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宴 下
“呵呵,真是聰明。”早呆在一旁看戲的尤利姆斯發覺身邊傳來兩聲輕笑,於是轉頭望去。只見伊恩神官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微笑着扶着頸前的十字架。
看到衛隊將軍投來的疑惑目光,老神官便轉頭解釋了一句:“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尤利姆斯細想了一下,頓時恍然大悟,朝着全場焦點的亞戈望去。
亞戈現在的確什麼都沒有,可這同樣也能成為他的優勢。
亞戈剛剛才了解了耶格爾家族內部殘酷的競爭體系,只有十二個被家族承認的正式名額,而私生子的數量至少三倍於這個數字,也就意味着子嗣們之間鬥爭的激烈程度,絕不會亞於沒有血緣、不同姓氏的貴族之間爭奪領地那般你死我活似的狠辣。
當然,現在的小亞戈還對貴族之間的領地征戰,以及充斥在戰爭中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潛規則,以及更為複雜的聯姻和結盟等政治因素一竅不通。但是過度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與奧托莊園的斯克拉們常常為了爭奪一小塊發黑髮霉的麵包屑,打得頭破血流的道理是一樣的。
饑寒交迫的斯克拉們會在守衛的戲弄和調笑聲中自相殘殺,在有過幾次血腥或是挨餓的經歷之後,本為同類的斯克拉們會迅速將仇恨的矛頭轉向彼此,而並非始作俑者的守衛甚是貴族。
他們在平日沒有爆發明顯矛盾時,也會暗中觀察同伴們的行蹤,方便伺機下手。
很簡單的道理,如果能在那幫無聊的守衛大爺,下一次舉行這樣的遊戲和鬧劇之前,提前一步將競爭對手弄傷甚至弄殘,比如打斷他的手,或是折斷他的一條腿,那麼在斯克拉眼中比黃金還要貴重的禮物——一塊小小的發黑髮臭的麵包屑,就極有可能落入自己的腹中。
畢竟誰也不知道那樣畸形的競爭關係何時會再度浮現,所以斯克拉們時刻都是備戰狀態,彼此之間根本沒有任何信任,往往相互敵對或是仇視。
那麼西蒙的子嗣也應當如此。若是已經積攢了不少力量的索恩面對一名地位低賤、剛從污潭中拔出、還未完全洗去身上的酸臭氣味的斯克拉,表現出弱態,那他的真實實力必將遭人懷疑,這將引來致命的後果!
其他的子嗣們或許會願意花上不少力氣,在呈現弱勢的索恩進入沙海之後,朝他背後狠狠捅上一刀!
亞戈相信,索恩的身邊一定窺視着不少與他地位相同的豺狼。也就是說,如果這個體內流淌着蠻族之血的青年是個稍微有點理智的人,他就應該知道,在這場賭約中根本沒有退路。
事實上,小亞戈猜的很對,索恩的序列在子嗣中排名十二。
而更加幸運的是,無論是家族議會還是西蒙,都認為索恩體內的蠻族血脈擁有足夠的價值,夠他將自己的排名向前提升幾位。所以他的個人戰力,其實比起十二這個位次略有不及。
索恩臉上的表情倒是沒有多大變化,這個沉穩的青年像極了一塊頑固的磐石,他抽出了背後的長劍:“我拿一個中隊的高地蠻人來賭。要是你贏了的話,還附贈人手一套標準規格的武器和盔甲,以及一百五十根巨型投矛。還有,看起來你需要一把武器。”
索恩考慮得極為周到,所下的賭注也算不上輕。一個中隊全副武裝的高地蠻人,不管放在哪裏都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而且索恩口中標準規格的盔甲恐怕是按照蠻人的力量和體格來算的,那麼造價至少比人類戰士的鎧甲貴上一倍。
亞戈點了點頭,也同樣跨前一步:“要是我輸了的話,我就向你獻上為期三年的忠誠。”
周圍響起幾聲笑語。顯然,沒有人會覺得一個斯克拉三年的忠誠是什麼有價值的賭注。
西蒙的長子艾倫踱步而出,這個容貌、儀態還有禮節都精緻得無可挑剔的年輕人,無論走到哪裏,只要他想,就能自然而然成為焦點。尤其他臉上時刻出現的明銳微笑,最是令人心曠神怡,就連對外界尚存戒備之心的亞戈,也不免生出幾分親切之感。
