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學校校服
工地漸漸回到了日復一日的簡單機械重複中。收了工,王峻山一頭鑽進自己的小房間,感覺回到了另一個世界。勞動的麻木,讓他將學校和同學,暫時拋之腦後。
小王莊村大不,經村長的嘴巴,讓他成了“跳農門”的典型,傳得人盡皆知。村長的本意,是鼓勵那些不太注重子女教育的人家,讓他們有條件就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撐着孩子的屁股往外送,離開目前證明只能填飽肚皮、不能鼓起錢包的一畝三分地,到外面廣闊的世界走一走,不說光宗耀祖,也要有一回不再侍奉莊稼的活法。
村長一番苦心帶來的副作用,是讓王峻山成了不少兒時夥伴的想見到的人。
他的小房間,不時有人找他。
這天來找他的,是他兒時的發小王金武。王金武趁着幹活歇工早一些,看到王峻山臨街的小房間窗戶亮着燈,走了進去。
兩人相見很是高興。王金武是王峻山玩得好的發小之一。他與王糯平家同住一個院子,雖說與王峻山同姓不同宗,可兩人自打光着腚時便要好,不同季節換着不同的玩法取樂。後來是惱人的學校結束了他們暗無天日的玩樂,坐進明晃晃點的教室。王金武一看到課本就打瞌睡。書讀不進去,口水淌了一書本。在課本上找不到樂趣,王金武早早地離開學校回了家。父母催他拜了村子木匠黃八見為師,做了一個小木工。他跟着黃八見早出晚歸,這段時間去了壩子山頭,干起了立房豎屋的木匠活。
問及近況,王金武把黃八見給他介紹媳婦的事講了。王峻山又驚又喜,道:
“這麼說,你要娶媳婦了?”
王金柱笑得一臉燦爛,掩飾不住滿心歡喜:
“我跟你不一樣啊!你要讀書,將來還要當幹部;我不會讀書,只能學門手藝養家餬口。我大你幾歲,不小了;爹媽又催,不找個媳婦,會被人看不起的——跟我一樣年紀的,娃都差不多抱上了!”
王峻山怔住了。一段時間不見,你都到結婚生子的地步了?他不由得問:
“那,你找的是哪個村子的姑娘,幹什麼的,長什麼樣?”
談及相親對象,王金武眼裏放光:
“會是個什麼樣?還不一張嘴巴兩隻眼,跟我一樣,在家裏幹活的唄!她叫金鈴,是‘舊州’村的。她是黃八見給我介紹的第二個對象。第一個也是山上村子的。人長得好看。我中意,可人家看不上我。人家說了,山裏頭地多、吃得飽;幹活下地還有牲口使喚。人家不把話說白了,那是人家嘴巧,會說話還不傷人——她是嫌我們壩子田地少、幹活全靠肩挑手挖的,嫌我們的田活累!總之,人家不肯嫁來壩子吃苦;我現在談的這位,見過幾回,點頭了。黃八問跟我說,他問過人家願意。要是沒有什麼,我們過了年,就去登記結婚了。”
面對談婚論嫁的王金武,王峻山多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羨慕。是啊,要是自己跟他一樣,沒有考出去,或許跟他一樣學門手藝,糊上口,再找一個靠雙手吃飯的媳婦,結婚生子,在村子過一輩子,省得沒日沒夜地啃書本,看着班委們爭,餓得月底就得回一趟家,吃到撐死,無非只為省下一餐該死的飯錢!想到這兒,王峻山心頭多了一股莫名的失落與酸楚,道:
“恭喜恭喜。如果你明年就結婚,那你就成我們幾個中最早結婚的了!”
外頭有人叫王金武。聽到有人叫他,王金武起了身,說是家有人找他。
一想到以後不知要隔多久才能見面,兩人多了一絲神傷。王金柱安慰王峻山道:
“囊瓜,好好讀你的書。你也不消這麼累,回家過個寒假,還要去基建隊幹活。從小到大,你是我們幾個中力氣大的。挑的、挖的,幹活不少。我跟你都是不吝惜力氣過的。說句實在話,哪裏的白水都養人、哪裏的黃土都埋人,哪裏的日子都能過。將來不管是你發達了,還是我日子好過了,我倆都莫忘記初中課本上的一句話:‘苟富貴,毋相忘!’”
