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殊近來總是做夢,夢境雜亂不堪。
每每冷汗淋漓的醒來,卻總是想不起來夢到些什麼。
這一次,她久違的又做了那個夢。
夢到那把銀色的剪刀,被她緊緊攥在手裏,她那時用了全身的力氣,一下就割開了很長的一道口子。
血嘩啦啦流個不停,流到她身上將她纏住,像是一段繩索一樣,要將她活活纏死。
她拿那把剪刀去剪,卻始終都掙脫不開,那人死不瞑目的看着她,要將她一起拖到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文殊拚命掙扎,掙扎到最後,對方突然往地上倒去,他脖間鮮血直流,早已經斷了氣。
夢醒之後,文殊安靜的看着天花板,面色目然的發了一會呆。
過了一會,她摁了一下鈴。
小桃很快進來,輕車熟路的將她移到輪椅上,給她披上薄薄的披肩,推着她去外頭。
文殊時常在晚上看月亮。
看月亮,擱在現代是何等中二和瑪麗蘇,可文殊偏偏就愛上了書里的這一輪圓月。
圓的,遠的,冷的,和那個世界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每當人混沌了,在月下吹一陣風,就什麼都明了了。
她來到這個世界,快半個月了。
這期間她一直在陳家,她安靜的待着,感受涼風習習,傾聽晚間鳴蟲,鳴蟲聲里突然插進了一個清朗的聲音:“誰?”
文殊轉過頭,在一片夜色中看見了花壇邊上的少年,因為背着光,依稀只能辨出他五官俊秀,身姿纖長。
在她打量他的同時,陳言亦是的驚訝看着這個出現在自己家的陌生人。
她眉眼清麗,月色下顯得異常柔和,髮絲烏黑,垂順的落在肩上。
年紀應該很小,此時安安靜靜的坐在一張輪椅上,指了指他手中的袋子,聲音很好聽:“你來喂貓嗎?”
陳言有些出神:“是,是...我來喂貓。”
文殊聞言就有些尷尬:“額...抱歉,我不知道這些貓是你養的,剛剛餵過她們一回了。”
準確來說餵過不止一回,她最近才發現小花壇里有一窩小貓,以為是沒人養的小野貓,於是幾乎天天都會過來喂些東西。
陳言聞言抬頭,啊了一聲,然後瞭然道:“難...難怪,我最近喂她們都不怎麼吃。”
自然是什麼都不吃了,她閑來無事...於是每次都喂的飽了些。
文殊覺得唐突,陳言卻不覺冒犯,他道:“我不常能回來,謝謝你幫我喂他們。”
文殊攏了一下外套,細長的手指指了一下從草叢裏鑽出來的幾隻小貓問他:“你給他們喂的什麼?我沒貓糧,就給她們餵了一些清煮的雞蛋和肉乾行嗎?”
“可以的,但是平時最好還是吃貓糧,肉乾我都是給他們一點點當零食。”
“抱歉,那我這幾天光給她們吃零食了。”
夜色寧寂,她的聲音格外的好聽,少年聲音有些急:”沒事的,他們也很愛吃零食的,平時...平時我也會給他們吃很多零食的。“
若是那幾頭遠滾可愛的貓仔會說話,一定會反駁他:胡說八道。
隱在濃重的夜色中,文殊隱晦又大膽的打量着眼前這個少年。
陳言,字季鳴。
有着和他哥哥十分相似的容貌,眉,眼,鼻,唇,甚至連身形,都有六七分的相似。
只是兩人的氣質截然相反,陳燃眼見的嗜血狠毒,陳言卻不太像那種人家養出來的孩子。
他澄澈單純,乾淨的像一股春風。
文殊眉目染上一絲笑意,眨了眨眼,朝他招手,沖他道:“你能過來一下嗎。”
少女眉眼彎彎,像是盛滿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指了指自己的腿,笑的略微有些遺憾:“我還不能走路。”
她這一番堅強卻略顯辛酸的話,讓陳言心頭一沉,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朝她走去。
文殊見他走來,眉眼笑的更彎:“我能看看你喂的貓糧是什麼牌子嗎,明天我讓郭嬸幫我去買。“
說完又指了指他腳邊小糰子:“總不好讓她們天天吃零食吧。”
陳言將貓糧遞給她:“不用,你就拿這個喂,要是沒有了,我再給你送來。”
說到後半句,不知道怎麼的,耳根有些燙。
“好,那你要餵了再找我拿,要是你沒來我就幫你餵了。”
陳言點頭,又聽到文殊問:“那你明天來嗎?”