艾倫來到兩人中間,伸手在空中畫了個圈。手指經過的地方,一縷縷白金色的聖光也隨之而生,懸浮在虛空中。
亞戈忽然覺得眼前的光照強度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艾倫手中的光芒過於刺目,絲絲縷縷的鋒銳切割感滲入眼中。他忍不住想要將頭偏開,可是胸膛處的灼熱之感突然猛烈了數倍,強迫着小亞戈不再退避。
“那是……晨曦啟明?”尤利姆斯瞪大了眼睛,再也顧不上什麼禮儀,用手肘狠狠的捅了老伊恩兩下。
老神官也顧不上斥責他,臉上的表情雖然沒有衛隊將軍那般誇張,可也浮現出驚訝之色。他仔細觀察了許久,然後篤定地點點頭:“沒錯,的確是晨曦啟明。”
晨曦啟明,是目前已知所有的聖光品類中最頂級的三種之一。
傳說中,至高神納魯創造了這種力量,意在模仿混沌與黑暗中刺破天穹的第一縷晨曦。那種開天闢地的鋒銳,雖在初放之時不夠雄偉,可光憑其銳利就已無人能當。所以晨曦啟明擁有強大的切割和穿透能力,在攻堅方面位列聖光之首。
哪怕在光輝之子中,晨曦啟明覺醒的概率都相當小。據老伊恩所知,目前整個帝國擁有晨曦啟明的強者,只有門薩的那位破曉大公爵。而現在,恐怕又要再添上一位了。
伊恩和尤里姆斯對視一眼,神色都凝重了許多。
艾倫,這個在上流的貴族圈層中,一直以血緣紐帶和聯姻產物形象示人的年輕人,竟然除了父系和母系的勢力之外,自身的能力也達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只看聖光流轉之時空間都被切割出絲絲裂痕,就知道艾倫的晨曦啟明已經進階到相當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他平日裏竟然如此低調,若非這次的出行,帝都的貴族恐怕根本不知道耶格爾家中還隱藏着這樣一人。
可現在,卻又為何如此輕易地將力量展示在他們兩個外人面前。這是否是一種預示,抑或是昭告。
老神官皺眉苦思,回到帝都之後,要以何等級別的密報向教皇上報此事。尤利姆斯則在思索另外一個方面,如果艾倫久久不為人知的個人實力達到了如此驚艷的程度,那他的領地、私軍還有勢力範圍,包括隱藏在水底下的錯綜複雜的關係網,是否也擴張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
兩人越想,越覺得西境的局勢並非原先想像中那麼簡單。
光圈內部自成一派空間,這是晨曦啟明特有的能力,艾倫從其中取出七把長劍扔在地上。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這幾把劍樣式不一,或閃爍着耀眼光芒,或宛若岩漿流淌,或內藏鋒銳殺機,無一不是值得珍藏的精品。雖然在場皆為黑熊公爵的子嗣,可彼此之間,無論是實力、地位抑或財富都相去甚遠。
艾倫轉頭偏向一側:“亞戈,你可以從中挑選一把。”
亞戈也不客氣,略微一想,就撿起從左數第二把劍。
這柄細劍長約兩米,劍刃通體血紅,隱隱散發出詭異紅光,也不知是用什麼材質所制。劍的鋒銳毋庸置疑,而更讓人心頭生寒的,卻是刃面之上多達六道的血槽。
劍柄是繁複的古典樣式,刻着優美典雅的花紋,最中央處雕繪一枝血色的荊棘。
眾人皆微微一愣,顯然對亞戈挑選了這麼一柄明顯是異族風格、而且充滿優雅精緻的貴族氣息、更具觀賞價值的細劍感到詫異,畢竟這和亞戈方才表現出來的好勇鬥狠大相逕庭。
亞戈卻根本不管他們在想些什麼,隨手揮舞了兩下,便覺得此劍極為稱手。那種奇妙的感覺再一次從心底升起,劍體彷彿與手臂融為一體,心底頓時一片冰涼,再無一絲雜念。
可亞戈卻突然對此生出一陣厭惡,自己天生與劍的親和,不正是身體裏流着那個仿若黑熊的男人的醜惡之血的證明嗎?
艾倫轉頭看了看,便高舉雙手道:“既然如此,那麼……”
話音未落,一道紅線飆射而出,直撲索恩的面門而去!
