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伴娘
聽完施玉人的話,黎易拒絕了她最後的提議。
對她尚未完全信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尚未完全畸變為怪物的夏涼安死狀已經如此凄慘,他不想再和施玉人一塊去瞅瞅她死去的同伴,沒吃飯也怪倒胃口的。
倒在地上的“那個”夏涼安的時間正恰好在這時耗盡,那長滿鱗片與菌斑的屍體在轉瞬間便如煙消散,只留下一灘寶石般的蛇鱗。
這也說明了一件事:這些蛇鱗並非從夏涼安自己的身體組織演變而來,而是外物。
施玉人默默注視着這一幕,沒有出聲。
她很好奇夏涼安是通過何種方式逃過了蛇神的詛咒,但她同時也明白貿然詢問升格者的能力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對於一名升格者來說,自身能力的相關信息甚至可以重逾生命。
黎易還有很多事想要問她,也想要知道夏涼安在祠堂里見到了什麼,但現在都不是時候。
祠堂里,街道上,村民們口中的祭詞正在漸漸變得低沉而縹緲,它們對蛇神的祭祀進行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誰都無法確定距離祭祀結束還有多久,祭祀結束之後又會發生什麼,總而言之,此地不宜久留。
如果說之前村民們所念出的是一堆腔調古怪、意義不明的複雜祭詞的話,此時在人群中響起的聲音,則更接近於身段清緘的名伶壓着嗓子在給心上人哼曲兒。調子婉轉而悠揚,寄託着淡淡的哀思:
“悠悠思君,嘆希嘆兮淚滿眶……”
“久久念君,盼兮盼兮雨滿窗……”
“脈脈懷君,緣兮緣兮花滿房……”
淺淺的哼唱聲飄入耳中,令人目線迷離。隱約間,黎易看見一扇開着的窗,和一個穿着大紅衣裙的模糊人影。
她的身段浮凸,姿態慵懶地倚在窗邊望着窗外濛濛的細雨,膚若凝脂的雙手比腕上的玉鐲還要更加瑩潤,看不清五官的一張臉上蒼白如雪,淺淺一點紅唇含着若有若無的幽怨,醒目嬌艷如雪中的紅梅。
黎易揉揉自己的太陽穴以清醒精神,將那隨着婉轉曲調浮現在自己腦海中的朦朧畫面物理驅散。
“要集中精神哦。”夏涼安小聲提醒。
黎易剛想回她一句知道了,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因為夏涼安在說這句話的同時,悄悄將一隻手掌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用手指在黎易背上輕輕寫了兩個字,筆劃得很快,但黎易依然能盲認出來那兩個字是什麼。
是:小心。
黎易默默轉過頭,只見夏涼安正若無其事地對着施玉人笑。
她讓我小心施玉人……
“玉人姐姐,能帶我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嗎?”夏涼安的聲音柔柔軟軟,甜得沁人心脾。
雖然母親去得早,但是夏涼安的家教顯然十分良好,對梅友乾和榮麗媛喊叔叔阿姨都喊得很親昵,連初次見面的施玉人也很自來熟地叫姐姐。
想到這裏,黎易忽然注意到夏涼安稱呼自己一直都是直接叫名字,沒有叫哥哥之類的稱呼。
一下沒反應過來夏涼安這忽然柔軟下來的語調,施玉人聞言不免愣了一下,帶着古怪的表情思索片刻之後她接著說:“去我之前待的屋子裏吧,那裏可以避一避。”
黎易沒有發表意見,他在想別的事情。倒是梅友乾將其答應了下來。
先不提榮麗媛所持有的簡單粗暴的即死規則在這種情況下具備着的強大威懾力,另一個讓他得以放心的原因則是,
施玉人的車票正握在黎易手中。
……由這個思路來看,我和這姑娘現在的處境居然是一樣的?想到這裏的梅友乾只覺眼下的狀況荒誕無比,令人哭笑不得。
“那我們走吧。”
