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開竅的哥哥
顧欣欣回到瑞城的時候正值初夏,鄉間的清晨涼風習習,正午雖可以短袖,清早還需要穿多一件長袖單衣。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中,不時傳來鳥兒清亮的叫聲,wān-do-bā-gu?-,wān-do-bā-gu?-不緊不慢,凄涼婉轉。究竟是什麼樣的鳥兒能叫出這樣空靈悲切的聲音?兒時的欣欣,時常在林子裏巡着鳥叫,四處追尋這奇特的生靈,卻從不曾弄清究竟是哪一種鳥。
奶奶曾嘆着長氣告訴欣欣說:“這種鳥,是可憐的姐姐鳥……從前,有姐弟兩個孤兒,父母早亡,兩個孩子相依為命。姐姐每天外出種地、上山砍柴,弟弟年幼,就留在家中煮飯,等姐姐回來。那個時候不像現在這樣太平,山上有很多老虎豺狼,時常還有傳說鄰村誰家的娃娃被豺狼叼走了。姐姐每天在外面忙碌時,總是很擔心弟弟,晚上回來看到弟弟好好的,就很開心;弟弟每天盼到姐姐平安回來,就也十分開心。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姐弟倆慢慢長大,感情越來越好,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姐弟兩個十分知足。可是有一天,姐姐在砍柴的時候,意外跌落山崖摔死了。姐姐死時,心中放不下弟弟,擔憂年幼的弟弟餓死,一縷孤魂不肯散去,便化作了一隻小鳥,日日飛到弟弟門前呼喚:wān-do-bā-gu?-,wān-do-bā-gu?-,叫聲如同小姑娘說話一般清脆明亮,人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鳥叫,紛紛跑來圍觀,小鳥急得在樹枝間上躥下跳,叫個不停,又突然飛去銜了一片碗豆葉來,落在弟弟肩頭。這下終於有人恍悟,這是小姑娘回來了,她想提醒弟弟,田裏的碗豆已經熟了,趕緊去扒殼收豆,若再不收,豆子就要爆出來落到土裏生芽了,弟弟就要挨餓了……”
“人活一輩子,好多時候,都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活的呀!”年邁的奶奶撫着欣欣的頭髮:“沒人能夠一輩子都順順噹噹的。你奶奶我,小時候家裏沒吃的,被送去給人做童養媳,一根火柴沒划著,就要挨一頓打,腦袋整天被銅煙斗敲出血痂。後來長大了,又碰上戰亂,被土匪兵搶上山,後來又被解放軍給救了。為了活命,大家啃樹皮、吃觀音泥。生下來的娃娃,算起來總共有八個,卻只能活下來兩個,養大一個娃娃多不容易啊。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啊!”
老老實實做了一輩子農民的父母,避而不談她在廣東的那段見不得光的遭遇。只是帶着她,不停地下地勞作,砍豆秧、鋤草、翻整菜園、扎籬笆、挖花生……幾乎一刻也不得停歇。
繁重的勞動讓她不再失眠,食慾也漸好了,臉上逐漸泛出了紅光。
這天,父親給她抱回了一隻小奶狗,通身灰黃蓬鬆的短絨毛,被父親直接呼作“灰毛”。灰毛時常抬頭瞪着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可憐巴巴的望着她,她若不理,灰毛便伸出一隻前爪,一下一下地往她腳背上搭,一雙小眼睛無限深情地望着她,很是惹人憐愛。
幹活累了的時候,欣欣時常撲通躺到田畔的草地里,草尖尖扎得她的背和胳膊一陣酥癢。有小小的螞蟻順着草叢爬上她的手臂,時而左右擺頭,時而趴伏觀察,活像八路軍的偵探兵進入了敵戰區。欣欣伸開手掌撫摸天空,螞蟻便順着她的胳膊一路往下爬去,“灰毛”歪着腦袋已觀察它良久,此時突然一口將它舔去,又慌忙擺着頭不停用瓜子扒拉嘴,逗得欣欣咯咯直笑。
故鄉的天,是這樣清朗。藍瑩瑩的天空鋪滿了白雲,就像母親年關時在廚房巨大的案板上製作的各樣麵食。一綹綹長長的“散子”鋪開如姑娘的髮辮,等着下油鍋;捏一些“貓耳”,搓一堆“京條”,一格格花式水餃,一籠籠蒸糕,案板邊上還有自己捏出的小馬、小狗、手槍、青蛙、汽車……
空氣中夾雜着草香、泥土的芬芳,蝴蝶、螞蟻在周邊奔忙……活着真好啊。
酷暑時節,欣欣在汕頭當醫生的哥哥顧平武突然回來了。顧平武比欣欣整整大十歲,小時候讀書時成績特別好。欣欣讀小學的時候,總被老師教訓:“你看你哥當年……你怎麼搞的?”欣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就是不愛讀書。平時兩人在家中時,顧平武總是悶在自己房間,或擺弄一堆他收集的破爛寶貝,或專心讀他的書。欣欣卻在外面跟小夥伴們抓魚、玩泥巴、跳橡皮筋……每天玩到母親喊她吃飯,才滿頭大汗地跑回家。後來顧平武考上了醫學院,理所應當地成了全家人的驕傲,欣欣卻讀完初中就輟了學。
不過,生性內向的顧平武,一直不喜歡也不大擅長與人交往,話特別少,人又比較木訥。哪怕是自家人,平時的聯繫也十分稀少,電話都不打一個,有時幾年都不回一次家,這次卻突然之間跑回來了。
欣欣在心中猜測,怕是父母將自己的事情向他告了狀,他回來教育自己來了。沒想到哥哥對欣欣的事情隻字未提,卻在有一天,神神秘秘地遞給她一小幀照片,紅着臉問她:“給你看看!”
