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留守

043留守

去年春節回家,潔敏驚奇地發現,女兒僅用一天便喝掉了整整一箱“特侖蘇”牛奶,並且每天一口水都不肯喝過——除了喝奶,就是喝飲料:王老吉、冰紅茶、奶茶、果粒橙……百無禁忌。

潔敏兩夫妻工資一般,外公外婆體貼他倆,從沒問他倆要過生活費,女兒花的全是外公外婆那點可憐的養老金。像這樣喝法,不光是對身體無益,外公外婆那點積蓄恐怕也早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

要命的是,這丫頭現在動不動就和自己頂嘴,做外公的還在一旁護着,不准她批評女兒。

兒子則更加離譜,已經上了幼兒園中班的孩子,晚上睡覺竟然還在用安撫奶嘴,門牙都已經長歪了,婆婆還說這沒什麼緊要,反正這些牙以後是要換的。過年時,公公給兒子買了一把玩具槍,外形和真槍一樣,還能發射黃豆般大小的塑膠子彈。那天她見兒子玩出了汗,擔心他着涼,便追在兒子身後想給他換件衣服。竟當頭吃了兒子一顆“子彈”,額頭上當場就留下了一個凹坑,痛得她眼淚都飆出來了。“怎麼能玩這麼危險的東西呢?怎麼能對着人打?這要是打到別人身上還是眼睛裏,怎麼了得?”林敘生氣地教訓兒子,卻被孩子奶奶在一旁維護說:“小區里男孩子都玩這個,他想要好久了他爺爺才給他買的。他這是跟他媽鬧着玩嘍,哪裏會對着別人打?不會的!”

潔敏恐慌地想起宋經理講到的事故,想起一些年紀大些的女同事對她的忠告:“孩子放在家裏沒有父母管,幾乎沒有幾個成才的,而且長大了跟父母感情也不好,心理問題特別嚴重……”潔敏開始迷惘自己家這樣的安排是對是錯?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會面臨親情的淡漠?子女前途的耽擱?

公司里不乏一些把小孩帶在身邊長大的同事,有的同事是高材生,符合入戶政策,小孩入了戶,在東莞便可以直接讀公立學校。大部分人則是通過積分入學,也有可以讀公辦的,或者讀私立學校拿積分補貼的。潔敏和林敘的學歷都達不到入戶門檻,而且他倆之前一直在深圳工作,到東莞並不太久,積分入學這條路目前也還達不到標準。

可是潔敏轉念想想,以前還沒有積分補貼政策時,也有不少同事的小孩在這裏讀私立學校啊。為什麼人家可以克服困難,我就不能呢?

人一旦質疑原先的決定,而事情又一時未能改變時,便會時時變得焦慮起來。行也焦慮、卧也焦慮,吃睡不寧。擔心這樣,憂愁那樣,不得安心。

對於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來說,“工作分配”早已成了遙遠的神話,“下海淘金”也只不過是上一代人的傳奇,與自己都沒有半毛錢關係。“電商”時代畢竟只給了少數人機遇,作為芸芸眾生的自己,最多只能算一名電商消費的助力軍。真正影響這一代人生活的,是“城市化”帶來的教育集中制和房價巔峰。生存——務工——留守?還是帶着家人一同顛沛流離?孰對孰錯,是他們永恆的爭論主題。有人姑且不想、得過且過,也有人為此日夜焦灼。

如果說奔波、折騰,是這個時代應有的姿態。那麼留守,便是這奔波中最悲傷的產物。

被留守得最“理所應當”的,其實是年邁的老人們,如同那也曾一度生機盎然,而今荒草叢生的土地,無人照管,荒蕪凄苦。只不過,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夙願,促使老人們總無條件支持、甚至鼓勵自己的孩子們,放手出外去闖蕩,生怕自己成為他們的牽絆阻礙。

被留守得最牽腸掛肚的,是孩子們。一時被交給爺爺奶奶帶,一時被接到父母身邊,一時又與外公外婆相伴。一次次探望,一次次被留守,一次次被嘗試帶出去,又再送回來,又再帶出去……留守兒童走失、留守兒童意外喪命、留守兒童因疏於管教誤入歧途……因留守而引發的諸多社會問題,越來越多地受到公眾關注。

鄉村早已不再設有小學,孩子自小上學便要去到縣城才能就讀。公立的小學多數不管食宿,得有家長頻繁接送,於是在家鄉縣城,必須得有套房子,方便孩子上學;老人故土難離兼且還要守着這土地的根本,於是老家的祖宅,也須得時時修繕。工作的地方無論是買、又或是租,管它是高樓、窩棚、亦或只是宿舍,都是一個家庭主要勞動力棲居的地方,姑且也算是一個家吧。更有一些夫妻雙雙出外務工,分居兩地工作的,在外有兩處居所便也成了常見。然而每一處居所,無論佈置得多麼溫馨雅緻、填塞得多麼滿滿當當,卻似乎總有殘缺。真正的一家團圓,每年只有那麼零星的幾次,而且歡娛總是短暫,離別總是匆忙。於是乎,兩套房、三個家,幾乎已是當下每個家庭的標配。居所的數量可謂相當富有,情感的慰籍卻斟稱無比匱乏。

天平的一端是自由、是前程、是自我,另一端是責任、是守候、是親情。他們用着怎樣的心態和方法,在經年累月的留守生涯中平衡着這一切呢?

這些導致留守發生的“始作俑者”,從決定留下老人和兒女遠行的那一刻起,也許已有不安、已有彷徨、也許已就此而開啟了焦慮恐慌的日常。

這些打工人的無奈、他們的蛻變、他們浮躁的、憤憤不平的言行背後所承載着的生活的苦難、他們這種處處有家,卻又處處都感覺不太像個家的尷尬境地,或許只有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夠深深體會,並給予理解。

留守,是拋棄的代名詞。人人都期望只是暫時的留下,以換得長久的安定和相守。實際情況卻常常是孩兒漸大,老人垂暮,你依然在外孤身勞苦。既沒有體驗到為人父母的意味,更沒能略盡到為人子女的本份,終究是碌碌空忙一場。

春花秋月可錯過,滿腹遺憾何所償?

究竟是這些人留守了家中老小?還是生活留守了他們呢?

辛苦打拚,自以為小有所成,卻在日常每每輕易遭逢當地“土著”嫌惡的時候,萬家燈火而找不到自己歸宿的時候,半生飄零而碌碌不知何為的時候,奔波的人們眼中忽然間噙滿了淚水,想起自己遙遠的親人,想起親愛的故鄉。想起這世上,有那麼一種洄遊的魚,終其一生蓄力,從河到海、從海又回到河。哪怕去時順流而下,回時艱難險阻——哪怕要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洄遊的魚在故鄉並沒有親人的守候,可它仍然要奮力回到故土,完成新一輪生命的傳承。人比魚實在要幸運太多,一紙車票,便能輕易將這副疲憊的身心送回那闊別已久的、恬淡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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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蔓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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