索恩一貫宛若磐石般的臉上終於浮現一縷訝色。
又是驟然襲擊!貴族之間的決鬥可和混亂不堪的戰場不同,再怎麼胡來也要有基本的規則!亞戈的舉動完全等同於流氓行徑!
可一個骯髒的斯克拉做出這種舉動,好像又在情理之中。
作為公證人的艾倫臉色一暗,偷偷瞟了一眼西蒙。黑熊公爵仍在不停地給自己灌酒,彷彿根本沒看到亞戈的無禮舉動。於是艾倫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淡淡將手放下。
索恩的反應已經很快,隨即做出規避的動作,可依舊沒能躲過這凌厲至極的一劍,耳根處被劃出一道豁口。
索恩臉上已經有了慍怒,雖然他的一半屬於蠻族,但自幼生活在黑熊城堡,接受嚴苛的劍術訓練和貴族禮節,早已讓索恩擁有了良好的貴氣和修養,哪裏能想到亞戈竟敢接連兩次不顧顏面地動手偷襲,何況還是在西蒙和艾倫的眼皮底下。
凌厲的反擊即刻到來。索恩已經是一名七級戰士,蠻族血脈則使他的力量超出職業等階兩級。他以極快的速度橫跨一步,隨後手中磐石之劍直刺,攻向亞戈的面門。
可是一抹鮮紅在面前閃過,亞戈如影隨形貼了上來,完全無視了索恩的攻擊,手中劍勢急轉直下,刺向所索恩的下腹要害。
索恩額上青筋暴起,感受到下身傳來的微微寒意,這位素來沉着冷靜的青年幾乎忍不住要罵娘。這也是任何一個男人在遭遇到類似情況時會做出的相同反應。哪怕有盔甲的保護,索恩也絕不願意硬挨這一擊,他可不想在這種事情上抱有僥倖心理。
於是索恩將左臂橫在右臂之上,藉著雙手之力,將磐石之劍猛然下壓,一舉中斷了亞戈的攻勢。
如果索恩此時手持雙劍,那這招就是教科書中最標準的交叉下壓。然而考慮到索恩和亞戈之間懸殊的力量差距,就算只用一把武器,也足以將亞戈的攻勢擊潰。
果然,血色長劍被牢牢壓制,幾乎貼近地面。這下亞戈已經陷入了絕對的劣勢,自己的武器被對手控制;而索恩的劍卻正好停在亞戈空門大開的前胸,只需向上一撩,開膛破腹還是血腥割喉,都任憑喜好。
事實上,索恩確實是這麼做的。可亞戈的應對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他竟然搶先一步將不知名稱的寶貴長劍扔在地上,隨即脫離了對手的蠻力壓制,同時一腳踩住磐石之劍,朝着索恩的面門撲來。
“砰!”
索恩有些懵圈,如果他剛剛沒看錯的話,對面這個打架毫無章法的傢伙,竟然在決鬥的第二回合就拋棄了自己的武器,朝他臉上悶了一記重拳。對於任何一個稍有武士精神的決鬥者來說,這都是毫無榮耀的體現!
索恩簡直要暴怒,可卻突然發掘現在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只覺得眼前的亞哥已經不是人類頭兇悍的豺狼幼崽。這個。請在肖戰的第二回合。就像自己的武器扔下。只要任何一位貴族。豺狼幼崽。竟然撲到他的臉上,又撕又咬。
於是兩人之間的決鬥。就跨過了劍姬的對抗。轉而變成了血腥的肉搏。
索恩簡直要暴怒,他決心好好懲戒這個無禮的小子。決鬥中輕易不能丟棄武器的俗定,並非單純出於禮節和榮耀的考量,而是失去了武器的戰士就如同被拔了爪牙的雄獅,單憑一腔武勇,哪怕逞得一時之快,也只會被全副武裝的對手三兩下解決,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可是亞戈立馬用行動告訴在場的所有人,即使是拔去了爪牙的雄獅,也依舊是頭不可力敵的野獸。
不,索恩認為他根本不是什麼雄獅,而是一頭比雄獅狡詐千百倍的豺狼幼崽。亞戈靈活而又狡猾,完全不顧及任何尊嚴,以最直接和血腥的方式,朝索恩發動着攻擊。
在先行一發重拳之後,亞戈竟然真的用上了他的爪和牙,在索恩的臉上又撕又咬。
西蒙的子嗣們對戰局的走向略有驚訝,伊恩和尤利姆斯則完全看呆了。饒是再見多識廣,他們也從沒見過如此新穎的對決。若實在說要見過,也絕不是在決鬥場中,而是在朝着丈夫或者情人胡攪蠻纏、肆意宣洩怒火的貴婦人身上。
面孔上傳來的疼痛讓索恩抓狂,他完全無法忍受這樣的窘境,可卻突然發覺,自己已經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亞戈擠進了他的內圈,磐石之劍便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如此近的距離,如果濫用武器,怕是會有將自己誤傷的風險。索恩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後退拉開距離,可是亞戈的雙眼已經化為血色,顯然完全沉浸在光榮的決鬥……或者說無賴般的撕扯當中,幾乎是半掛在對手身上,朝索恩的臉頰、脖頸發起猛攻。
更令索恩氣急的是,這個可惡的小子竟然狡詐地拔出了他腰間的針尖式匕首,找准機會,就朝他右肩盔甲連接的薄弱處狠狠捅了兩下。於是,那裏已經滲出了鮮血。
比起劍技,索恩得自蠻族的近戰搏鬥技巧同樣強勢,可若要全力發揮,就必須拋棄手中的磐石之劍。可是那樣一來,又與亞戈有什麼分別?
