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原生集體(三)
劉振彪是理(5)班的數學老師,同學們叫他老劉。同樣是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區別於理科“巨頭”們的是,劉振彪頭髮茂密、面容和善,一隻碩大的蒜頭鼻直戳戳安置在兩坨面頰肉之間,加上輪廓豐滿的眼睛和嘴,形成了一張典型的“無害臉”。沈若喬說,劉振彪這幅長相,是第一時間在向他周圍的世界示好,急於告訴世人這張臉的主人絕對不是壞人,也在急於央求世人別來煩他、更不要害他。
七中的理科老師大都身兼班主任,可劉振彪不一樣,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教數學,而更多的精力用來炒股票。
劉振彪的數學課和他的臉一樣,該講的知識點一個不落,講習題冊則是以同一種節奏、同一種語氣從第一題講到最後一題。按照章曉菀的總結,老劉講題的特點是,每一道題都一本正經地套用最基本、最可靠的解法,可能花的時間比較長,但只要有耐心一定能做出來。不錯,老劉最常說的話就是:“同學們要有耐心,夠細心,一步一步解,再難的題都能解出來。”
許楠說,這老劉總是認認真真地講一通毫無用處的廢話。
老劉是在上世紀“頂職”政策的紅利下才當上七中老師的。他的父親大人——老老劉在七中教了一輩子數學,在若喬出生那一年的抗洪救災中受了傷,提前退休后安排高考失利在家復讀的年輕老劉頂替了自己的職位,混得了“七中教師”的體面工作得以安身立命。
以前老劉只教高一數學,不知為何,在若喬這一屆,他突發奇想,似乎想要證明自己,向校方強烈要求要跟進高二的教學。可接手理(5)班后,老劉才發現這個班級卧虎藏龍,不容易應付。
章曉菀心直口快,蕭梓舟才思敏捷,這兩個人常常在數學課上指出老劉思路混亂、解題錯誤,更會站起來給出他們自己更巧妙的解題方法,認認真真、毫不留情。有時候,江盛、許楠、劉小波、薛志翔等人也湊上來貢獻腦力。在理(5)班上課,老劉總是帶着一塊手帕,不停地擦着額上滲出的豆大汗珠。
一次數學自習,章曉菀提前做完了功課,四下看看覺得甚是無聊,於是真誠而又不懷好意地向老劉舉起手,聲音清脆地說道:“老師,我有個問題!”老劉捏了捏手帕,毫不情願、慢慢吞吞地走下講台,晃到章曉菀座位邊,遲疑地問:“哪道題?”章曉菀遞上草稿本,滿臉虛情假意的好奇,說:“老師,您看這題。”
只見那草稿本上寫着:
“1=5,2=15,3=215,4=2145,請問5=?”
老劉吼吼一笑,用手帕擦了擦腦門,說:“呦,這道推理題有點超綱了,考試肯定不考的。你們還是把心思放在我剛才跟你們說的重點內容上吧……”見章曉菀沒有絲毫因為高考不考而放棄追問的意思,老劉發現自己給自己搭的台階也不好下,又擦了擦腦門,拖延地說:“我看看……1,2,3……嗯,有點難度的……可能要用到質數的……哎哎,你讓我想想……”
江盛實在忍不住了,憋住笑說:“劉老師,這是個腦筋急轉彎,1=5嘛,5肯定等於1呀!”
章曉菀也憋不住了,光明正大毫無愧意地大笑,還直直地看着老劉。
這種公然的“調戲”是章曉菀對心中怨懟的發泄。她是個“靠天收”的學生,在數理化方面天賦異稟、無師自通,老師的水平對她的成績幾乎沒有影響。從自身角度出發,她本不需要這般公然得罪劉振彪。但是,章曉菀發自內心不喜歡老劉,不喜歡到不想尊敬。她認為不算合格的老師、更不配當七中老師,老劉在七中的存在是個“系統性錯誤”。
章曉菀有憤憤不平的資本。可沈家兩姐妹就不一樣了——數學這門課對於天賦平平的學生而言,高手點撥太關鍵了。相較於初中,高中數學難度陡增,依喬、若喬對於知識點的理解本就吃力,做題速度也慢,遇上老劉這樣絲毫不談技巧、不講來龍去脈的老師,對她們的學習無疑是致命的打擊。理(5)班的學生家長曾經聯名通過柏常青向校方請求更換老師,但被學校以師資緊張的理由擱置。不幸中之大幸,高手在民間、群眾有力量,理(5)班數學老師不行,有一眾拔尖的學生在用自己的聰明智慧先進帶後進;還有一批學生在校外尋找師資“開小灶”,會把收穫的解題方法分享給同學。
依喬不無感嘆地說:“劉老師講的數學,一字一句書上都有,可是書上看不懂的,經他說出來我依然不懂。”一旁的許楠說:“是啊,上他的課,浪費時間,還不如自己看書。”
“哎!”若喬深深嘆了口氣,雙手托腮,目光獃獃地看着教室天花板,“咱們班的數學課,可以說是曉菀、蕭公子、小波、志翔一起給大家上的。”
“真不理解,七中怎麼能讓這麼一個教書匠來教數學!”章曉菀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
蕭梓舟坐在教室中心位置,被一群義憤填膺的男生女生包圍着,除了為大家答疑,與同學們討論習題,並不怎麼出聲議論老師。依喬看着,心生傾佩,也漸漸減少參與課間討論。久而久之,高二聒噪的課間,沈依喬、蕭梓舟之間暗暗生出了一種安靜的默契,關於老師、關於知識、關於學校、關於人生的一切話題變成了晚自習放學后兩人在路上的交流。
不知是不是需要交流的話題太多,沈依喬並沒有把自己對這個集體的感情告訴蕭梓舟,蕭梓舟第一個知道了依喬轉學文科的決定,卻對她當初為何選擇理科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在作出艱難決定之前,依喬的心裏經歷了怎樣波瀾起伏。那一段時間依喬經常失眠。夜裏她倚着枕頭,抱住被子,獃獃地望着窗外寶石藍的夜空。文科的世界有太多她嚮往的,而理科集體卻又有太多她眷戀的。一想到要離開理科(5)班,淚珠便如同流星墜落,一顆顆從眼角滑過鼻樑,啪嗒啪嗒地打在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