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宗耀祖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人不是父母,是自己。這個理論雖然顯得很滑稽,但卻值得推敲。
至少在我小的時候,這是我引以為傲的真理。
那年我五歲,一天晚上父親喝醉了酒,出去耍錢,輸了很多。記得父親嘴裏罵罵咧咧腳下朗朗蹌蹌地走進屋子,一推門,僅有的一半門環也應聲落地。
門環落地的聲音讓父親停住了腳步,低着頭巴望了半天,最後一腳踩在門環上,嘴裏嘰嘰歪歪地說:“明明聽到什麼東西掉下來,怎麼還找不見了?”
說完,父親很掃興地一腳把門環踢飛,身體一個趔趄要倒,父親順勢幾個小碎步就往裏屋走。
父親進了裏屋,兩隻大手把兩扇門使勁關閉,看到這一幕,我當時的心都涼了……
今天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母親向來溫順,嫁給父親七年,並沒有做任何不本分的事。每天省吃儉用,屬於那種花一分錢都要算計半天的家庭主婦。但家境每況愈下,不見好轉。本就負債纍纍的家,讓母親的情緒在這個晚上徹底爆發了。
母親的爆發對於我來說是突然的,她像發了瘋一樣撲到父親身上,用頭使勁頂父親的下巴。對父親來說更突然,可能是太突然了,父親往後連退數步,雙腳緊貼在牆邊,身體綳得緊直,酒醒了大半。
等父親緩過點神兒來,立馬對他這個站姿表示出了強烈的不滿。他可是一家之主,一舉一動向來都是帶着說一不二,吐沫釘釘的威嚴,現在竟被逼出如此窘態,這是他不能接受的。於是父親開始反攻了。
最後,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我坐在炕上,凜冽的寒風透過窗戶上的塑料膜吹進來,打在臉上,我看着面前這兩付身體在炕上翻滾,想到他們竟是我的至親,身心不禁一抖。
那個晚上之後,我的生活徹底變了。現在想來,那晚最後演變成什麼事態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父親從此以後洗心革面,塌下心來勞作,有時也會喝酒,但不會再喝醉,更不會在喝酒以後去賭牌。
很多年後,父母竟成了全村的夫妻楷模,憑藉著勤勞的雙手,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而我認識的那些同齡人,都羨慕我有一對這樣的父母。而我聽到這些時,會報以禮貌的微笑。
又過了很多年,我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給全村人爭了光。那個夏天,登門道喜的人比十幾年加起來還要多。這是父母值得驕傲的事,臉上笑開了花,準備了幾條好煙,幾箱子糖果,不論來道喜的是什麼人,有沒有親戚關係,統統盛情款待。
我眼睜睜地看着幾個要飯的從我們院裏抽着煙,吃着糖果喜滋滋地走出去了。當時我明白了,原來要飯的也不總是見人就要飯,有時候也需要應酬,就像今天,象徵性的抽根喜煙,不掃東家的興緻。
全村的子弟不少,但幾十年裏沒有一個人考上大學。而我,不僅考上了,還考上了全國知名學府,這個消息震驚了全縣。
上個禮拜,縣長親自跑到村裡找到我,當時的畫面還在我的腦海里,相信那天在現場的人全都印象深刻。
我們一家人是頭天晚上接到村長的通知,說是縣長明天要來村裡看我。村長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坐在我家新買的沙發上,嘴裏吸着父親給他點上的老牌造香煙。父母聽后很受震驚,父親嘴裏一直說著不敢當,母親更是驚的坐立不安,我還記得母親當時瞪着村長直跺腳,憋了很久,
最後問了村長一句:“如果明天縣長吃不慣我做的飯怎麼辦?”
縣長坐着一個老式的吉普車開進村口,已經有相關的工作人員把守在各個崗位上做迎接準備。本來父親向村長強烈要求讓我們一家子到村口迎接的,但村長厲聲拒絕了,當時村長的表情很嚴肅,有一種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莊重感,他和我的父親說:“默兒他爸,縣長大人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到咱們村裡看默兒,這是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如果讓他老人家看到默兒在村口迎着他,他會不高興的。”
最後的結果是,父母全都到村口迎接縣長去了,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父親臨走的時候,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孩子,在家裏好好獃着,我和你媽去接縣長,你可千萬別湊熱鬧也去了。這可是拿菜刀哄孩子,不是鬧着玩的。”父親說完,母親又走過來,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雙肩,盯着我的眼睛要冒淚,然後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表現出輕鬆的樣子,對我說:“默兒,你不是小孩子了,懂點事。”
父母走了,剩下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裏無所事事,反倒緊張起來,腦子裏開始胡思亂想。
縣長這次特意趕過來看我,這在全村乃至全縣的歷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榮譽,縣長既然這麼看得起我,今天不會僅僅是慰問吧。到時肯定會給我大大的封賞,像古代考科舉一樣,中榜之後都是要依次封官的。
縣長下面是鄉長,一個鄉實在是有點大,各個村之間的具體情況我又不是很清楚,確實有點棘手。鄉長下面是村長,要說村子倒是也不小,每家每戶也都是各有心思,但是如果當我們楊村的村長,以我在這生活近二十年的人生閱歷,還是有一定的把握的。我立刻想到昨天村長在我家吸煙說話的樣子,心裏一驚,身子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我好像看到村長就坐着沙發上,手裏夾着老牌造,面上表露出慈祥的微笑,深吸了一口煙,看着我說:“默兒,好娃娃哦。”
父母此時已經在村口與縣長會合。村長帶頭站在最前列,縣長那輛老式吉普車不偏不倚的在村長面前停了輪兒,車窗上的玻璃搖下來,副駕駛上一個人探出頭來,看着大傢伙說:“麻煩問一下,龔默的家怎麼走?”
