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他的希望(三)
江河村在宜田江心的一個小島上,地形狹小、位置偏遠、水路不便,是國家級貧困村。江盛是村裡第一個考到宜田七中的學生,如今看來可能也是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全村人都知道他、喜歡他。江盛是家中獨子,沒見過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很小的時候,爸爸外出打工,多年來一直在省城當建築工人,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回家;媽媽是個傳統的家庭婦女,身體不好,幾乎是一個人把他拉扯大。江媽媽對於江盛的學習並未寄予多大期許,只希望他能夠有副好身板,以後學一門手藝養活自己。江盛說,他媽媽曾打算讓他讀完初中就跟着爸爸一起出去打工。然而江盛學習成績一直以來都好,不費力的好,全村人都盼望着他能考上大學。中考結束后,村支書來到江盛家裏,帶來了縣教委的慰問金和企業捐贈的助學款,勸說江媽媽一定要讓江盛繼續讀書。於是,江媽媽很不情願地同江盛一起來到宜田市,在七中旁邊租了一間小房子,陪江盛上學。
七中高手雲集、卧虎藏龍,高中學習難度加大,江盛成績依然很不錯,只是相較於小學和初中的毫不費力、一騎決塵,江盛在七中學得非常認真、非常小心翼翼。同時,隨着年歲漸長,家境越來越成為他心頭重擔。高二的時候,江盛在周記里寫過,他知道自己只有通過高考才能掙到未來,可是,他害怕自己沒有未來,他害怕自己風雨飄搖的家在他高考之前就塌了。
江盛是脆弱的,也是堅強的。他是學校里最努力的學生,不擅長運動,也沒有其他方面的興趣愛好。他的生活,衣食住行都只佔很小一部分——只有讀書,才是他生活與命運的全部。
柏常青非常看重江盛,把他的事當作自己的事一樣看待。同學中間,江盛人緣很好,大家了解他的家庭情況,都或多或少、明裡暗裏幫他。尤其是蕭梓舟,他曾說,江盛打開了他的視野,是第一個真真切切在他身邊,讓他感受到人間疾苦、生活不易同時又充滿了希望的人。
向若喬轉述了江盛的情況,蕭梓舟再一次陷入沉默。一時間,他和沈若喬獃獃地站在教學樓南邊的廣場上,忘記了吃晚飯這件事。若喬想了一想,抓過蕭梓舟手機,給市立醫院當醫生的媽媽打去電話,得知原來柏常青第一時間就聯繫了沈媽媽,並通過她找到了科室主任和院長,說明了江盛家的情況,院方在手續、費用、病房安排各方面都給予了便利。沈媽媽為江盛在病房裏安排了陪護床位,購置了生活用品,還把自己的飯卡給了江盛,保證他的三餐。沈媽媽說,雖然江盛媽媽病情急重,但好在手術及時,現在各項體征已經趨於平穩,只是沒有蘇醒,還在重症監護室觀察,預測會慢慢恢復。當然,沈媽媽還不忘提醒若喬,讓她記住自己現階段最重要的事,平復心情、專心讀書。
若喬這才鬆了口氣,全身緊張的肌肉也豁然放鬆下來,她這才感到餓,感到無力,感到酸痛。這時天已經全黑了,食堂也早關了燈,同學們陸陸續續地從家裏、從宿舍、從街邊的排擋或書店返回教室,準備開始晚自習。
早秋的晚上,風裏帶着涼意,夜色伴着弱下來的蟬鳴柔軟地鋪展開來。沈媽媽及時又樂觀的消息抹去了蕭梓舟臉上的愁雲,他見自己和若喬杵在返回教室的人流之中,便引她一起往回走。兩人都和這夜色一樣靜默着。
蕭梓舟低頭看着若喬,想要重新認識她。出去外貌,沈家兩姐妹確實是截然不同的人。依喬像是一朵初夏雨後的茉莉花,賞心悅目,惹人愛憐;若喬,看起來比姐姐活潑調皮,可久處之下會發現,她性格中有一面獨特的深沉與思考,超越了她的年齡,卻不顯得早熟或世故,反而是難得的大氣。一時間,蕭梓舟找不出能用哪一種花來形容若喬——她似乎不是花。
前些日子若喬欠佳的狀態被蕭梓舟看在眼中,於是他想通過分享她喜愛的歌曲、專輯來嘗試調節她那緊張卻疲倦的神經。經過江盛這件事,蕭梓舟意外地發現,沈若喬驚恐之餘,那消失了大半個學期的精氣神又回來了,她又是從前那個喜怒形於色、心事露滿臉的活潑姑娘了。
若喬和蕭梓舟並排走着,她不再仰頭看他,心思也全不在自己。走到教學樓前,若喬停了下來,晚風颯颯地吹亂了她的頭髮。她抬起頭看着那一個個規律排列的明亮格子——一間間教室里,人頭攢動,風扇葉呼呼轉着。遠遠地看,教室是這麼小,可每一間裏都真實地塞滿了六十多人,合起來,這棟樓里有將近一千個未來,掛牽着一千個家。若喬忽然發覺,自己每日穿過的校門,走過的樓梯,進出的教室,包括這寬廣的七中校園,一直以來作為自己的生活背景,顯得無足輕重,然而在此刻,她意識到,這裏頭有許多個她,許多蕭梓舟,許多劉伶俐,許多江盛——這些人和他們的家一起經歷着不同程度的辛苦,才得以成為這密集的小格子裏攢動的一點。他們寫下的每一個字,解出的每一道題,發出的每一個牢騷,背後都凝聚着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對他們衣食住行的思慮和供養,對他們前程的盤算與希望。
夜晚又暗了一層,風裏又多一分寒涼。若喬心頭髮緊,為江盛舒了一口氣,卻為自己的無病呻吟感到羞愧,為蹉跎的光陰感到懊悔。她終於抬起頭,努力睜大眼睛,企圖收干不知從何而起的眼淚。她忘記了蕭梓舟還在她身邊,喃喃地像是在對自己說:“這裏是他的希望,也是我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