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隨着廣播一聲播報,列車緩緩停靠在站台。
何妍妍睡眼矇矓地四下望望,然後看向江從禮:“你一直沒睡啊?”
那持續的清醒還在刺激着大腦,他顯然注意到了這些異常,不過他沒法跟任何人說。
江從禮點點頭,沒回答那個問題:“餓不餓?等下還要坐大巴。”
何妍妍家在農村,位置偏僻且路途遙遠,四面環山,就算坐大巴車也只能做到村子附近的鎮上。
女孩搖搖頭。
一下火車,一陣涼風襲來,天上的星星明滅可見,在大城市看不到的景象,在這裏只不過是隨處可見的夜空。
何妍妍在站台四下觀望,眼神透過稀疏的人群。至少要先找到可以坐大巴車的站牌吧,但時間太晚了,客運站空蕩蕩的沒有一輛客車,原本停發車輛的水泥地上,只有幾隻螞蟻在路燈下覓食。
回過頭盯着江從禮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後者正盯着一塊路牌發獃,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路牌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兩個大字:大原。
大原?什麼大原?江從禮意識到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他掏出手機,打開地圖,定位上那座城市的輪廓和坂泉一模一樣,只是名字被換成了“大原”。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用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
“你不舒服嗎?”女孩歪着頭問,短髮因為低頭的幅度輕輕地晃了晃。
現實與記憶的漏洞赤裸裸地擺在面前,所有事實都指向一個事實:小江瘋了。
江從禮看向女孩,想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麼,可那關切的神情,那因為擔心而微微皺起的眉頭,這一切都太正常了。
只是記錯一個地名罷了,他這麼安慰自己。
最後他還是嘆了一口氣:“有點累了。”
“那要不先找個旅館休息一下?”女孩問道,不知道想到什麼,她的臉忽然一紅,迅速低下,好在燈光昏暗,也不至於太過失態。
“不用。”他說:“直接打車回吧。”
他們走出車站,這座城市的夜晚仍然燈火通明,這個時間,人們的夜生活似乎才剛剛開始。
很快,一輛出租車被順利截停,在詢問好地點后,司機只答應送到鎮子上。
車上,司機看了一眼後視鏡,然後問道:“這麼晚,你們去那地方幹嘛?”
“我老家住那裏的。”何妍妍心直口快。
一直敏感着的江從禮立刻發現了不對勁,他笑着問道:“我們好久沒回去了,那裏有什麼事嗎?”
司機想了想,然後從某個袋子裏摸出一包檳榔:“聽說很邪門,死人了。”
後排的兩人對視一眼,心下各自有了想法。
老師傅看了一眼後視鏡的女孩,用牙齒咬開那包檳榔的袋子:“你是不知道多嚇人,那哥們死相很慘,那都不像是人作案,更像是……上說這些不吉利,聽說還有懂行的過去了,現在也不知道人怎麼樣了。”
何妍妍緊張地抓着江從禮衣角:“怎麼辦?”