村長一個鞠躬走過去,也不急着起身,低着頭貼上去,客氣的有點酸里酸氣的說:“縣長大人,您好!我是楊村的村長楊憲柱,我代表全村村民熱烈歡迎您的到來!”村長說完這段話,身後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那個人聽到“縣長大人”這四個字,一愣,嘴角抹過一撇不易察覺的詭笑,但又立刻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往身後靠了一下,但卻沒回頭,只是淡淡地說:“噢,弄錯啦,我不是縣長,後面坐着的才是我們的徐縣長。”
正當大家準備往後面看的時候,坐在後面那個人卻突然打開了車門,從車裏走了出來。雙腳站定之後,立馬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村長的手,微笑着說:“楊村長,你好。你治轄的村子這幾年發展的很出色啊,像龔默這樣的孩子就是你們不懈努力的成果啊。”
村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數沖的有點摸不着頭腦,又聽到縣長說出來的話,總感覺怪怪的,但總還是表揚了他,村長立馬反握住縣長的手,激動的搖晃着,有點語無倫次的說:“哈哈,這都是縣長大人治理有方,我們楊村在縣長大人的帶領下,走在了正確的路上,能夠取得這樣的成果是水到渠成的事。縣長大人就是我們的水,現在渠成啦,我們的孩子要出去發展啦。”
縣長也被這位楊村長說的話聽愣了,還沒來得及分析這段話裏面的邏輯關係,臉上已經開始堆積笑容,隨即也哈哈大笑起來,說:“老楊,帶我去看看龔默,這個孩子了不起啊,給咱全縣爭了光。”縣長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咱們縣歷年來在文化發展方面都處在劣勢,經常受到其他區縣的冷嘲熱諷,說咱們是文盲縣,每年連個大學生都培養不起來。前兩年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大學生,還是那年高考分數線下調,其他區縣都多了好幾個名額,抬不起頭啊。”縣長的聲音越說越悲戚,有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蒼茫感,但馬上又底氣充足地說:“龔默給咱爭了光,讓我在其他區縣長面前也能夠揚眉吐氣一回,臉上有面子啊,這孩子了不起,我要代表全縣好好的感謝一下這孩子。”縣長說完這句話,深情地看着村長,好像他面前站着的並不是老楊,而是那個創造奇迹的龔默。
話說到這個份上,證明這次的迎接工作已經做到位了。接下來,村長牽着縣長的手一步步往我的家走過來,後面緊跟着那輛老式吉普車,吉普車後面是全村的父老鄉親,我那可憐的父母在最後面,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倆。
到了我家門口,村長和縣長的手還在緊緊的握着,手心裏都出了汗,面前是關閉的大門,這時候村長好像想起來了,突然鬆開縣長的手,一頭扎進人堆里,縣長還沒明白怎麼回事,村長發現了人群後面我的父母,“哎呀”一聲搶步過去,抓住我父親的胳膊就往前面拉。到了縣長面前,父親顯得很拘束,母親緊緊地站在父親後面。村長笑着沖縣長說:“徐縣,這兩位就是龔默的親生父母,他們二位也是功不可沒啊。”
縣長本來心裏還在納悶這個老楊突然發了什麼神經,不給他開門,卻突然扎進人堆里,拽出來這兩個村民到他面前,真是不可理喻。正要發作,又聽說這兩位是龔默的父母,而且是“親生父母”之後,眼睛裏立馬有了光彩。
縣長緊緊地攥住父親的手,嘴唇因為激動已經無法控制吐沫的排放量,水星四濺地說:“太感謝你了,同志,你培養出了一個好孩子,他為咱們全縣爭了光。”父親被縣長這兩句話給捧得有點不好意思,憨笑了起來。
縣長看父親沒有回話,只是站在那傻笑,心裏難免不悅,但又不好發作。看到父親後面站着的母親,又走上前去,伸出手去說:“您是一位好母親,生出了一個好孩子,為縣裏生出了一個好學子,為國家生出了一個好棟樑。”母親更加拘束,往父親的身後躲了一下,縣長的手伸在半空中,頗為尷尬。
這時,村長連忙和父親說:“老龔,別傻站着,趕緊開門啊。”父親緩過神來,滿臉歉意的跑上前去把門打開。村長已經走到了縣長的前側,抬起手臂一引,把縣長迎了進去。
進了院子,村長一邊走在前面帶路,一邊向父親使眼色,父親走上前去,村長略帶不滿地說:“龔默這小子怎麼回事?還不出來迎接?”父親連忙小跑兩步準備把我叫出來,縣長卻搶先說話了:“不急,讓我先進去。今天是我專程來看小龔的,哪有他出來迎我的道理。”
父親聽到這麼說,也就不急着進屋了,直直的站在門邊,把門打開迎着縣長進屋,緊接着是村長,還有那個之前在副駕駛上坐着的人,大概是縣長的秘書。還沒等到父親進屋,村長的聲音已經從屋裏傳出來,相當響亮:“哎呀,怎麼還睡著了?”
