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禍不單行

假期王峻一個人在家裏閑來無事。他閑得發慌。發慌和愧疚，讓他想着，該為家裏干點什麼？

他想到了上山打柴。他去約同伴。約來約去，總算約到了同學黃鵬坤。

二人騎單車上了山。以前打柴靠的是肩挑腳走，如今有了單車，他們要學村裏的成年人，用上載重單車。

騎到山腳下，兩人將單車存放在一個火炮廠里，挑着竹簍進了山。山路崎嶇，兩人雖然不是第一次砍柴，但還是不常來的生手。在爬過深深的山箐溝后，兩人終於找到了沒有被封禁的水冬瓜柴灌木。水冬瓜柴很重，讓兩人很是吃力。走着走着，兩人發現走低了路，一直在箐溝底轉悠。後來發現不對勁，這才明白迷了路。

二人咬牙左衝右突，好不容易找回火炮廠的路。再見到火炮廠，兩人頓時累得一屁股癱倒在地，起不了身。

黃鵬坤挑的少，還有些力氣。他請王峻上前助他裝好車，說了聲“等我先下山，好找人來接你”，騎車下了山。

剩下王峻又累又餓，試了試，再沒有氣力將擔子裝上車。他喘息着一抬頭，天已經擦黑。火炮廠四處寂靜，讓人害怕。他休息了一會，咬了牙，勉強將柴禾裝上車。走了幾步，車子搖晃着，不聽使喚，停了下來。

他腦海一片空白，心頭驚慌，不知如何是好？

左顧右盼，遠遠地來了一人。黃昏的光亮下，來人和王峻差不多大小，推了一輛單車，走到他的跟前，停了下來，好奇地打量着王峻和他身後的一車柴禾，問：

“怎麼這個時候了，你還在這裏？”

王峻像是遇到了救星，忙問你怎麼稱呼？來人讓王峻叫他“小胖子”。小胖子不解的眼神里多了好奇，繼續問道：

“你的柴禾怎麼裝上車的？我一直沒有學會。想馱柴回家馱不了——我一直想找個人問問呢！”

王峻無力地嘆了口氣，小聲道：

“別打擊我了。我也是個半罐尿（筆得註：半罐尿，當地方言，也作‘半盤子’，是‘半罐水’或者‘半碗水’的加重語氣，引申為譏諷一個人的不懂裝懂）。你看，柴是馱上了，可沒裝好，騎不上路，不敢教你——我自己屁股還露着呢！”

小胖子面色和善，正準備離開，王峻再顧不上了別的了，問：

“你是不是火炮廠的？能不能帶我去吃口飯？我實在餓得不行了。”

小胖子點點頭，讓王峻折頭推上車，往火炮廠有亮光的地方走。走近了，亮光處原來一個石棉瓦食堂，熱氣騰騰，上了香噴噴的飯菜，冒着熱氣。見到小胖子，食堂師傅一聲吆喝：“開飯！”，給兩人分別打了一大碗飯菜。

王峻狼吞虎咽，連湯帶水，三下五除二填飽肚子，這才回過神來，對小胖子千恩萬謝。

這當時，食堂外突然響起了一陣焦急的叫喊聲。聲音由遠而近，漸漸清晰，是在叫“囊瓜”！

此時此刻，天底下恐怕再沒有一聲“囊瓜”來得親切！王峻一陣驚喜，應聲出門，門外齊刷刷來了十來人，團團圍上前，七嘴八舌，問他怎麼啦，這個時候回不了家？

領頭的是張春興，王峻准娶二姐過門的准姐夫。他帶人尋人來了！原來，三嬸一看天黑兒子沒有歸家，人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驚動了四鄰；恰好黃鵬坤口信帶到：王峻還在山上！鄉鄰們立即聞風而動，由從基建隊幹活回來的張春興帶隊，找上山來。

幾人看到王峻相安無事，

舒了口氣。張春興將王峻的柴禾解下，綁上自己的單車；王峻放了空車，夾在一行人中間，星夜回家。

推開家門，三嬸一聲“囊瓜”，泣不成聲。王峻心頭髮酸，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一家人安撫着王峻，問起他打柴的經過的地方，嚇得三嬸大驚失色：

“老天！你去的箐溝，以前是專門處決犯人的地方！那裏埋了多少孤魂野鬼——你在那裏迷了路，肯定中了邪！”

