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節
沈清的培訓班,平時是九點鐘才開課,他通常是八點半的樣子去開教室門。
不過今天,他早早吃了早飯,七點鐘就到了教室。他想着今天莫莉要來,盡量不要讓莫莉站在教室門外等。他不可以對莫莉有絲毫的怠慢。
儘管他覺得,他跟莫莉之間,相比過去,已經隔着一道很寬很寬的鴻溝了,他對莫莉的愛戀,將會永久性的封閉。然而,一旦莫莉來到他身邊,他的身體裏,彷彿立即注入了一股新鮮的血液,每一個細胞都變得格外活躍起來。
培訓班今年的招生情況,不如去年了,目前只招到十來個學員。這十來個學員也不是真心來學電腦知識,而是交了學費,來玩遊戲的。
按照慣例,沈清每天給學員們講一到兩小時理論課,其它時間都是學員自練,沈清在旁邊輔導。但後來,學員入學的時間參差不齊。於是只好改成針對性的一對一授課模式。
現在新入學的只有莫莉一個人,沈清安排了她一台操作電腦的座位后,就坐到她身邊,給她講理論課。首先講的是電腦的基本結構和組成,然後是“認識鍵盤”課程。
莫莉從未接觸過電腦,但學得很快。其它學員需要反覆解釋鍵盤上英文單詞的意思,莫莉英語基礎好,一說就明白。弄得沈清感覺當她的老師很自卑,便對她說:“其實你看看書,就能自學會。不用我教你的。”
莫莉說:“我看書太累,還是你教我,學得輕鬆些。”
課程內容太簡單,十幾分鐘就講完了。沈清跟莫莉坐一起,就聊起課外話,開些他們之間開慣的玩笑。
“沈清,要請幫手嗎?我來給你打工吧。”
“好啊,你來幫我就太好了,我的事業必定如虎添翼。”
嘴上說著玩笑話,心裏卻是一片酸楚。兩個人曾經約定一起干一番大事業,那些幻想終歸還是幻想,煙雲一樣消失不見。兩個人要是夫妻該多好,大事業小事業都會在一起。
轉眼就到中午,那幾個學員都離開教室吃中午飯去了,教室里只剩下沈清和莫莉兩人。
兩個人坐得那麼近,教室里一下變得安靜,氣氛立即變得有些曖昧起來,空氣里涌動着一股“千言萬語、欲說又止”的奇怪情緒。
一會兒,黃玲進來了。她每天這個時候都會來,給沈清送飯,順便打掃一下教室衛生。
沈清吃飯的時候,讓莫莉也回家去,吃了中午飯再過來。可莫莉說,她這個點不吃飯。“你吃你的吧,不用管我。”她說。
沈清也沒想起,請莫莉跟他一起吃飯。總覺得他跟莫莉不似從前了,一起吃飯都犯忌諱。
黃玲的表現跟昨晚很大不同,她進來只跟莫莉漠然的點個頭,算打了招呼,沒說一句話。莫莉不禁小聲問沈清一句:“你沒跟你老婆吵架吧,她好象不高興的樣子。”
沈清說:“沒有,我們沒吵架。你別管她,她就是這個寡淡無趣的樣子。”
莫莉於是繼續練她的文字輸入。沈清快速吃完飯,放了碗,仍坐在莫莉身邊,給予她的操作以必要的指點。
黃玲一直悶悶的不說話,埋頭掃地。沈清只在意着莫莉,幾乎忘了黃玲還在教室里。
莫莉說:“你老婆會電腦嗎?”
沈清說:“她哪會?中學一年級沒讀完,英文單詞一個都不認得。之前我也教過她,希望她學會了,能在店子裏幫點忙。我讓她到電腦前面練習五筆輸入,誰知二十分鐘不到,我迴轉來,卻見她伏在鍵盤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鍵盤。她根本就沒一點興趣。”
莫莉笑說:“也沒事,你能耐大點,是一樣。”
他們聊的是黃玲,而黃玲就在教室里,下意識的他們聲音就有一些壓低,這在旁人看來,成了“竊竊細語”的樣子。
黃玲幹活的動作變得有些誇張,把桌椅板凳弄得“噼啪”直響,彷彿桌椅板凳跟她過不去。她把垃圾提去教室外邊的時候,走路急急火火的,腳步象儀仗隊的士兵,踏得“叩叩”有聲。到教室外,她不停的拍打着掃帚和撮箕,弄成一種“鑼鼓喧天”的陣勢,聲音格外刺耳。
沈清立即明白黃玲的心理,明顯是倒了醋罈子,反感沈清跟莫莉那種不加掩飾的親密樣子。
黃玲心裏很不痛快,也許一個女人的直覺,讓她感覺到,丈夫跟這個莫莉,中間有問題。但她又沒有什麼有力證據,她不能憑沈清和莫莉在公共場所坐得靠近一些,就提出莫須有的“指控”。所以,只是生悶氣,用“敲山震虎”的方式,予以抗議。
沈清呢,明明知道黃玲的心思,他其實只要離開莫莉身邊,去安慰一下黃玲,一切很快就能化解。但他反感黃玲過於露骨的表現,心想這眾目睽睽之下,一切都光明正大,這醋罈子倒得就沒道理。因此他有了逆反心理,故意坐得離莫莉更貼近,表現得跟莫莉更親密。
他毫不隱瞞他的立場,我就是喜歡這個莫莉。
這明白無誤的證明了一件事情,他跟黃玲已經生活了一年多,仍然沒有愛上她。假如他愛黃玲,他就不可能公開這麼做,也不敢這麼做。
事實上,黃玲和莫莉,沈清會傾向於誰呢?莫莉不來還好,莫莉一來,婚姻的柵欄根本關不住他那顆心了,哪怕是高壓電網他都要不顧一切的闖出去。
