
雲辰仰天悲嘆一聲,道:“終究是我錯付了!”
陰柔男子蠟黃的臉皮不停地顫抖着,腹腔中原本有一萬句罵街的話想要說,卻被雲辰這番話堵了回去。
“少主且留步!”
見雲辰作勢就要離開。
兩個面色蒼白的中年男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其中一個男人伸出枯槁如細枝的手,向雲辰遞過去了半塊玉佩。
“不知現在外界物價如何,但這半塊玉佩……在三十年前有人出過萬兩黃金,我沒有賣!”
男人一臉不舍地述說著玉佩的故事:“另外半塊我給我剛出生的兒子了,那時兵荒馬亂的,想着留點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在身上,萬一失散了也還有找到的機會。”
雲辰看着男人那飽含淚水的凹陷雙眼,並未被男人的故事打動,而是想着:兵荒馬亂的日子裏,你給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這麼貴重的東西?萬一真失散了……這不是實力坑兒嗎?
雲辰搖了搖頭,甩掉腦中這不合時宜的吐槽,心藏竊喜,卻面色鄭重地接過男人的玉佩。
“少主!”
見男人退下,又有人站了起來。
看着起身之人,雲辰不由得有些詫異,皺眉說道:“李叔,你氣色還行,真沒必要……”
被雲辰喚作李叔的高瘦男人洒然一笑,道:“誰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呢?先交代了總是好的!”
“我老李是個粗人,沒啥精緻玩意兒。”
高瘦男人說著上前,掏出了一枚拳頭大小的黝黑球狀物品,道“我以前是個打鐵的,這東西是我打鐵生涯里見過最驚奇的玩意兒,不管怎麼煉怎麼敲都不會變形。”
“我研究大半生了,都研究不透,以後就交給你了!”
“至於交代……”高瘦男人想了想:“我記得南陵柳村有個叫夏雨荷的女娃子……如果少主下次出魏有機會看到她的話,給他說一聲曾經有個叫李鐵柱的男人喜歡過她!”
雲辰雞皮疙瘩抖了一地,卻聽李鐵柱道:“如果她已為人母的話就算了,反正我也快要把她遺忘了。”
雲辰接過李鐵柱手中的不明物體,忍不住問了一聲:“你當初為什麼不給他說?”
李鐵柱一臉憧憬,仔細回想着那位在腦海中已經模糊了樣貌的少女,道:“都說一身清貧不敢入繁華,所以兩袖清風又怎敢誤佳人?那時我只是一個看門的護衛,而她卻是院外家漂亮女兒的丫鬟……”
李鐵柱的故事不算狗血,所以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去聽,人世間多的是愛而不得,他這個實在算不上什麼感人愛情故事。
但是他的用詞很酸,酸詞的酸味和空氣中的酸味結合,那酸性無疑能在人身上腐蝕出幾個孔來。
要命而又噁心的巨酸腐蝕身軀的同時,也軟化了男人們那顆原本堅硬守財的心。
雲辰心神複雜,因為他又收到了六件來自中年男人們的禮物。
“可就在我接管鐵匠鋪,覺得自己有資格給她一個家的時候,戰火沖毀了我家園……”
李鐵柱的故事接近了尾聲,舊茶樓了也響起了咒罵聲。
“真酸!”
滿臉鬍渣的男人啐了一口。
店家連忙道歉:“對不起客人,故事聽得入神了,誤把昨天的舊茶添到了你的杯子裏了!”
茶樓里忽然一陣大笑,李鐵柱一臉茫然,自己說的明明是個傷感的故事啊……
“李叔。”雲辰踮起腳拍了拍李鐵柱的肩膀,問道:“以前教您打鐵的,是個落榜的秀才吧?”
“啊?”李鐵柱一臉震驚:“少主您怎麼知道?”
雲辰隨口調侃的話竟一語中的,但李鐵柱卻好像沒有聽出雲辰的調侃之意,於是雲辰答道:“因為你打的鐵實在是太酸了!”