江從禮撇撇嘴:“先回去吧,只是去看看,你還練過,總不至於盯上咱們吧。”
“小夥子,不是我嚇你,你跟你女朋友這時候回來不安全的。”司機嚼着檳郎,語重心長道。
“謝謝,我們有分寸。”他平靜地回復。
“這麼說,你們也是懂行的?”老師傅來了興緻。
看江從禮沒否認,女孩面色一紅,連忙插嘴:“他還不是我…他是我哥啦。”
說著,她偷偷瞄向江從禮。
後者也沒回答師傅的問話,只是安靜地望着車窗外。
喧鬧的城市正在緩緩褪去,路邊的建築逐漸稀少起來。他忽然有些害怕,有種想要趕快逃到有人煙氣的地方的衝動,但那股莫名其妙的冷靜和清醒迅速壓制住了恐懼。
江從禮忽然想起有本書上的話。
在某些情況下,恐懼的產生,是人體為了自我保護。
很快,出租車在小鎮上停了下來。
不同於城市,這個時間只有寥寥幾個收攤的小販在忙碌,街道上空無一人,三個很大的照明燈掛在杆子上,飛蛾在光源處亂舞,周圍被映得一片慘白。
“何妍妍,你……想說些什麼,可三個燈忽然一起滅了。
停電了?不,不對,他抬頭望向天空,也是望
他伸手想去抓,可剛剛就在身邊的女孩現在怎麼也找不到。
黑暗,一望無際的黑暗。在這種空曠中,他越是恐懼,越是清醒,腎上腺急劇飆升。他緩緩蹲下,手指按在地面上。
平滑的石頭。一片
剛剛明明是泊油路。
一陣鈴聲從身後傳來。
江從禮回頭,一盞莫名其妙的燈打在那裏,燈下一張精緻簡約的高腳小木桌,紅色的電話在桌上響着,在這樣的死寂的環境,顯得格外詭異。
電話鈴聲越來越大,像是在不斷地催促着江從禮。
面對未知,興奮和恐懼交織在他的心頭,他想不通為什麼,十七年的平凡閱歷不應該讓他如此鎮定。
他甚至還聯想到,這一切和宋竹還有坂泉有着無法擺脫的關係。
江從禮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失,他只覺得電話一直在重複的響。
終於,他慢慢地拿起電話,在這個普通人本該慌亂的時候,江從禮這輩子第一次這麼平靜。
電話的那頭傳來一個男聲,帶着老式座機特有的電流聲:“你好。”
居然還挺有禮貌。
猶豫了一下,江從禮回復:“你好。”
“wake。”男人說了一個單詞。
聽着這個聲音,他忽然想起自己考英語時的聽力測試,裏面的那個男聲跟此刻如出一轍。
他很慶幸自己對得起英語老師,意思是,醒來?
江從禮注意到老式電話的底座按鍵變了,本來應有的撥號鍵赫然變成了兩個按鈕,異常突兀,按鍵上分別畫著對號和叉號。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電話那頭傳來嘟的一聲,緊接着電流聲也斷了。
撥號盤上兩個按鈕微微閃爍燈光。
一道選擇題?
對方是在詢問自己要選擇清醒或者不清醒?
江從禮愣住了,他算得上一個資深遊戲玩家,面臨這麼明顯的選擇時,他更傾向於查攻略。
他坐在沙發上,閉着眼睛,思考起來。
清醒?是指自己?現實里,宋竹,那個網站上手眼通天的遊客,或者自己的李叔,他們似乎能接觸到常人接觸不到的,比如,他們都知道坂泉,而何妍妍不知道。
這是在暗示,他們是清醒的?
哈?憑什麼?江從禮忽然起了逆反心理,說不定他們只是一群精神病呢?自己二十年來,勤勤懇懇努力讀書,認真工作,那麼些挫折和美好我看得見摸得着,你居然說我不清醒?
我看你才該wake。
“沒有人可以定義我的生活。”江從禮笑了,“你說清醒就是清醒啊?”
他毫不猶豫的按向那個叉號。
嗯?
這股拙劣的塑料感,完全像是個假模型,根本按不下去!
“不讓按?”江從禮納了悶,他再一次的嘗試按叉號,可完全沒有能夠按下的意思。
他有些生氣了,耍我?
