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抄家滅族又重生
正午烈陽,蟬鳴陣陣。
菜市口。
刑場上歪坐着一個女人。
雙腿早被打折,碎骨已戳開皮肉,森然可見。散落的黑髮遮擋住了面頰,只見她癱在地上,像一堆剃了骨頭的肉。她吃力的支撐着不住搖晃歪仄的頭,張着嘴,像一個被打撈上岸的鱗片都已乾涸的魚。進氣少,出氣多,太陽穴一蹦一蹦的發脹。
“那就是鍾離府的?”
“呸,淫婦。你看牆上掛着那幾個就是她的相好的。”
“什麼?那五個都是?”
“一群大男人做一個女人的小妾,真是不要臉。這就叫報應啊報應!”
“我可聽說那幾個模樣極好,讓我看看…”
“瞧那短命相,我看也不如老子我。莫不是下面有功夫?哈哈哈”
護刑馬兵頂着烈日吃力的維持法場秩序,圍觀群眾不住往他們身上拱。空氣炙熱的讓人窒息。夾雜着人擠人的汗臭味,更令人不免頭暈目眩。
彷彿聽不到那些冷嘲熱諷,鍾離卿吃力的將頭抬起,對上了坐在高台上那神氣的穿着銀白鎧甲的男人的眼睛。下顎青青的鬍渣也掩蓋不了他的俊朗。
那是她藏在心尖尖上的不能言說的秘密。也是殺她全家的擁護者。
她的全家……她的夫君們……鍾離卿瘋了一般用指尖摳着地下的黃土,努力平復自己的恐懼,卻依舊阻擋不了齒間的顫抖,緩緩望向右方的城牆。
那裏正懸挂着五具屍首,死狀不一,破爛殘敗。有人被齊刷刷斬下了臂膀,有人的脖子從左側,氣管動脈均斷,腦袋耷拉在一邊,僅有頸椎聯結着身子,由鐵鏈穿過他的肩胛骨將其吊起。胡白正居中,他生來最喜潔凈,可現在頭髮油膩打綹着糊在他蒼白的臉上,衣服上十幾道破洞,乾涸的血塊暈染髮黑。胸口不知被什麼炸出的血窟窿尤為刺眼。疾風卷雜着黃砂掃過,他脖子上的麻繩令他如同破碎的布偶一般,搖搖欲墜。
站在林錦書身邊的監刑官看了看燃燒的香,大喊一聲:
“時辰到——”
隨着他的喊叫,馬兵們跟着嘬着嘴唇,吹出了嗚嗚的聲音。蟬鳴剎那間戛然而止。一時間,周遭靜的駭人。幾個抱着孩子的婦人用巾子捂着孩子的頭,退了幾步。被踩到腳的男人也不惱,只“嘶”得吸了口氣。
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力氣,鍾離卿嘶聲吼着,“謝你送我最後一程!”
那一聲干啞扭曲,十分難聽。
坐上的男子猛地挑起劍眉,抬手,劊子手用胳膊拄着刀,重重落回地上。
那穿着鎧甲的男人幾步上前,鉗着鍾離卿的下巴,笑,“如你所願。”
“連杯斷頭酒也不給,還真不知道你這麼小氣啊?”
她如今一無所有,此刻連最後的恐懼、怨恨也隨着那聲“時辰到”被沖的消散了。
他恍惚間彷彿又看見那個提着紅裙快步着朝他跑來,明眸皓齒,明艷動人的少女。從腰間解下隨身的酒葫蘆,淋在她的唇上沿着下頜流入她襤褸的囚衣中。
她笑了,咯咯咯的笑了。
一道白光閃過,她頭顱被劊子手高高舉起,腔子裏的血如貫球湧出。
“請大人驗刑!”
塵埃落定。
“菜市場斬首,親近者仗殺,奴僕變賣充公。而劫死囚者一乾等,吊於城門示眾。”
“用鍾離卿一府作例,看誰再敢放肆。”
酒葫蘆在桌下被一腳踏碎。
……
夜,長得漫漫。
安泱城中,高樓之上鶯歌燕舞,高聲笑語,行人隔着條街便能聞到胭脂香味。循着香味而來,安泱河兩岸燈火通明,形式各異的花燈爭奇鬥豔。來者恍若踏入天上人間。這一條街便是安泱城最大的煙柳聖地。其中最樓層最高、門匾最大的就是雲香樓。
雲香樓內穿梭着男男女女,正大門高台上,當紅女伎晃着柔軟的腰肢,眉眼間嫵媚流淌,台下云云說是吟詩作對,只談風月,到了屋內旖旎雲雨,皆為尋歡而來。
“爺兒,您喝一口我的酒……”
雅間內,小倌捧着杯子,如蛇般攀上少女的肩膀,輕輕將酒杯抵在她的唇邊。
她輕輕撫摸着男子清秀的臉,看着他細長的眉眼,又刮過他挺巧的鼻樑。鍾離卿醉眼迷離的打了個酒嗝,“真好看。活着的……真好看。”
小倌雲之不敢動,眼睛直眨。媽媽叮囑過,這是位女財神,赫赫揚名的鐘離府的獨女。別說讓他喊她“爺兒”,就是喊“爹”喊“爺爺”,他也得認。可壞就壞在,這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尚未出閣。叫他是摸也不敢摸,蹭又不敢蹭。只能每日乖乖給她端酒夾菜,等着由着她上下其手。
真真是難受的緊!
