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銀雀

第5章 銀雀

在伊戈爾死去的同天早上,蒸汽車的汽笛在遠處響起,將安然熟睡的埃爾羅拉回清晨的涼霧裏。留縫的窗戶被微風吹開半掩着,涼霧裏那股露水的清香透了進來,埃爾羅深吸一口氣,瞬感無比愜意。他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回憶起昨晚漫長的夢,在夢裏他又回到那個被追逐的麥田之上,循環往複的經歷生與死的瞬間,他嘆了口氣,深知未來這場夢境將伴隨長久。然後他淡定的看向左邊的肩膀,那道傷痕依舊,像一片殘留在皮膚上的深邃黑夜,晨光也無法令其反光,這似乎會令人誤解獵魔人的體內就是一團黑色虛空,他輕搓了一下那裏的皮膚,隨即轉身下床。

收拾完畢,埃爾羅走出了房門來到過道,走向樓梯之際他看向那間昨夜使他飽餐一頓的房間,屋內已被侍女整理齊全,看來那隻親近人類的惡魔早已離開。他向樓下走去,早晨的酒館無比冷清,埃爾羅打量起大廳的角落,冷淡的晨光已經將那裏照亮,座位上空空如也,埃爾羅略有所思的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大街上人們都穿着單薄的工裝,三五成群的結伴而行,他們朝着凱力克城的東部前進,那裏的各種新工廠在蒸汽時代興起之後日益增多。舉目望去,高大的圓筒林立,灰白色的濃厚煙霧從上噴涌而出,融入天色之中,圓筒的上端掛滿沉澱的焦油,看起來骯髒不堪。這是埃爾羅從未見過的景象,數月前他才結束在地底世界的探索重回人間,對此場景他沒有過多的感受,畢竟暫時看來這些與他的命運毫無瓜葛,在他眼裏,不過是窮人們從田間地頭換了個有屋頂的地方繼續勞作罷了。埃爾羅心中穩穩的覺得,對抗惡魔是一項古老獨特的技藝,即使人類再怎麼發展下去,獵魔人依舊有生存之道。

埃爾羅決定馬上趕往紅熊獵魔團的營地,路途需要半天的時間,他不想用在晚上,那隻來勢洶洶的怪物說不定會在夜裏找到他也說不定。他騎着馬兒踏出凱力克城的南門,順着那隻小惡魔的指引向著東方前進,這條小道比他想像的更破,即使幾日沒有落雨,光在晨露的浸染下土地就已軟爛滑膩。看來這是條鮮少有人經過的路,途徑中,茂盛的樹枝抽打着埃爾羅的身體令他煩躁。除了昨夜的一頓飽餐,進入卡門羅夫之後自己就一直厄運纏身,肩膀上的黑色傷痕有着標記跟蹤的作用,這是出自他本能的猜想,除此之外,難道還有使人倒霉的功能。埃爾羅低下身子,雙手夾緊着保護頭部,堅韌而又鋒利的樹枝劈頭蓋臉的打來。現在的他連一把笨拙的長刀都沒有,完全拿這些樹枝沒辦法,他只能在心裏怒斥着自己的遭遇,任由他的愛馬西博德在蜿蜒的土路穿梭。

好在一段時間過後,土路豁然開朗,森林到此為止,迎面而來的是低矮綿延的丘陵。埃爾羅細數着那件本就破舊的外套新添的傷痕,幾縷羊毛從刮開的布料邊探了出來,不難想像一會見到瑞德斯會是怎樣的取笑,轉眼間馬兒登上了最高的山坡,卡門羅夫東部的大牧場便在埃爾羅眼中一覽無餘,這裏草地肥沃,土路接着向正東方延伸,在低緩的山坡起伏,穿過幾座小小的樹林。幾隊高舉北方軍團三角旗的騎兵在遠處巡邏,守護着散落丘陵四處的羊群與牧民。

往後的路途十分順利,西博德一路奔跑,埃爾羅終於在黃昏時分看到了軍營所在,軍營駐紮在一座隆起的高地之上,視野開闊,整個軍營被木製的柵欄圈圍,上面掛着大小不一的盾牌,像是防禦飛箭但更像是點綴,盾牌上漆着黑底,張牙舞爪的紅熊印在中央,已經模糊不清。每隔數十步的距離就有一張高大的旗幔掛着,旗上的內容和盾牌的圖騰一致,但卻鮮艷的多。此時已到餐點,軍營四處升起炊煙,獵魔人輕夾馬肚緩緩湊了上去,眼看一隊巡邏歸來的騎手們進入軍營,為他指明軍營的入口,他便輕扯韁繩順着偌大的柵欄向著入口方走去。