江從禮開始用拳頭砸那個按鈕,可換來的是手上的一陣疼痛。
他往口袋裏摸了摸,想找根煙,這才想起因為迫於李叔淫威,自己喝酒吸煙這些習慣都被強制改正了。
他抬起手,無奈的笑笑,朝着對號按下。
像是有意嘲諷,那個按鈕很輕鬆地被按下去。
一瞬間,他忽然愣住了,踏入清醒並不像他想的那麼震撼,更像是隨着一滴水珠落入湖面,他變得更加冷靜。
電話再度響起,江從禮接過電話。
“正確的選擇。清醒,痛苦而正確。”電話那頭的聲音沙沙的。
“我去你馬的。”他平靜地辱罵。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輕輕的嗤笑,接着一切都消失了,那三盞燈還在老地方亮起,飛蛾還在撞擊着燈泡,一切都沒變,但江從禮明顯覺得不一樣了。
就像是在他生命中響了幾十年的背景音樂忽然停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動了動手指。
手心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張紙條,上面用宋體打印着一行小字:
“護工們不喜歡不睡覺的孩子,別被發現啦。”
他把紙條揣兜里,清醒帶來的鎮靜讓他瞬間想到,“護工”可能是來自所謂真實世界的危險。
他扭過頭尋找女孩,何妍妍此時正在和小販說著什麼。
不一會,女孩小跑過來:“從禮哥,他是村子裏的唉。”
他順着女孩的目光看去,穿着黑皮夾克的大叔正利索的收拾着東西。
何妍妍拉拉他的衣角:“他要回村子了,可以載我們一程。”
她又回頭望了一眼:“大叔真是好人呢。”
江從禮笑着點點頭,看着女孩笑意盎然的臉,忽然覺得很羨慕很後悔,後悔陪她來到這個鬼地方,也羨慕她能笑的這麼燦爛。
他的眼睛映出了遠方的村子。
漆黑的夜空上,數百顆卡車大小的眼球漫無目的地漂浮着,籠罩在村子的正上方,每顆眼球下連鮮紅的觸鬚,那密密麻麻的目光幾乎讓他快要瘋掉了。
可是平靜,那該死的平靜甚至讓他看着那些東西的時候,仍能保持面無表情。那根本就不是他的情感,更像是有人強加在他身上的,他敢保證如果是平時的自己,一定會抱着頭嘔吐很久。
女孩在催他上車了,他笑着答應着走過去,自己所有的恐懼,所有的不安都被死死的壓制着,那股子理智讓他感到絕望。
他忽然愣了一下,然後拿出那張紙,上面的字悄悄地變了。
變得更像是某個人潦草地手寫。
“保持理智,步入瘋狂。”
分割
玄禮宗。
宋竹輕盈的身型在山木之間穿梭,腳尖踏在極細的樹枝上,也能再躍出去很遠。
甚至手裏還抱着一壇酒。
從外界來看,玄禮宗佔據的山不過幾十公里那麼大。但偶爾飛過幾隻南遷的大雁,會在進入大山領空時忽然消失,要過幾天才能再從某個方向飛出。
那是先祖設下的結界,玄禮宗內部其實極為浩大,單單很弱的宋竹一人就自己佔一個山頭。
老黃牛穩穩地停在某座建築的屋頂,而那裏早有一人在等他了。
林江亭。
那場變故發生之後林江亭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拒絕跟宗門裏任何一個人有類似朋友的關係,但出乎意料的,最拖後腿的宋竹卻是唯一的例外。
“來,師哥。”宋竹舉着那壇酒:“知道你戒了,但這最後一晚,多少喝點。”
林江亭皺眉笑道:“好像送行一樣。”
老黃牛撓撓頭:“說那晦氣話。我覺得師叔就支持你喝這酒,要擱以前我端着酒飛過來找你,半路肯定被老東西截胡。”
林江亭笑笑,拿過宋竹給他倒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烈酒下肚,那滾燙讓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看他有些低沉,宋竹往他身邊蹲了蹲:“師哥,你還想着她嗎。”
他沒回答,又拿起酒罈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以前愛喝酒,但是酒量很差,連個女人都喝不過。
“她是僱主。”他低着頭:“她和他們一樣,沒什麼好留戀的。”
他的回答仍是如此。
“你真不是人啊。”宋竹斜了他一眼。
整個玄禮宗,除了長輩,恐怕沒人敢跟大師兄這麼說話。
林江亭沒有理會那句辱罵,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不想提她。”宋竹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再繼續喝下去:“但是,你這次要去的地方,有那種氣息。”
林江亭很明顯的愣了一下,他心裏知道,那種氣息指的是什麼。
再抬頭時,宋竹已經不見了,他慵懶的聲音隔得很遠傳過來:“師兄,不要衝動。”
男人端着酒輕輕晃了晃,卻沒有喝下,眼睛看着微微顫動的酒水的倒影,愣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