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節

第九十三節

一些人把身體僵硬的外婆從床上抬下來,擺放在地上,地上只是鋪了一床竹席。郭淑玉和郭淑華兩姐妹跪在地上哭泣,那種哭泣只是一種儀式,沒有多少悲傷的意味。

外婆死了,她死去的樣子簡直驚悚可怖,身體萎縮得只象一個初生嬰兒大。沈清看得都倒抽一口冷氣。

外婆原是一直居住在縣城小女兒郭淑華家,搬回鎮上大女兒家才三個多月。想來是預感到大限來臨,才回來的,她說了,死後要葬在外公身邊。

外婆的一生有着非常深重的悲劇性,那不僅僅是體現在她的個人上面,還代表了她們那一個時代的女性群體。

外婆年幼的時候,一定是被纏過足的。不過,隨後又遇上“反纏足運動”的到來,外婆的“纏足大計”不得不中途而廢。因此,她後來的雙足遺憾沒有變成“精美可愛”的三寸金蓮,反而導致足掌嚴重畸形、十分醜陋。沈清有時候看見外婆脫下鞋子洗腳,嚇得偏轉腦袋,不敢多看外婆的雙腳一眼。

據說外婆跟外公結婚的時候,年僅十三歲,而外公那時候已經三十多歲,結過兩次婚了。外婆嫌外公太老不肯嫁給他,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婦人捉住,強行跟外公拜堂成親。外婆非常烈性,竟然掙脫眾人,一頭撞在桌案上,企圖自殺。把一場喜慶的婚禮搞得混亂不堪。

外婆當場就把額頭撞破了,鮮血流得滿頭滿臉都是。外公和外婆的“洞房花燭夜”,變成外婆頭上包裹着紗布、重傷躺在床上;外公只好整夜守在床前,照顧着外婆,幸好外公學醫,把外婆照顧得很好。

外婆跟着外公生活以後,外公很快變得非常窮困,外婆根本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外公打算從鄉下搬到鎮上來開診所,外婆只跟外公提了一個要求,去了鎮上就永遠不要回到鄉下去。也就是說,她要求外公,一舉就必須成功,不成功便成仁。

外公最後也做到了,在外婆的協助下,終於在鎮上紮下了根。

外婆跟隨外公來到鎮上的時候,完全是一貧如洗,窮得連蚊子都同情他們,不敢多叮他們一口。他們帶到鎮上去的,只有幾件衣服和一床被子,別的一件東西都沒有。到了冬天,他們沒有棉被,外婆很有辦法,她把一床破蚊帳縫成“被套”,再去野外掃來一筐樹葉,全部塞進“被套”里,那就是他們過冬的“棉被”。

他們的三個孩子都是在鎮上死掉的,歸根結底,奪走孩子性命的不是疾病,而是貧窮。

沈清家還在鄉下的時候,有時候外婆會到鄉下看望女兒和外孫。那麼遠的崎嶇土路,她居然是柱着拐杖,邁着那雙畸形的雙腳步行去的。

到了家裏,她就是忙個不停的幹活,做飯洗衣、餵雞餵鴨。

她有一個很壞的習慣,每次一家人吃完飯,她都要把空碗一隻只用舌頭舔乾淨,絕不留下一點油漬和飯粒,包括桌面、桌縫裏面的飯粒,她都會撿起來吃掉。碗碟還沒洗之前,就已經被舔得鋥光瓦亮了。

她那習慣看上去,是有點不雅,但是可以想見,她的生活艱難到了怎樣的一種地步。

她一定是從小就窮慣了的,要不是從小家裏窮困到一定地步,她也不會十三歲被迫嫁給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

她不識字,沒有文化,但她說起話來,條理清晰,還能繪聲繪色,能夠看出她智商不低。比她兩個女兒要強。

沈清每次見到外婆,外婆就是反反覆復一句話,沈清,要用功讀書,要用功讀書。她大約是覺得,她一輩子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但是沈清沒跟外婆住一起,轉背就把外婆的話忘掉了,所以這句話,在沈清身上一點也沒起作用。

外婆一直居住在小姨家裏,所以小姨的女兒是外婆一手帶大的,想來,那句“要用功讀書”,也會每天都吹到小姨女兒耳朵里去。不過,那句話卻在小姨女兒那裏起了作用。小姨的女兒讀完大學,又讀了研究生,一直讀到博士學位,省城一家研究所單位已經給小姨女兒下了工作聘書。真是給小姨和姨夫掙足了面子。

沈清覺得,這大約是外婆一輩子最偉大的成就了吧。儘管那是小姨女兒的天賦,但是外婆在她身邊所起作用,又怎麼可以抹殺呢。因為,每個人,都是由他身邊的人共同塑造的。

外公七十多歲去世的時候,外婆還只有五十來歲,從此她一直守寡三十餘年。

她孤苦伶仃,生活艱苦,身體衰老得比別人快很多。才五十多歲就拄上了拐杖,到六十歲,背駝得成了一個直角,小孩子站在她面前,她都得偏着腦袋才看得見別人的臉。她到七十歲,白內障開始變得嚴重,眼睛一點一點的就瞎掉了。她去世前,至少有三四年是在完全失明的狀態下生活的。