“來,睡覺,陪爺兒我睡覺。”
見她拉着自己的領子往塌上走,雲之不敢反抗,只順從的跟着她的腳,掂量着這一腳別快了,那一腳別慢了閃到“爺兒”的胳膊。
門外不巧傳來了一道男聲,“她在這屋?”
雲香樓的媽媽連忙道,“哎!爺兒,您讓老身先通報一聲!您先別……”
門砰的一聲被踢開,鍾離卿正壓着被她扯得上身**的雲之,在紅帳里露了個半個腦袋。聽到聲音,滿臉的不悅,醉意朦朧的開口罵道,“誰敢掃老子的興?”
“哈!”來人穿着一件淺銀緙絲長衫,束着白玉腰帶,配着跟羊脂玉簪子束着一頭黑髮,面冠如玉,目若朗星,“你這傢伙幾個月不見,我這剛從泗縣發救濟糧回來,沒想到有雅興?”
鍾離卿沒慣着他,隨手抄起枕頭往他臉上砸,“你他娘的挨家逛窯子,我什麼時候抓你在床上過?別給我放沒味兒的屁。快滾!”
來者是當朝皇后的親弟弟,滿城紈絝子弟追捧的對象。現在應了皇上貼身侍衛的閑差,更是目中無人,橫行霸道。哪個丞相家的小孫子他沒揍過,哪家的少爺他沒打過?可謂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論惹是非,他寧燕歸認第一,就鍾離卿敢認第二。
在邊疆,寧老將軍和鍾離將軍,駐紮西南,威震一方。
在寧泱城,寧燕歸和鍾離卿,胡作非為,禍害一方。
寧燕歸哈哈一笑,閃身躲過飛來的軟枕,隨手提了個凳子,扭轉過來,雙手環着椅背,跨坐在上面,“你忙!你忙!我就瞅瞅,咱倆誰跟誰啊?”
鍾離卿喪氣的翻了個白眼,認命的放過了身下一動不動,任君採擷的男子,指了指門口,讓他出去。可順着指頭,看到門口立着的那抹挺拔如松的身形,她的手頓住了。
那是十五年前的林錦書。
是,她鍾離卿重生了。
重生后的她只想任由自己放肆一回,享受生活,不再點糧草,不再顧軍情,她日日泡在雲香樓里,她想忘記被斬首時的痛。她再也沒有辦法讓自己一個人時可以清醒的閉上眼睛。
也是,他和他十七八歲時,是第一次結伴同行去執行公務。原來是這一次。
“你這傢伙玩的太過火了。”林錦書俊朗的面容,年青稚嫩,常年習武的他,有着小麥色的皮膚,笑起來露出一口小白牙,十分好看。應該是在家換了便服才來陪寧燕歸來玩的。他沒有穿記憶中那刺眼的銀白鎧甲,讓她的心少抖了幾下。
她卻下意識疏遠了他的那份親昵,漠然的無視他的善意,只煩躁的罵道,“寧燕歸,再不走,我就打你。”
不明所以的林錦書只當她喝醉了,還是笑吟吟的走近,“你現在可打不過他了。卿兒,你求我,我替你打他!”
“我若求你殺人,你也能殺?”鍾離卿陰陽怪調的冷笑一聲。林錦書被她眼裏的冷漠更住。他實在不知出去這一趟,是哪裏得罪了她?
寧燕歸從凳子上跳起來,笑罵道,“你們兩個膽敢公開合謀,想害我這堂堂四品朝廷大員!你們好大的膽子!看我不擒你們去見我皇上大姐夫!”
瞧啊,還是這麼一群沒心沒肺的人。
怎麼就自己死的那麼慘呢?
鍾離卿陰惻的斜眼看着眼前又笑着要打起來的兩人。暗暗下定決心。
她要遠離這裏。她要逃離這個命運。如果上一次的人生是因為她無休止的慾望引起的,那這一次,她便什麼都不要。她只想她的家人可以好好活着。
“卿兒你也是,”林錦書走到床沿拉鍾離卿的胳膊,“你這回鬧的這麼大,也不考慮一下自己的名聲。還想不想嫁人了?”
“我為什麼要嫁人?”鍾離卿抖着聲音,冷聲道。
“啊對,我們鍾離卿大小姐是要招婿的。”寧燕歸笑着接話,絮絮叨叨,“不過,你若想得開,嫁給我也是極好的。往後,咱們倆個就可以一起玩,一起去找爹爹上山打仗!”
“我不嫁人!也……不娶任何人。”
“啥?你要孤寡一世?哎喲喲,你可別浪費這張臉呀,不如給我算了!可別剃髮當姑子去!”
察覺到一絲不對的林錦書蹙眉道,“卿兒,你這是?”
“此生……惟願孤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