緊接着,縣長的笑聲也傳了出來:“沒事沒事,餓了吃,困了睡,人之常情嘛。”村民已經把家裏的院子擠滿了,聽到裏面這麼說,都想進屋子裏瞧瞧,父親搶先一步進了屋,順手把母親也拽了進去。
事情是這樣的。早上父母走後,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裏胡思亂想,過了好久也不見有人來,我就迷迷糊糊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當縣長進來的時候,我還在睡夢中,母親看到之後,急忙跑過來把我叫醒:“默兒,別睡啦,縣長來啦。”
但我卻沒有醒,當時母親急的快哭了,大家都鬨笑起來。父親當機立斷,走過來一腳就把我踹下了沙發,當我的頭磕在地上的時候,嗡的一聲,我睜開了眼。我神志不清的站起來,看到一屋子的人站在我面前,正直勾勾地看着我,有點轉不開頭腦。
但我馬上意識到縣長來了,趕緊走上前去衝著縣長大喊一聲:“縣長好!”當我喊完這一聲,大家又鬨笑起來。站在我面前的那個人倒尷尬起來,忙解釋說:“我不是縣長,我是縣長的秘書,這位才是徐縣長。”我把目光往旁邊移,一個禿頂矮小的中年人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我忙歉意地說:“徐縣長好!”
縣長這時露出慈善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說了一句:“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一表人才啊。”
說完這句話,縣長向身邊的秘書使了一個眼色,秘書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個紅皮證書交到縣長手裏,縣長接過證書,向身後看了一眼,好像是讓後面的人看清楚,然後把它遞到我面前,我機械地將手抬起來準備接過去,縣長這時說:“龔默同學,你為全縣爭了光,這個全縣十佳優秀青年的證書,我代表縣領導班子頒發給你。”
此刻,我心中竟然有一種生死在此一舉的悲壯感,好像手裏拿着的並不是什麼證書,更像是古代打仗前士兵簽下的生死狀。村長帶頭鼓起掌來,滿屋子的掌聲震的我耳朵嗡嗡的響,好像一切都是夢,我還沒有醒。
最後,意淫出來的那些封賞並沒有落實,除了一個紅皮本子和幾句誇讚,什麼都沒有發生。要不是那個紅皮本子就擺在顯眼的櫃枱上,我都會以為一切都是一場夢。
母親並沒有為縣長做一頓豐盛的午餐,因為縣長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村長極熱情的把縣長帶走了,縣長帶上了我,留下我的父母看家。
我們大吃了一頓,村長全程笑臉相陪,縣長也滿心歡喜,最後酒足飯飽,村長提議縣長給全村人講話,縣長以有要事為由,先走了,走前讓我好好學習。我和村長站在村口看着那輛老式吉普車越來越遠,村長並沒有要走的意思,直到那車與傍晚的落日融為一體,村長才意猶未盡地回過身,往村裡走。
我跟在村長的身後,想着母親在燒火做飯的時候有沒有給我在灶里放一塊地瓜,歸心似箭。
村長突然回過頭來,發現了我,略帶驚訝的表情,停頓了一會兒說:“龔默,好好學習啊,回去吧。”我點了一下頭,朝家的方向瘋跑過去。
開學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的心情也變得焦躁起來。盼了十幾年,一直想要離開這個家,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夢想馬上要變成現實的時候,卻有一種迷茫的感覺油然而生。我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裏,腳下的路應該怎樣一個人走下去。
父母對我越來越關切,就連一向不善表達的父親和我說話的時候,也總是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看了心疼。我突然對這個家又有了新的認識,我才發現,在我的內心深處,是捨不得離開的。我愛自己的父母,我願意常伴他們的左右,做一個孝順的孩子。
出門的那天,母親早早的就起了床,為我做早飯。當我醒來的時候,母親正在為我檢查行李,其實要準備的東西幾天前就整理好了,母親還是每天都要檢查一遍,生怕我忘帶了什麼東西,到了異地生活上有什麼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