丟下這話,王金武走了。
看着他鑽進了漆黑的夜色里,王峻山心頭變得空空落落。
突然間聽到發小要結婚,王峻山心頭多了起伏。他想起了楊莉波。然而,楊莉波在他腦海里,已經成為一個個片斷。片斷模糊。他不由地喃喃地問自己:
“楊莉波啊楊莉波,你究竟去了哪裏?”
實在找不到楊莉波,王峻山試着給她寫了一封信。
信寄出去后,如石沉大海,沒有收到回信。
和王金武一樣造訪王峻山的,還有村頭的郭春生。郭春生家打小有一外號“老實假”。綽號不問來由還好,是他那在生產隊當過保管員的母親起的。他母親能說會道,數落幾個兒子幹活不賣力,說郭春生使假,給他取了“老實假”的綽號。綽號在王峻山看來名不符實。郭春生幹活一點不使假。他和他的哥弟相比,是實誠的一個。他被母親送到王金武提及的舊州村,寄宿在外婆家讀初中,少了與王峻山的來往。郭春生在外婆家三年,給外婆挑了三年水、劈了三年柴,幹了三年活。偶爾郭春生過來山,是同王峻山交換課外書。課外書是稀罕物,讓兩人愛不釋手。這次郭春生也不例外。他遞給王峻山一本厚厚的書,一臉鄭重:
“氣功,氣功你聽說過沒有?你該學一學它。現在不學,將來到了外頭,受人欺負,還不了手。我學一年多時間了,練到有感覺了。”
氣功真有這麼神奇?王峻山將信將疑,接過書,是一本《中華氣功》。真是國家正規出版的刊物。裏頭除了文字,還有配圖。兩人打小在一起看着武俠片《霍元甲》長大,對一身俠氣的中國功夫景仰,更別提人人推崇的氣功了。特別是郭春生有一位外地的大伯,據說練就一身氣功,一掌下去,能將房屋的柱子拍得搖晃,讓他們滿是敬仰。為此,小夥伴們慫恿着,要練功夫。苦於無師不能自通,夥伴們七嘴八舌、稀里糊塗。唯一一點讓他們深信不疑的,就是氣功。村裏的父輩們同樣認同氣功,不時教結他們一句話,說是“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漸漸地,不夥伴們對氣功毫不質疑,認定它除了強身健體,還是一門實打實的功夫。得不到諸如郭春生大伯的高人指點,練功也就成了空話。現在郭春生帶了書來,頓時讓王峻山動了心。
郭春生走後,王峻山打工回來,就練起了氣功。
練氣功消磨了王峻山的閑暇時間。他閉門不出,對着書本一招一式,從吐納蓄氣開始,什麼“呼吸吐納”、“氣沉丹田”;什麼“小周天”、“大周天”,練得天昏地黑。
春節過後,天氣一天天轉暖。王峻山期末考試的成績單,如期寄到家中。王清遠看了一眼,不吭一聲地地交給了王峻山。
成績單到手,王峻山一陣狂喜:他進了全班前五名!
一連幾天,他驚喜若狂。學校苦讀沒有白費,這次期末考試讓王峻山如願以償,殺進了前五名!
好事成雙。正當王峻山收拾行裝準備前往學校報到時,楊得倉和王平鳳再次給他送來了工錢。工錢讓王峻山再次喜出望外:
“天,六十六元!”
他頓時激動不已。跟上個假期比,整整多出二十來塊錢!這個數目對於王峻山來說,意味着他能還清跟王詩敏借的錢!他甚至可以拿下心心相念的旅遊鞋了!
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王峻山將錢揣進懷裏,返了校。
返校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買鞋。他快步小跑,去了鞋店。鞋店在步行街的臨街的高檔櫥窗里。那裏有他看了不止一遍的雪白的旅遊鞋!他心動不已。心頭想着穿在腳上什麼感覺?
老闆娘看了看王峻山,眼光更多的,是瞟了一眼腳上發黃得想像不出原本什麼顏色的回力鞋。她裝作一臉不情願,取下鞋子,遞給他。王峻山生怕弄髒了鞋,不敢脫鞋,只是將鞋子放到地上,與回力鞋比劃過大小,感覺大小合適,這才小心翼翼地問老闆娘:
“多少錢?”
老闆娘報了數目:
“六十五元。”
數額讓王峻山像是觸電一樣,落荒而逃。他一路上不止一遍地念叨:
“六十五元?這樣的洋葷,我怎麼開得起喲?我一個寒假的打工錢啊!”