索恩猛的咬牙,似是下了平生最大的決心,終是將劍丟下,雙臂合抱胸前,擠壓而來。
以蠻族的力量,這一下若是壓實了,恐怕亞戈將被直接攔腰截斷。
可是眼前瘦小的身影迅速急停,瞬息間就從懷抱中溜走。
臉上的傷口辛辣發燙,右肩更是血流不止。惱怒的索恩豈能如此輕易就放任狡詐的亞戈逃出升天?於是欺身向前,以他七級的身體強度,追上亞戈不過瞬息之事。
然後,他就看見亞戈退回了原位,拾起了腳下的劍。
紅色的血光再次亮起,艾倫贈與的這柄劍的確是絕世珍品,後來亞戈才知道,它是由大陸之外神秘莫測的聖血種族所打造,附加了“割裂”的特性,擁有史詩級別的品質。
索倫大驚,急忙止住沖勢,可退避不及,腰間被血劍劃過。
索恩的磐石之劍同樣擁有不俗的品質,可身上的盔甲卻沒有那麼堅硬。血色的長劍削鐵如泥,直接在甲片上割出一道平滑的切口,鮮艷的紅順着劍尖滑落,流淌在劍刃表面多達六道的血槽當中。
索恩臉色鐵青,可是未及發怒,血劍再度壓迫而來。最要命的是,索恩的手中現在空蕩蕩的,磐石之劍正落在不遠處的地上。
力量和敏捷在此時都失去了意義,因為缺少武器的索恩只能退避,面對亞戈的血劍狼狽逃竄。
所有人都看呆了。戰鬥開始之前,沒有人能想到戰局會朝這樣的走勢發展,現在的局面完全是亞戈壓着索恩窮追猛打。
索恩氣的牙癢。亞戈的劍風絕不是那種恢弘正大、堂而皇之的劍法,這也是貴族和武士中最為流傳、並被視為崇高的戰鬥方式,兼具力量和藝術上的美感,最能體現出人體的古典之美和帝國一以貫之的騎士精神。
相反,亞戈的劍招毫無章法。鋒利的血劍哪裏有空當就往哪裏鑽,索恩已經不下數十次察覺到下身那股可恨的涼意了。
亞戈的眼中泛起血紅,就與手中的劍一樣妖異,裏面清晰倒映出索恩有些失措的面孔。他完全不去思索如何才能幹凈利落地解決對手,或是光明正大地贏得這場勝利,也不去想若是戰敗該如何履行賭約,只是心無旁騖地揮出手中的每一劍。
哪怕是再細微的優勢,比如在對方的手指上劃出一道微不足道的傷痕,這種看似毫無意義的舉動,亞戈也會不惜力氣去做。
他佝僂着脊背,趁着對手失去武器的空當,想盡辦法佔到便宜。這副做派完全不是一位武士,而是一隻無比狡詐又足夠耐心、圍繞着對手盤旋、持續在獵物身上放血的人型豺狼!
索恩盯着亞戈血紅的雙眼,在激烈的戰鬥中突然一顫,突發奇想到,這不正是卑賤的豬玀們在鬥毆時,慣有的下流手段和陰狠險惡的作戰方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