莫莉何等聰明,當然也看出蹊蹺來了,於是有心支開沈清,跟沈清保持“安全距離”。她或許對沈清還有一點眷戀,但並不想破壞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她對沈清說:“你先去忙吧,我自己練練就行。”
沈清仍然無動於衷,坐着沒有動彈。莫莉依然對沈清有着巨大的磁吸力,一靠近莫莉身邊,他就兩腿發軟,不想走開。
他心裏忽然有了更加大膽的意念,他希望向莫莉表達一個明確的信息,我還愛着你,只要你願意,我希望跟你在一起。
他想要告訴莫莉,他願意為莫莉做任何事情,包括重新考慮他的婚姻。他和黃玲的婚姻就是一個毫無爭議的錯誤,他希望隨時改正這個錯誤,只要得到莫莉的支持。
黃玲感覺到無可奈何,於是她狠狠的橫了沈清一眼,氣沖沖走出教室,跑回家去了。
黃玲的表現,終於讓莫莉坐不住。她知道,假如沈清跟黃玲之間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別人一定會把她認定為“罪魁禍首”,儘管她清清白白,什麼事都沒做。
莫莉於是起身,對沈清說:“我還是走吧,明天就不過來了。”
沈清苦苦挽留,說他和黃玲之間的事,跟莫莉沒關係,莫莉只管學她的電腦,至少等學會了才走。
莫莉的表情很傷感,她露個嫣然的微笑:“謝謝你,沈清。”然後轉身落寞而去。
沈清看她那滿含凄苦的一笑,自己也感覺一滴濃濃的苦汁落在了心口上面,澀苦一直擴散到全身。
莫莉離開,沈清心中象被剮走一塊似的,呆坐在椅子上,半死不活。說好不要再牽挂她們的,為什麼還是這樣戀戀不捨。
沈清更是想像不出,假如莫莉真的那麼眷戀着他,她平時又是在怎樣綿綿無絕的痛苦中惦念着沈清。
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座機電話突然響了,拿起一聽,是沈清家一個鄰居打來的。說看見他們家關着門的門頁下面,伸着一隻手,讓沈清趕緊回去看一看。
沈清完全聽不懂鄰居在說什麼,什麼門頁下面,什麼一隻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以為鄰居閑出病,開這麼無聊的玩笑。不過鄰居的語氣很急切,似乎真的有事情。
於是他離開教室,走回家去看一看。
他走到單元樓下面,就看見好多人圍在單元樓進出口那兒,朝沈清家指指點點議論着。
奇了怪了,沈清心裏也升起不祥之感,看來事情不小。他開始走進單元口,有人說一句:“你們家出人命了。”
出人命?沈清一下慌了張,立即加快步伐衝上二樓自己家。還在樓梯台階上,他就看見,自家門頁關閉,在門頁和地板的縫隙那兒,伸出來一隻手掌,手掌一動不動。看上去很象是有人死在屋裏。
沈清驚得每一寸皮膚都隆了起來,立即掏出鑰匙打開屋門。可是門頁推不開,感覺得到,是被什麼東西阻擋住了。
他用力推門,旁邊也有人伸手幫了一把,門頁開了一條縫,沈清伸頭進去一看,竟然是黃玲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就是她的身體把門頁擋住了。
他再把門頁擠開一點,終於走進屋裏去。屋裏濃濃的一股烈酒氣味,沙發旁邊的地上還擺着一個空了的白酒瓶子。事情明朗了,黃玲喝光了一整瓶烈酒,把自己醉死到門口,但她還不想死,所以伸一隻手出去求救。
她的樣子非常狼狽,人昏迷不醒,衣服不整,褲子都滑到腳根處了,半截身體裸露着。她昏迷之前,看來有一陣又瘋癲又痛苦的掙扎。
沈清趕緊把她抱到沙發上躺好。此時外面圍觀的人都進來了,有人趕緊去打開緊閉的窗戶,讓刺鼻的酒氣散發出去;有人則去理好黃玲的衣服,遮住她裸露的身體。
大家看黃玲還有氣息,沒有真死,就叫沈清把她送去醫院。沈清也不敢遲疑,立即把黃玲背去了醫院。
在醫院足足吊完兩瓶生理鹽水,黃玲才慢慢清醒過來。
幾個小時以後,兩個人才回到家裏去。沈清本來對黃玲的行為很生氣,丈夫不愛你,你也可以不愛他,怎麼能夠選擇自殺呢?鬧得全小區都在議論他們,看他們的笑話。
可是再想想,她不惜傷害自己,無非是太在乎她的老公,生怕老公被別的女人勾走。所以他想發脾氣也發不起來。
這件事,第二天就傳遍了全鎮,弄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莫莉無疑也是聽說的。
從此,莫莉再也沒在沈清的生活里出現過,在沈清的世界裏永久的消失了。
生活再一次把最冷酷的那一面,朝向著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