一天的奔波令埃爾羅飢腸轆轆,他神情疲憊的坐在馬背上,而西博德停步在營地大門前面。守備的獵魔戰士走了上前,他手持長戟,光芒看起來與普通鋼鐵無意,而一把暗淡的有着野獸斑紋的短劍正掛在他的腰間,沒有刀鞘的裸露着,埃爾羅認出那是一把經過特殊鍛造過的銀劍,銀與鋼的比例精準,看起來堅固異常,也令他更確定找對了地方。同時他也發現兩邊的木質哨樓上,弓箭手已經拉緊弓弦準備着,箭頭正對着門外的自己。

“軍團禁地,塞外百步不可近人!”長戟的越過馬頭,直指埃爾羅的面頰,戰士嚴厲的吼道。

埃爾羅看着那點寒芒,強裝鎮定,他解開上衣,露出那枚刻有銀雀的銀幣,言語中冷淡平靜:“我找你們的頭兒,瑞德斯。”

那名戰士湊了上來,盯着那枚銀幣端詳了一會,他認出了這個圖騰,扭頭對着身後站定的守衛們譏笑起來,他抬起頭對哨樓上的人們招了招手,弓箭隨即松弦。

“一隻銀雀。”他將長戟豎直收了起來,圍着埃爾羅轉了一圈,接着問道:“那麼銀雀先生,你的裝備呢,鳥兒都愛精心打扮,你的華麗羽毛呢?”

這番話引得營地口附近的軍士們哄堂大笑,在他們眼裏銀雀一派不過是一場笑話,一個在孩子面前賣弄的把戲,幾乎所有的孩子長大后都會為被此矇騙而感到羞恥,而眼前這位,卻把這種羞恥掛在胸前,明晃晃的展示出來。

埃爾羅對此早已習慣,銀雀一派的獵魔方式的確類似兒戲,但所有他已學會的方法和發明都被一一驗證過,效果拔群,正因為這樣,他一直在這條道路上修鍊,從未想過背棄,至於嘲笑銀雀的人,也是絕沒有在實戰中使用過的人。埃爾羅對那名戰士輕輕比着靠近的手勢,左手緩緩探向跨在馬背上的粗布製成的黑色背包,在背包里他搖晃起昨夜收到的意外之財,金幣的響聲勾人心魄。

相比於常規的王國軍團而言,獵魔軍團的守衛極少能有機會收受賄賂,他們時常駐紮在遠離市井的荒野,貴族與富商難與他們相識。此時此刻,難得的機會促使那名戰士靠了上來,他右手輕拂馬脖,面帶喜色仰視着埃爾羅,等待着他從背包中掏出錢袋,但下一刻他的表情便凝固住了,眼看埃爾羅猛提左手,一聲咔噠傳來,有隻手弩被順勢抽了出來,背包里縫着用粗布包裹的鐵匣用以緊裹武器,眼下手弩脫離了束縛,摺疊的弩臂彈開伸直,一個活扣搭了下來,固定住弩臂,使它完全像一把普通的手弩。埃爾羅翻身下馬,人群這才有所反應,提起武器圍了上來。埃爾羅手法嫻熟,還沒落地之前就推上了一根弩箭,並拉緊了弦,他將身旁尚未有所反應的戰士攬到自己的身前,緊緊貼住他的後背,將弩箭對準他耳下的軟頸,然後一腳踢開了他握住的長戟,長戟側倒在地,那戰士終於反應過來,顫抖着想去抽出腰間的短劍,埃爾羅猛的用箭頭扎了他一下,鮮血瞬間留下,他低語道:“紅熊先生,看是你快,還是鳥兒快。”

埃爾羅當然沒忘記他的好夥伴,他用右臂箍緊那戰士的脖子,接着用手弩的木柄輕輕敲了下馬背,嘴裏發出擬聲的長嘶,西博德應聲揚蹄,後腿挺立着馬身一扭調轉了方向,朝着身後的樹林奔去。僵持了一會,埃爾羅用胸膛從後面頂了一下紅熊戰士,示意他朝着大門內走去。他們緩慢的從一間間帳篷邊經過,途中兩人一直在暗暗較勁,那戰士手捂着傷口,側歪着頭看向一路圍着他們的戰友,沒人敢輕舉妄動,軍團的人數已經夠少了。

埃爾羅看着眼前的主帳越來越近,便試着加快腳步,而那戰士掙扎着胡亂甩腿,令他步履維艱。從主帳的方向匆匆趕來幾個人,他們停在離埃爾羅十步之遠的地方,為首的人慢慢的走向前來,開口說道:“有人說你在找軍團長,那你知道軍團長的長相嗎?”