陳言想都沒想就點頭,斬釘截鐵的說:“來。”
後知後覺的想到什麼,他補了一句:“不過明天我要晚一點。”
文殊嗯了一聲,指了指在她輪椅邊鑽來鑽去的小傢伙:“她們有名字了嗎?”
陳言點頭,蹲下來將一團攏住,輕輕的遞到她面前,小貓圓頭圓腦,文殊很是喜愛的摸了摸,聽見陳言介紹:“它小一點,叫小白。”
文殊點頭,陳言又抱起另一隻:“它大一點,叫大白。”
看到他抱起一隻小花貓,文殊腦子裏竟然冒出了小花這個艷俗的名字,結果沒想到陳言十分認真道:“它身上花花的,叫小花。”
“噗。”
文殊實在沒忍住,笑咪咪的指着黑色的那隻問他:“因為它黑,所以它肯定叫小黑,對不對?”
別說...還真...猜對了。
陳言面色有些紅,有些窘,弱弱的答道:“是..”
少女捂着嘴,眉眼漾滿笑意,很是歡快,陳言看着她笑,自己莫名也被逗笑了,仔細想想他起的名字是挺好笑的。
文殊笑了一會,突然指了指後面的小樓:“我就住在那裏,你明天來了到那裏找我就行了。”
陳言突然道:“你是我大哥的人嗎?”
文殊歪着頭看他:“陳燃的人嗎?嗯,不算是吧。”
“我家裏出了一些事,是你大哥救了我。”
她的語氣着實很平淡,好像說的是稀鬆平常的事,比如今天的晚飯吃了什麼,味道如何,亦或是昨日做了些什麼,高興或是不大高興之類的。
以至於陳言以為,她所謂的一些事,應該只是一些小事,於是自然的開口問她:“那你是同家裏鬧彆扭了,不願回去嗎?”
文殊搖搖頭,低垂着眉眼回答他:“我家裏人...都死了。”
陳言愣住。
。。。
海城不算大,一點風吹草動都容易吹的家家戶戶皆知,更何況文家出的事,着實不是小事。
據說警署的警員去的時候,血流滿了整個一樓的地板,他們連下腳的乾淨地方都沒有。
文家老爺和老夫人幾年前意外去世了,只剩下一雙兒女,文海和文殊。
如今文海死了,文殊下落不明。
大夥暗地裏都猜,那樣一個姿容絕麗的女子落到歹徒手裏,怕是比死還不如了。
這一夜陳言輾轉反側,一宿沒睡着。
只要一閉上眼,腦子裏便浮現出她面色黯淡,坐在輪椅上的場景。
他有一肚子疑問,但陳燃去了北地沒回來,他連問都無人可問。
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方才的場景。
她面色暗淡的指着自己的腿,說她無法走路時,臉上還帶着寬慰別人的笑。
。。。
文殊這一夜倒是睡得頗好,第二日醒來,陳燃已經回來了。
帶回了兩個人。
一個矮胖憨厚,叫徐坤城,另一個高壯一些,臉上有道烙痕,叫簡十就。
這兩人是文海的親信,同文殊也是有過幾面之緣的。
徐坤城八尺大男兒,眼眶說紅就紅了,望着文殊問:“文小姐,我大哥到底是被誰殺的?”
文殊搖搖頭,聲音有些黯然:“我不知道。”
徐坤城恨道:“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我相信總有一天一定會查出來的。”
文殊沒說話,心裏冷笑。
報應,只是給活人一個安慰罷了。
她累於說這些話題,垂着頭一副不大有精神的模樣。
陳燃對簡十就道:“把文氏的情況說一下。”
簡十就點頭道:“先生遇害之後,羅首義就接管了過去,明面上沒什麼動作,但是這一個月時間,換掉了幾個人。”
文殊問:“什麼人?”
“總經理徐航,秘書張延,還有四個普通員工。”
員工不過是障眼法,真正的目的在於徐航和張延,羅首義換這兩個人說明他是不準備讓文氏維持現狀了,估計再過不了一個月,文氏的名字沒變,但內里肯定是要姓羅了。
可文殊只能面帶疑惑的看着簡十就,天真的問他:“他,為什麼要換這些人啊?”