外婆跟女婿沈學良的關係一直不好,因為護着女兒郭淑玉才跟女婿鬧翻的。可郭淑玉跟母親也不太親密,母女見了面,吵架的時候更多一些。

外婆回來的這三個多月,一直躺在床上沒下地。郭淑玉每天除了到房間送兩次飯,母女倆都很少說話。外婆個性偏剛,自尊性強,處理事情不太柔和,也是她跟女兒很難融洽的原因之一。

郭淑玉人不太聰明,說話口不擇言,在母親面前又比較放肆。母女一吵嘴,郭淑玉常常會罵出一些非常過火難聽的話,這很傷外婆的心。可是外婆也只能忍氣吞聲。

那些日子,外婆心心念念里,大概只在想着跟外公去天國團聚了吧。那個她拚死不肯跟他拜堂的男人,卻成了她後半生每天流着眼淚思念的人。

外公其實是外婆一輩子的整個世界,她一輩子的話題都是圍着外公打轉轉。

沈清總覺得,外婆的眼睛,一定是她長期想念外公,哭瞎的,白內障的疾病不是真正的原因。

白內障帶給外婆非常巨大的痛苦。她是一個不肯閑坐度日的人,可是眼睛看不見,什麼都做不成,做飯、洗碗、掃地這樣簡單的事情,都成了大困難。

她一直跟兩個女兒說,想去醫院做手術,把眼睛治好。只求不要全瞎,能見一點點光就行。但不知道為什麼,女兒們一直沒有帶她去做手術。似乎說她年紀太大了,做手術反而不安全。

外婆眼睛全瞎的那幾年,只能整天關在黑屋子裏。她長時間躺在床上,不但沒有因為清閑而發福,反倒變得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她最後成了一副薄皮包裹的駭人骨架。

沈清從小到大,跟外婆在一起的時間非常有限,所以跟外婆的感情並不深。外婆住在姨媽家裏,他平時見不着,都想不起他還有一個外婆在世上。

他有一次上姨媽家做客,去看了躺在床上的外婆。外婆的頭髮稀少、皮膚森白,形容枯槁,跟一個地底下爬出來的活鬼一模一樣了,沈清都驚駭得畏縮着不敢靠近。外婆卻激動萬分的坐起來,一雙瞎眼望向天花板,伸出骨瘦如柴的一隻手,摸索着抓住沈清的手,淚水奔流着連聲說:“多謝你,孩子,多謝你來看我。”

她的情感卻比任何一個常人還豐富,她的心智比任何一個常人更清晰。

沈清不禁可憐起外婆,要是外公還在,她一定不會活得這樣痛苦。外公醫術那麼厲害,一定會治好她的,一定的。

外公肯定不會讓她那樣整天孤孤單單的躺在床上,他一定會把外婆扶起來,走到屋外去,兩個人相互陪伴着,坐在椅子上曬太陽。他們一定會嘮嘮叨叨的說著話,聊起他們的兩個女兒,聊起他們的那些外孫,還會聊起,晚飯做點什麼好吃的。那些話,只有外公願意跟她聊,別人是不感興趣的。

外婆的遺物只有兩個大木箱,裏面全是破舊不堪的衣服,其中一些還是外公留下的。那些衣服根本沒人會穿了,外婆仍然當寶貝一樣的收藏。姨媽把那些衣物統統抱出去,一把火點燃,燒掉了。

姨媽在箱子裏還找出來一個小包裹,用了好多層膠袋包裝着,打開一看,裏面有不到一百元的零散鈔票,然後是大量已經過期的糧票、油票和布票。外婆省吃儉用,留下那些東西,結果都作了廢。

外婆的葬禮比較儉樸,前來弔唁的人也不多,因為外婆本身的親戚就很少,只有街坊幾個老姐妹還惦記着她,但那些人也都離黃土不遠了。有兩三個老奶奶過來看了一眼就走了。

按照本地風俗,要請一個風水先生,打卦占卜,算一下喪事需要辦多少天。“算”出來多少天,棺槨就要在家裏停放多少天。

街坊那些老姐妹知道沈學良平時對外婆不好,因此使壞,要故意作弄一下沈學良。她們跟算卦師串通一氣,讓算卦師報出一個她們預謀好的數字。算卦師也配合,裝神弄鬼一番,給沈學良報出,喪事要辦七天。意思要沈學良給外婆披麻戴孝七天,補足他對外婆生前的虧待。

沈學良什麼人?是那麼好糊弄的么?他本來就是一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神鬼天命這一套。他也真有氣勢,直接把算卦師轟走了,他親自占卜。結果他占出來的數字是,兩天。喪事辦兩天足夠了。

出殯那天,沈學良捧着外婆的遺像,擋在棺材前頭,倒退着行走。他跟外婆一輩子劍拔弩張,此時倒顯出“半個兒子”的孝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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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美人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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