那戰士感到埃爾羅因回憶而鬆懈,立馬定住雙腳使盡全力掙脫開來,他朝戰友們跑去,而戰士們也朝着中心的埃爾羅衝去,所有的刀劍長戟朝着銀雀刺來。而埃爾羅無所畏懼,他按回弩箭,松下弦,淡定朝走來之人回答道:“紅頭髮紅眉毛紅鬍子,正是閣下。”

那人面露出微笑,嚴厲的吼道:“退下!”然後大笑着朝埃爾羅走來,他雙手大張着,給了彼此一個滿懷的擁抱。“你和上次差別太大了,怎麼破破爛爛的。你總是帶給我不一樣的驚喜,好兄弟。”

“你的差別也很大,越來越油光滿面了,瑞德斯。”埃爾羅輕拍他的肩膀,高大的瑞德斯轉身摟住了他,兩人朝着主帳走去,瑞德斯大喊着讓屬下送只烤羊來。

走進了主帳中,眼前景象一片狼藉,信紙鋪滿了地,柜子和辦公的桌子也是亂糟糟的,瑞德斯領着埃爾羅在餐桌邊坐下,自己走到那張老舊粗獷的木桌前拿過酒杯和酒壺。

“時過境遷了,這裏簡直成了信息傳遞站,而我也和糧草官沒什麼區別,人手不夠,什麼都要親力親為。“

埃爾羅不解,紅熊一直是卡門羅夫王國對抗惡魔的主力軍團,而他從這軍營的陣勢來看,人數難超千人。他問道:“人都去哪了?現在北方惡魔泛濫,為什麼紅熊沒前往擁王山脈以北駐守,非得待在王國版圖的角落。”

瑞德斯在埃爾羅身旁坐下,他擺好酒杯,為其酌滿,不緊不慢的說道:“國王調走了大部分的人,同北方軍團組成遠征軍,去支援咱們老家的首府約門農。”他舉杯與埃爾羅輕撞了一下,接著說道:“這只是一部分,另一群倒霉蛋被派往蘇維格勒,幫基科人去堵死人荒原的大窟窿,幾千英里的路,還沒到就得死一半人,一路上全是流竄的肉身魔。”

“那你怎麼還留在這,紅熊的頭頭換人了?”埃爾羅一口氣喝完杯中的葡萄佳釀,果香在喉嚨里翻騰。

“當然沒有,老哥我可是穩穩噹噹。約門農的公爵非要親自指揮,他將紅熊併入起源軍,說是一家人,他穩如巨山。另一邊更厲害,普塞爾基里的女王統籌一切,將支援過去的紅熊併入大聯軍中,數十萬人浩浩蕩蕩的進軍,聲稱要踏平來犯的惡魔,重建蘇維格勒,當然,她也不需要我去添堵。”瑞德斯已經兩杯酒下肚,他的臉微紅,鬱悶之情湧上面頰。

“我們敬愛的黃金國王兼西海岸盟約王,他表示沒辦法拒絕那兩位的要求,所以我留了下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整理情報並送給國王陛下,另外,這裏可是大牧場,我還得負責紅熊在前線的補給呢。”

“那可真是不盡人意。”埃爾羅舉起酒杯回敬他,等他倒滿酒杯繼續下一輪。

“說說你吧,好兄弟,你失蹤了那麼久,現在回來怎麼這幅模樣。實在混不下去,紅熊正緊缺人手。”瑞德斯伸出右手,架在埃爾羅的肩膀上,語氣親切。

“我遇到個麻煩。”

“麻煩如影隨形,朋友,別忘了這句凡世諫言。”他輕拍埃爾羅左肩。

“當然,你正拍在個大麻煩上。”埃爾羅推下瑞德斯的手站了起來,在好友詫異的目光中脫下了外套和襯衣,露出那道漆黑的傷痕。

然後他又坐下,讓瑞德斯好看的清楚些。”我在塔格瑪遇到個東西,追着我一路南下,在它疲憊不堪之前給了我這一下,不疼不癢卻令我時刻心悸。幸虧我的馬兒夠快,不然上次離別就是我們的永別了。“