簡十就說的並不隱晦,但文殊卻絲毫不明白這其中的門道,兩人不免有些失望,這樣的文殊如何能和羅首義那隻老狐狸斗?
陳燃目色冷然,若不是因為那份文件沒有着落,他是不會懷疑文殊的,畢竟文海的事做的隱秘又乾淨,旁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可若文海死前把東西交給了她...
簡十就已經給文殊解釋了一遍,看她一點就通,心下好受了幾分,覺得孺子可教。
在說到希望文殊馬上就回去接管文氏的時候,文殊支支吾吾的拒絕了:“再過一段時間吧。”
簡十就和徐坤城不好強迫她。
“為何還要再等?”兩人離去后,陳燃掐滅手中的星火,一貫幽深的眸子盯着她,漫不經心問道。
文殊聞言有些不好意思,面帶失落的回答:“我現在什麼都不懂,你給我的那些書我也學的不怎麼好,我怕我應付不來,想...再準備一段時間。”
這一番說辭,放在一個不諳世事的閨閣小姐身上倒也合情合理,因為不諳世事,便覺得生意場如學堂一樣,要做足了功課才有勝算,殊不知道這種時候,先機和時間才是最重要的。
陳燃走後,文殊讓小桃推她上樓練字,白紙鋪在桌面許久,她執着筆略微出神。
她自然知道先機很重要,但她得故作不懂,好讓陳燃相信,就算她真的接手文氏,也只能做一個聽話的傀儡。
再者,現在她接了文氏,張景肯定會以身體為由“好心”的派人來相助她,那她才真的是失了先機。
她在紙上重重的寫下幾筆。
等。
再等等,等文氏被羅首義徹底攪亂,這樣,她才有足夠的時間,能在亂中找到生機。
晚間,文殊捧着一本英文書坐在一樓看,一邊背邊用筆在紙上書寫,暖黃色的燈光照在身上,將她襯的安靜又乖巧。
她確實有一副惹人憐愛的好皮相。
陳言站在外頭安靜的瞧了一會,文殊似乎看的累了,輕輕伸了個懶腰,側過頭來。
看到他,她露出了一個微笑,放下筆開口:“你來啦。”
一句極其平常的話,平常到就像問人家“你吃了嗎?”“吃的好嗎”,可落在陳言耳朵里卻像一根細細的羽毛,輕飄飄的將他撓了一下。
“是,你在練字嗎?”
“嗯,閑來無事,就抄了幾遍。”
文殊寫的是英文單詞和一些短句,筆跡工整,筆畫纏綿,陳言面露讚賞,這一手字寫的規範又有美感。
“這個好像寫錯了。”陳言指着一處給她看,文殊一看,她串字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平時寫意語寫習慣了。”
陳言驚喜的問她:“你會意語?”
文殊不甚在意的點頭:“嗯,我有個西歐留洋的鄰居,她家有一個放音帶,我小時候經常去她家聽,就和她學了很多年意語。”
這倒巧了,陳言讀的是外交語言學,主修的語言便是意語,他唇角上揚,撓了撓頭:“我也有一個放音帶,是我哥哥給我帶的,還給我帶了一整套普契尼先生的創作歌劇,你知道嗎,裏面有一部作品叫madambutterfly,裏面的每一首都堪稱經典。”
“unbeldi,questaèlamiazonepreferita。”文殊笑着開口,標準劉暢,那種韻味極濃的發音讓陳燃想起唱袋機放出來的天籟之聲。
“你學的真好。”
“是我的鄰居教的好,她耐心很好,人也很善良,只是回西歐去了,有幾年沒見到她了。”
她笑笑,語氣有些懷念,:“如果有機會,真想去看看她。”
陳言幾乎下意識就開口:“會有機會的。”
文殊笑着點頭,像是隨口一問,面帶好奇的看他:“你哥哥應該很疼你吧。”
提到大哥,陳言的眼神帶着一些敬佩,他點頭:“嗯,大哥雖然話不多,但是每次都知道我在想什麼。”
文殊眼中得笑意瞬間就淡了。
半晌,她才輕聲說了一句:“我哥哥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