照片上的女孩明眸皓齒,穿着時尚。“哥,你可開竅了?”欣欣調侃道:“什麼時候開始的?鐵樹開花嘍!好漂亮的嫂子!”“不知道能成不呢,別瞎說!”哥哥笑着,吞吞吐吐地說:“她在北京呢,好遠!”“那怕什麼的,你去看她呀,以後讓她跟你到汕頭就好了!”“嗯,是這麼想,不曉得人家肯不。”哥哥喃喃道:“我過幾天就去看看她,見個面。”
顧平武工作好、收入高,三十來歲了還沒正兒八經談過一次對象——至少從沒見他往家裏帶過女孩子。小夥子身材敦實,圓臉闊額,話又不多,一看就踏實,正是三姑六婆眼中的“好娃兒”標準。本地的鄉親打聽到他肯在當地找個媳婦,上門說親的人便一茬接着一茬。可是好幾年過去了,他卻一個也沒看上,看過照片或者見過一面之後便不再聯繫了,推說忙、沒有時間。沒被看上的女子們於是反目相譏:“又矮又胖,年紀又大,三杠子打不出個悶屁來,有什麼好得瑟的?除了工作好,什麼都不是!”愁得他爸媽整日裏長吁短嘆。
顧平武倒真不是挑剔,他自問對女生的相貌、學歷、身高、經濟都並沒有什麼太高的要求,只要人投緣,這些都可以一般。現在的女生哪有丑的?愛整潔、人善良就是非常好的妻子人選了。
本以為十分簡單,可相了幾次親,他發覺每個來相親的女孩看他的眼神都很挑剔,弄得他十分不自在。問他的問題也都富含深意,他生怕一句話就答得人家不吭聲了。
他怕人家盯着他打量,也時常覺得應付不來這種高難度的、動不動就陷入無言尷尬的面對面交流。
自小到大,在與人交往的過程中,他早已習慣了被動相處。面對相親這樣的高難度的項目,要在短時間內向對方展示自己、又清楚地了解對方的好惡,這對顧平武來說無疑是項太過巨大的挑戰。
幾乎每次,他都能在相親過程中,敏銳地捕捉到一些對方臉上不經意閃過的不滿、不解、不屑……即使後來,對方表現出再多的熱忱,可那一瞬間閃過的不認同,像一把小尖刀劃過他可憐的自尊心,令他再沒有興趣爭取或是敷衍下去。一次次的相親失敗,一次次被誤解,他也不想去解釋什麼,只是漸漸失了相親的興緻。
照片上的女孩叫柯友梅,也是瑞城人,28歲。照片上的柯友梅有着頑皮的笑臉,身材苗條,細眉大眼,披着微卷的長發,畫著淡妝,職業白領裝扮。
半年前,兩人經熟人介紹開始聯絡,聽熟人說,柯友梅隻身一人在北京做銷售。兩人平日裏只是電話、微信聊聊天,還未曾真正見過面。這女孩從認識他到現在,從沒問過什麼房子、車子、存款這些庸俗的問題,只是平平常常地和他聊日常:天氣如何、吃了什麼、有什麼漂亮的風景、開心的事情……
顧平武隱隱覺得,這是個非常含蓄而傳統的女子,清新雅緻,溫柔體貼,最適合自己這種木訥的性格,十分稱心。這一趟回來,就是看看家人,順便跟父母提一提這事兒,好讓他們也高興高興,別整天的催自己相親。然後就準備順道上北京去看看柯友梅,已經提前跟她約好了。顧平武想,這一趟去北京,就盡量爭取把事情定下來,完成自己這樁人生大事,也算是了了二老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