瑞德斯已經微醺,他將酒杯放下,眼前的問題令他重視起來,多年的獵魔生涯令他機警異常。“說說看,它長什麼樣子,這是個情報,從這道傷痕看來,它區別於以往遇見過的任何惡魔,既然在塔格瑪出現,那麼約門農可能很早就被它光顧過。”

“色如黑夜,形如猛獅,吼叫起來彷彿是在現實開了個口子,虛空的驚駭聲響灌入人耳。頭顱有數不清的觸鬚胡亂擺動,不過這麼說來就更像是只雄獅了,還有它的身體像虛影一般輪廓絮亂抽動,能遁入陰影之中。”埃爾羅如實說道。

瑞德斯沉下了頭,陷入沉思,他腦中閃轉過畢生所見和所學,再三確認后他無奈說道:”沒見過,我看的書多了去了,也沒聽說有像形如雄獅的惡魔,它有尾巴嗎?”

“沒看清。”

“嗯……”瑞德斯又一陣沉默,他轉念一想,又說到:“那你來有什麼要幫忙的嗎?我們人手不夠你也知道,雖然聽你這麼說,它離我們可能相當近了,但誅滅它的話依我看來難有勝算。說實話,我覺得依照你的描述,它都快趕上永世大魔的體態了。”

“幫我個忙,派隊人馬,要機警的。去塔格瑪南邊的小鎮,在小鎮的唯一交叉口東邊有棟房子,一樓賣些蔬菜,二樓住着人。讓你的人上那去,取回我的裝備。我懷疑這道傷痕會讓它追蹤到我,我若是回去,那鎮上就難逃一場屠殺。”埃爾羅還有話要接著說,但心情突然變得糟糕,深深的歉意令他幾近失語,他一字一句擠出話來:“還有,若是看到一具沒有頭也沒有四肢的女屍,請將她安葬起來,告訴我安葬的地點,我想有機會去祭奠她。”

“看來這東西還十分殘忍。我明天就派人前去。”瑞德斯感嘆道,他看出埃爾羅的情緒低落,便走出帳篷大喊着令準備烤羊的軍士加快速度。

而後他走進來坐下,安慰的口吻說道:“往後去哪?”

“我得讓那東西付出代價,但首先得找到德拉庫拉的遺孤,我需要他們的血。“

“那你得繼續往南方走了,傳言伊戈爾帶着那兩個孩子四處躲避,這會恐怕在卡布勒斯公國附近,或者在更南方。找到他們,伊戈爾或許願意送給你些血,你們的交情不淺。”看到埃爾羅點頭,瑞德斯便起身走向辦公桌,拿起一張白紙和墨瓶走了回來。

“我得將你的遭遇發往公爵和女王,這隻惡魔足夠令他們警惕。”瑞德斯奮筆疾書,很快書信完成,他將書信捲起滴上融燭,按上紅熊的刻章,再往上吹了縷金粉,等到步驟結束。他突然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嘴裏罵道:“該死的,我的傳令官不再此地。”

“是那隻小惡魔嗎?”埃爾羅掏出那袋金幣丟在桌上。

“你們見過?哦~,你從凱力克來,是她告訴我們在這的。”瑞德斯湊了上來,擺弄起錢袋,認出這是他親手交給她的那包,說道:“她對你還真是大方。但是,你不能這麼稱呼她們,紅熊所有人都將她們視為夥伴,雖然這位在平時更像個頑皮的小精怪”

“有多頑皮?”埃爾羅不禁打聽起昨夜偶遇的那個女孩。

“她喜歡在凌晨偷熟睡戰士們的吊墜,吊墜一碰到她就燒的通紅,然後她就給給自己的早餐加杯熱牛奶或是煎個蛋。”瑞德斯用習以為常的表情說出這句話,而後他又補充道:“因為吊墜的關係,她和姐姐只能住在營地百步之外的樹林裏,後來姐姐在前線被惡魔偷襲致死,按照盟約,我們只能放她去度假,再等新派遣的雙身魔前來。”

“唔,像是她能幹出的事。她的名字是什麼?”

“塔蒂安娜。”瑞德斯說道,起身為姍姍來遲的烤羊讓出上桌的路。

“我可不能忘了我的好夥計。”埃爾羅起身走出帳篷,夜幕已落,翠綠的丘陵暗沉下來,他對着長夜吹起口哨,遠處一聲馬兒的長嘶響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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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池銀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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