李鐵柱撓了撓頭,茶樓里又是一陣大笑。
趁着眾人歡笑忘了酸茶的事,雲辰和茶館老闆互換一個眼神后。一人點着頭從後門正大光明的走,而一人慌忙地從前門偷偷摸摸的逃。
雖然故事裏的酸和空氣里的酸都和他們沒太大關係,但這茶里的酸若是自己跑慢了的話,總得要賠點錢的。
……
茶樓的後面有條彎彎的河,河中流淌着綠綠的水,在河的另一頭,站着一匹極不耐煩的黑馬,和一輛極不尋常的漆黑馬車。
雲辰走到馬車旁,抖了抖懷中的東西,心中頓感有些落寞。
以往他都是費盡心思的,想去哄這些魔人珍藏的寶物玩玩。
這次卻是他們極為主動的奉獻了上來,看着懷中七八件形色各異的傢伙,雲辰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與此同時,又有一抹深深的感傷。
因為當愛財如命的財奴,願意拿出自己珍藏的寶物出來,就說明他們想通了。
在這陽光照不到的陰暗地方,一個人若是想通了,也就可能快死了。
怎麼感覺那李鐵柱跟托一樣?回想着今天的經歷,雲辰腦中突然多了這麼一個想法。
雲辰無奈搖了搖頭,伸出腳在馬車輪轂上颳了刮鞋底噁心的淤泥。上半身剛探進馬車,便看到一張如美玉雕刻般精緻的小臉湊了過來。
“雲辰哥哥,歡迎回家!”曹北鳶神秘兮兮的笑着:“那李鐵柱是你請的托吧?”
“不是。”雲辰坐到曹北鳶對面,一臉黑線地看着少女臉上那仿似看透一切的笑容,搖了搖頭:“許是你哥我人格魅力太強,才能使他們主動獻上寶物。”
這是一句最平常的自誇,這是一張長得一般,但是異常普信的臉。
可卻聽得曹北淵雙眼放光,她崇拜地看着雲辰,誇讚道:“雲辰哥哥真厲害!”
“呃……”雲辰頓時語塞,自己這個妹妹好像是有什麼大病一樣……
帶有腐蝕性的雨水腐不動寒鐵製造的車轂,也蝕不爛擁有修行能力的黑馬皮肉,但卻能把那群被喚為魔人的普通人,弄得千瘡百孔。
黑馬帶着馬車在到處都是泥澤灘的魔人區里急速前進,壓出了兩道直達都城的地圖。
而那最需要都城守護的人們,卻不敢跟隨地圖前行,只能像個老鼠般惶惶躲藏城外的某個茶樓里。
李鐵柱的酸話里其實也有一些實話,比如……沒有誰知道明天和意外是那個先來。
也許下一場的夜雨,就會沖毀了某個茶樓,把某些命比草賤的魔人,永遠地埋葬在黑暗之中。
所以早些交代,總是好的。
“你明明是想為他們做點事,為什麼卻每次都要用哄騙的手段,他們才肯給你東西?”曹北鳶看着沉思的雲辰,也陷入了沉思。
因為她知道雲辰聽那些人的故事,騙那些人的寶物,只是為了在下次出魏時,能把這些東西交到他們思念的人手中。
雲辰掀開車簾一角,望着魏國都城那逐漸清晰的輪廓,答道:“因為總有人在幻想着,有生之年還能離開這個地方。”
曹北鳶眨了眨眼睛,道:“整個修行界的修行者以及俗世勢力的凡人,都希望魔修和魔人能永遠留在這裏……連我們都離不開,他們又怎麼可能離開呢?”
“是啊!”雲辰回過頭,捏了捏曹北鳶溫軟的臉,道:“四歲乃至三十九歲的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唯獨他們四十歲以上的……偏偏還幻想着自己是個三歲的孩子,不願去想通一些殘忍而又現實的道理。”
這句話曹北鳶沒完全聽懂,但還是點了點頭,因為她不是智者,所以不懂得知之為知之。
她在疑惑另一個問題:“雲辰哥哥既然這麼可憐他們,為什麼不把他們接到都城來,讓父王庇護他們呢?”
此時路旁的柳樹枝上落下了一滴雨,那雨順着馬車窗帘滑進了馬車內,落到了雲辰臉上。
在雲辰臉上劃出了一道血紅色的印記。
“庇護了一群舊人,又會來一群新人,都城放不下那麼多人。”
雲辰感受着臉上的灼痛感,繼續道:“況且都城的雨,要比茶樓的雨燙些,他們在這裏估計會更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