施玉人轉身走出巷口,步子依然優優雅雅帶着嫻靜的淑女氣質,血紅的綢衣撥弄着輕柔的風,如一團紅色的雲霧,似乎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
一行人跟在她的身後一起往街道上去,眼角餘光便可以瞥見大片的人群仍跪伏在祠堂門口念祝不息。
身後空蕩蕩的小巷裏只留下一灘光華流轉的美麗鱗片,和一朵盛開在旁邊地面上的黑色蓮花,筋骨脈絡是如此清晰。
榮麗媛緊跟在腳步飄逸的施玉人身旁,隨着她身影角度的變化隱晦地調整着自己的最佳位置。
夏涼安則是捂着耳朵,生怕又聽清楚了村民們的念叨再去見一次蛇神,時不時又憂心忡忡地回頭望一眼祠堂的方向,看見一片烏泱泱的背,有些擔心它們下一刻就會跳起來變成什麼怪物。
村裡街道的寬度遠不如城市的馬路,在緊張壓抑的心理狀態下走着卻覺得格外漫長,不過好在與祠堂的距離被拉遠之後,聽不見村民們那意義不明的念叨了。
此時再抬頭,入目便是一盞尚未點燃的醒目紅燈籠掛在屋檐下。
施玉人來到半開着的門前,輕輕巧巧地走了進去。
屋裏沒有點燈,進門之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滿目暗沉的大紅色調,從四周的牆壁到頂上的房梁乃至掛在架子上的玉米棒子都點綴着紅色。有的是紅紙剪成的紙花或是窗花,還有一幅幅裱在牆上的紅紙對聯。地上桌上也還堆着一些散亂的紅色紙張,顯然是還沒用完的原材料。
“這是村裡一個名字叫何鑫的老漢的家,他是個手藝人,不管是木匠、郁竹藝,還是扎紙都會做。”
施玉人邊走邊輕輕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沓紅紙,邊上還有許多新裁出來的紅紙花:“這是明天何老爺家的三小姐出嫁時要用的,接親隊伍接到新娘子出村之後,會在路上撒花,一路撒到新郎官家的村口。”
為什麼聽着這麼像出殯隊伍在路上給孤魂游鬼散紙錢……
不過見慣了詭異事件的黎易對這古怪的風俗也早已見怪不怪,沒有糾結撒紙花的事情,而是對施玉人接着問道:“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為什麼會穿着一身紅色的衣服?”
施玉人停下腳步,沒有再往屋子更里走:“因為我明天是‘伴娘’啊。”
她轉過頭,將一張黃紙貼在了臉上,紙上寫着三個有些秀氣的字跡:
“何容秋”
門邊的紙窗灑下幾縷稀薄的光,將施玉人窈窕多姿的婀娜身影投在地上,散開一圈淡淡的暈來。
而當她轉過身來,看見貼在她臉上的黃紙,榮麗媛險些一腳踩下去。
黎易的眉角微微跳動,單手按住了榮麗媛的肩膀。
施玉人將臉上的黃紙揭了下來拿在手中輕輕晃了晃,接著說道:“何容秋是何鑫老漢的獨生女兒,這個老頭子年輕時好賭,老婆跟人跑了,女兒也被賣到何老爺家當丫鬟,一直到他後來做手藝發跡了也沒能買回來。”
“而作為三小姐的貼身丫鬟,小姐出嫁,丫鬟是要陪嫁的。”施玉人仔仔細細將寫着何容秋名字的黃紙疊得整整齊齊小心翼翼地塞進口袋裏,模樣認真極了。
“所以你殺了何容秋,拿走了她的名字。”夏涼安繃著臉,裝模作樣地捏着自己的下巴。
施玉人微微點頭:“頂替何容秋的身份與三小姐一起出嫁,這是我找到的,離開這個村子唯一的方法。”
這次卻是輪到梅友乾覺得意外了:“唯一的方法?……帶你們來這裏的升格列車呢?你沒有拿到去下一站的車票么,還是信使沒有來?”
“信使么?一個月前就來了。”施玉人輕嘆一聲,輕輕將鬢邊的碎發捋到耳朵後面:“然後它死了。”
果然……
一般來講,乘坐規則相對穩定、有跡可循的列車才是升格者進出這些詭異地點的常規形式。像施玉人這樣的行為則存在着太多的未知性與風險,但凡她有拿到車票的機會都不會選擇冒這樣的險。
施玉人輕輕揮了揮手,示意幾人跟她一塊上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