三嬸拖他走到神龕前，為他燒紙錢，將他按倒在地，三拜九叩，口中念念有詞：

“王氏門中，祖公三代，三代祖公……今日，大房頭上、三房門中，我來禱告：你們三房門中的王清遠、廖會蘭兒子王峻，衝撞鬼神，多有得罪，祈求原諒……凡人俗胎、日日吃五穀雜糧，眼不清、耳不明，難免犯錯，難免大不敬……我為兒子燒下三柱清香，許下願心請齋，請你們原晾、幫助他……老祖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孩一般見識……凡人遇事看不清楚、想不明，常錯誤……他還小，不白事理，年年錯、月月錯、日日錯、時時錯……列祖列宗、祖公在上，望你們，不與小孩一般見識……受我香、接我齋，保佑子兒孫、孫兒子，有福有祿……讓兒孫後代，出門在外，時時平安，處處有搭救……保祐他們走路有人護、上山人指點，遇災有搭救，條條大路條條通，孤魂野鬼莫來惹……七災八難打出去，身體健康迎進來……”

三嬸的虔誠，讓王峻心頭一熱。多麼善良的母親啊！他不好意思再分辨，說自己因為中考累了，身體虛弱，折騰沒了力氣，這才回不了家……在三嬸祈禱聲中，王峻一個人靜靜在想，人什麼時候會真正長大？他隱約覺得，其實得經歷了，方能感悟。輕易聽來的任何一句話，不可能讓你在一瞬間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真正讓你如夢初醒的，其實是你自己刻骨銘心的經歷。

這個世上有接連而來的災難，叫做禍不單行。三嬸家的不幸，正是如此。一場更大的災難，很快降臨到了這個家庭。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三嬸家突然來了一位王清遠單位的人。來人是一名女同志，自我介紹叫羅春瓊。走進王家后，羅春瓊不說正事，神情滿是閃爍不定。她張口說話繞山繞海，一來就勸三嬸遇事不驚慌、萬一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放寬心……

羅春瓊的言行舉止，讓年近半百的三嬸心頭，多了一股不祥之兆。實在瞞不下去了，羅春瓊只有和盤托出：

“老三嬸，我說了，你可千萬要穩住！是這樣。你們家老王，在我們單位出差回來的途中，出了車禍，人已經拉回了縣醫院，在等着手術呢！”

三嬸慌了神，一陣手癱腳軟。

等她回過神來，立即叫上王峻，跟着羅春瓊，快步往醫院跑。

醫院裏。病床上的王清遠躺在一間大大的病房裏。白白的病床，白白的被子，連同王清遠一臉的玻璃碴子一樣，面色蒼白。他已近半昏迷狀態下。透明的輸液玻璃瓶，緩緩滴着液體，一點點淌進他的體內，靜默無聲地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他一絲尚存，正走在從死神的邊緣。

病房裏站了局長吳寶貴。見到三嬸，他忙不迭地上前安慰三嬸：

“老三嬸，你莫急，莫急；我們一起想辦法，老王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出事就出事，還出這麼大的禍事呢？吳寶貴道出原委。原來，王清遠與幾名同事上省城開會，返程途中，車子轉下一個陡坡。坡陡彎急，車速過快，車子一轉彎，前方突然出現一輛拋錨的大貨車！這還了得！司機當即猛踩剎車，可剎車失靈！避讓不及，司機觀察地形，眼看一側是大貨車，一側是是懸崖，駕駛員一聲大叫：“坐好了！”，兩眼一閉，將轎車開進大貨車肚子裏，免了摔下懸崖。

一場車禍，王清遠身受重傷，送進縣醫院已近昏迷，醫生診斷右股腿粉碎性骨折。縣裏對車禍高度關注，請來市裡最好的骨科醫生手術，對吳寶貴下了命令，務必保全傷者性命。吳寶貴不敢大意，一面派羅春瓊去請三嬸前來簽字手術，另一頭派單位年青人輪番值守，守着王清遠。

看到三嬸和王峻趕到，吳貴寶長長舒了口氣。王清遠傷勢嚴重，讓他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等他看清了王峻，心下頓時多了安慰。他上前撫着王峻道：

“哎喲，老王家兒子長這麼大了？看看，都成大小夥子了！老王好福氣，好福氣！”

眾人面前，王峻跟三嬸一樣六神無主。在這之前，王峻以為自己已經長大，是個堅強的小大人，是家裏不可或缺的主心骨。可眼下，該如何挽救父親，他腦海一片空白。無助的他很快明白了，一個人在災禍面前，顯得多麼弱小。他要面對的，是如何趨利避害，擇其輕者，減少親人難以逆轉的傷害……

三嬸與王峻一樣，瞬間變得無助。每個人都是你所不強勢的一面，你在這個方面會讓你成為弱者。弱者更多的，只有向強者求助。三嬸無助的目光，投向身邊每一個人，想求助，想找到答案。沒有答案之前，他們只能問自己：

“天啊，為什麼我家這麼倒霉？老天爺，你為什麼如此不公，要將讓這樣的不幸，降臨我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