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燈

張俊生是個外鄉人，年紀不過三十。他很快就在城中站住了腳，因為他有一手做燈籠的絕活兒，會做美人燈。

以前，明陽城的燈籠都是或方或圓或竹或木，用棉紗或綾絹糊成。張俊生的美人燈卻與眾不同。他用的是皮，將熟皮子用煙熏香蒸加入特殊工藝烘烤成形，遠遠看去就是玲瓏有致的美女。挑燈前行，就如一個穿紅衣的美人在前面引路，賞心悅目、巧奪天空。美人笑，美人羞，美人嬌，美人嗔；紅娘報喜，宮女夜讀，英台望月，素貞舞袖，西施捧心，無不風情萬種儀態萬方。張俊生的美人燈成了富貴人家公子小姐的手中愛物。

與張俊生相鄰的，是風箏匠劉二。劉二每天辛辛苦苦扎風箏，一年也不過賺上十幾兩銀子，還不夠一盞美人燈錢。所以，他對張俊生的手藝垂涎不已。

這天晚上，劉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美人燈。張俊生做燈，通常都在後半夜。聽到窗外更夫已經敲過三下，劉二悄然起身，來到院子。將梯子搭到牆上，他趴在牆頭朝着張俊生的院落觀看。張俊生的身影映到廂房窗紙上，正彎着腰，雙手上下翻動。劉二伸長脖子看了半晌卻沒看出端倪。

次日天亮，劉二一出門，正好碰到張俊生也朝外走，背着一個鼓鼓的大包。劉二打着哈哈，問：“老弟，看你整日忙不過來，可想過招個徒弟？”

張俊生微微一笑，說自己還能應付。

當晚，月色西沉，劉二坐在院子裏，一直張大眼睛。三更剛過，張俊生廂房裏的燈亮了。劉二站起身，沿着梯子爬到牆頭，再攀住牆邊的樹，慢慢滑了下去。

劉二悄無聲息地溜到廂房窗口。這靠東的房間，正是張俊生的燈作坊。蘸了唾沫捅開窗紙，劉二張目望去。只見炕上放着幾張黃表紙，張俊生正把那黃表紙剪出蜈蚣、蠍子、長蛇等毒物。足足有半個時辰，張俊生一直不停地剪，直到剪出上百條毒蟲，這才歇了手。劉二目不轉睛，又見張俊生將毒蛇對摺起來，中間塞上棉花等物。那些毒蛇活靈活現，簡直如同活的一般。一直剪到天光微明，張俊生終於停下手，將這些紙毒物塞進了大包。

劉二恍然大悟：張俊生清早出門，背上背的一定是裝了這些紙毒物的大包。可這些紙物有何用處？溜回家，劉二百思不得其解。

夜色再次降臨，劉二吃飽喝足小睡片刻，聽到更夫敲過三下梆子，立馬起身。

像昨晚一樣慢慢溜到張俊生的窗口，劉二透過窗紙往裏看，不禁大驚失色：張俊生赤膊站在炕上，渾身上下爬滿了數以千計的毒蟲。那些毒蟲在他的身上蠕動，一隻只貪婪地吸食着他身上的鮮血。

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劉二轉頭背靠牆，不住地喘粗氣。太可怕了，這個張俊生，是人是妖？

劉二定定神，咬牙再次朝里張望。這回，張俊生已經穿好了衣服，那些蟲子趴在炕上一動不動。張俊生將蟲收集起來，放到一個大盆中，用石錘悉數倒爛，然後從床下拿出一個“人”來。那是一個皮人，看上去與真人無異。尤其是那眉那眼，恍惚間，似乎看得到眼波流轉。劉二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從書中看到的“活剝人皮”。眼前的皮人，就如同被抽去了骨肉的真人一般！

張俊生小心地將皮人立於一側，然後將盆里的毒物燒成灰，一遍遍塗抹到皮人內側。一直塗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將那些毒物塗完。