回到學校,他取出幹了電池的放音機。再次打量許久,想着放音機自從耗光了電,一直躺在皮箱裏睡大覺;換一次電池要花的錢,他捨不得。拿着放音樂機想放下,卻又心有不甘:我五十五元的生活費啊,你究竟讓我咽了多少回口水?末了,王峻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道: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記爹和娘!你他媽的拿血汗錢去換這些不中用的勞什子,渾不渾啊!”
放下放音機,他顫抖着,數了帶來的工錢,去還了王詩敏。他再不去想花掉白花花銀子的銀子。人啊,就是個這麼奇怪的生物。虛榮與成長相伴相生。不經歷虛榮的陷阱,總難逃脫虛榮的蒙蔽。只有看清現實的目標,才會讓人多了腳踏實地。
一個學期相處的舍友們陸續到齊。人人間多了融洽。分隔一個寒假,讓彼此間多了親切。
羅興榮是由他的母親和姐姐送來的。羅興榮母親在宿舍里與楊旭陽、王峻山等人打過招呼后,她拉着王峻山的手,誇讚不已:
“興榮,你看你不幹活,長這麼大個,嫩得像顆豆芽!你看看你這位同學,這身子骨、這胳膊肘,壯實得像個石頭!”
王峻山不好意思。很快,老人家一臉的興奮消失了,多了幾分愁容,眼圈一下子紅了:
“同學,你們幾個住在一起不容易。有什麼,多幫着我家金榮、讓着他點。他打小,身體落下殘疾,是我的一塊心病。”
看到老人家抹眼淚,王峻山和楊旭陽趕緊為羅興榮圓場:
“會的會的。你老放心,有我們在,羅興榮用不着你們操心!”
另一位舍友李道林來了。他前腳剛到,他的父親後腳追來了。老人家不住地給李道林塞錢。李道林知道錢是借來的,推搡着不肯要。老人急了,當著全宿舍人的面,差點掉下眼淚。楊旭陽陽不忍心,替李道林收下錢,老人心滿意足地走了。在他身後,王峻山看到了他抹眼的動作,什麼滋味都有了。
宿舍里的李彥良和羅興榮是同鄉。二人家住元江壩子,氣候炎熱。李彥良在慣了學校,不習慣元江天氣熱,極少回家,乾脆住在地區城市的親戚家。開學回來,他穿得格外講究,全身上下着了一套嶄新的運動服。一進宿舍,李彥良拍醒了正在熟睡的侯樹成,道:
“侯哥,看看我新買的衣服唄!估估,值多少錢?”
侯樹成來自和王峻山相鄰的縣份。據說兩縣有一條橫亘山頭的礦脈帶,分佈在兩個縣份,讓侯樹成的縣份山頭多了磷礦,-不少人家靠磷礦富得流油。侯樹成家雖說不是礦老闆,卻做着與礦相關的生意,家境殷實。被李彥良拍醒,侯樹成睜開夢眼醺松的眼,看到李彥良衣服上的商標,立即眼有一亮:
“噢喲,‘背靠背’喲!你小狗的也太捨得了嘛!買這麼個名牌!說,要不要一百多?”
看到侯樹成一臉羨慕,李彥良多了滿足感,臉上笑得比窗外照進宿舍的陽光還要亮堂:
“哼,一百一是一百多,一百九十也是一百多!你說,倒底是一百元,還是一百九十元,值多少?考你眼水喲!”
侯樹成用手摸了一把衣服堅挺帶有絲滑手感的材質,不住地道:
“真材實料,牌子貨!‘背靠背’不是徒有虛名的哦!手感這麼好,做工又精細,要我估啊,一定值個一百八、九!是不是這個價,你別賣關子了,容我開開眼嘛!”
“我就說,一百塊錢,虧你敢給!實話告訴你,是一百七十塊錢!”
言者無意,聽者有意。兩人的對話,聽得王峻山“咕咚”一聲響——天啊,一百六十塊錢,那不是想當於我近三個月的血汗錢嗎?
宿舍有人敲門。門開了,來人是陳鑫健。他是來通知各宿捨去領新校服的。學校花了近一個學期訂製的校服,熬過冬季后,送到了每個學生手中。
幾人領了校服回來,穿到身上,大部分不合身:不是長了,就是緊了。李彥良試過後,一把將校服狠狠地甩在床上,嘟囔道:
“什麼破玩藝!嗨,這世道,學校就拿這種東西哄我們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