張俊生也累了，抬頭見天光大亮，便收起東西熄了燈。

劉二看得心驚肉跳，回房之後毫無睡意。張俊生這是在做什麼？照明的燈籠為什麼玩出如此多的花樣？

天明之後，張俊生像往常一樣又出了城。劉二見他走遠，迅速翻過院牆，來到屋中。

屋子裏，並排放着三盞美人燈，那美人眉目流轉，風流異常。劉二看着，不禁渾身酥軟。定定神，劉二掀開床板，——皮美人就是從床下取出的。剎那間，一股臭味兒撲面而來，劉二捂住鼻子定情去看，床下，竟然是累累枯骨！枯骨像是被敲砸過，已經分辨不出具體是哪一段！

劉二嚇得魂飛魄散，放下床板，連滾帶爬翻牆回屋。那些美人燈，是人皮做成的？那些枯骨，都是張俊生殺的人？

劉二雖是風箏匠，平素也好逸惡勞，可骨子裏卻不是那等貪生怕死之人。他拿定主意，今晚再看一晚，倘發現張俊生殺生，定去報官！想到這兒，劉二渾身都有了膽氣。整整一天，他將劈竹篾的刀子磨了又磨，一直磨到鋒利異常才揣進懷裏。

入夜，劉二準時出現在張俊生的院子。張俊生在做美人燈的最後一道工序，給美人燈內壁上蠟。那蠟雪白如膏，劉二隱隱聞到一股腥氣。這腥氣很熟悉，就像煉出的豬油！可劉二卻不這麼想，這腥氣恐怕不是豬油，恐怕是人的油脂！

劉二血往上涌，正要轉身離開，卻突然聞到一股刺鼻氣味，他腳下一軟，當即昏了過去。

當劉二醒來，卻是躺在自家床上。床邊有街坊鄰居坐着，見他醒來，馬上端來湯水。劉二坐起身，想起了張俊生，忙問他在哪兒？街坊說他離開明陽城了，不辭而別。

劉二拍拍腦袋，起身就朝縣衙跑去。聽到劉二的稟告，縣令大吃一驚。當即帶人圍了張俊生的住處。果然，從廂房床底掏出一堆堆的白骨碎渣，隱隱散發著臭味兒。

仵作叫人把白骨一一撿拾出來，縣令等退避三舍，專等消息。一個時辰過去，又一個時辰過去，仵作大汗淋漓，終於出來了。縣令急切地問：多少具人骨？

仵作拉下面罩，露出苦笑：全是牛羊馬骨，並無一段人骨！劉二吃驚，竟然都是獸骨？他看錯了？那麼，那些毒蟲呢？那些毒蟲可是會要人命！可是，劉二所說人骨已然證明全是獸骨，他的話也就沒人再信。

三月之後，一場瘴氣導致的瘟疫席捲江南。短短几日，荒冢遍地，哭聲連天。常有整個村子整個村子的人全部死於瘟疫。唯有明陽城，沒有一個因瘴氣身亡。也正是因此，大量難民湧進了明陽城，縣令當即令所有富人家設粥棚日夜賑濟災民。美人燈亮如白晝，又派上了用場。奇怪的是，染上瘟疫的災民倒在燈邊躺上半個時辰，身體竟會慢慢復原。

至此，有人開始記起張俊生。難道，這美人燈能遮瘴氣？劉二想起張俊生將毒蟲搗碎燒毀塗抹燈的事，稟明城中老郎中。老郎中大驚失色：古醫書記載，道家有術，可以將異物幻化，想來張俊生剪毒物是想以此引出真的毒物。以血餵養毒物，想必是想讓其毒性更強，以毒攻毒，毒物相生相剋，是一味良藥！而將其塗于美人燈，定是為了藥物揮發得更快。莫非張俊生早知有此一劫，所以才做出這許多玄機重重的美人燈？

只是，瘟疫遍地，張俊生為何獨救明陽城？

疫情過後，明陽城大興土木，為張俊生修建了一座道觀。有雲遊道人來此，看到張俊生塑像，說此人系道人張明陽之子。張明陽得道之初差點兒餓死在明陽城，幸而得到當地百姓救助，才得道升天。也正是因此，他更名為張明陽。人們恍然大悟，怪不得其子張俊生傾力相救！雲遊道人擺擺手：張俊生救的，不止一個明陽城。想來他之所以不辭而別匆匆離開，正是為到別處阻止瘟疫。

明陽城百姓深以為然。後來，道觀更名為“明陽觀”。有人說，夜深人靜之時，道院裏隱約可見無數美人燈穿梭招展，但卻靜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