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寒假工地
寒假王峻山再次去了基建隊。
和暑假總擔心是否被錄取的提心弔膽相比,這次再上工地,王峻山多了自信。一想到工地全是跟他一樣賣體力的工友,無論幹什麼,他都覺得放鬆與踏實。
看到王峻山再次到來,工友們對王峻山最多點個頭,算是與熟人打過招呼。只要上了工地,不管你之前之後吃什麼、幹什麼,一切無關緊要。工地是任力氣說話的地方。賣一天力氣拿一天工錢。一切簡簡單單。
人人日復一日地與砂灰、水泥,磚頭、瓷磚打着交道,使上力氣,喘上氣,拿到賣力氣活的錢,走在一棟又一棟新樓盤之間。
戴文祥依舊叫着他“老囊”,打趣他到了外頭的花花世界,是不是見了更多的靚妞、看花了眼?
看到戴文祥喜滋滋的,王峻山想到了龔春艷,問他,你們怎麼樣了?果然,戴文祥告訴他,他和龔春艷的婚事定了,等過了春節就結婚。
龔春艷來了。她依舊鮮花一樣。看到她站在不知愁滋味的戴文祥身邊,王峻山由衷地為兩人高興。
工友中再見不到林清。沒有了林清,林青霞顯得鬱鬱寡歡。她一個人拎着砂灰桶,扭着滾圓的身子,默默地低頭幹活,多了孤苦與伶丁。那個令她心旌搖曳的男神,沒有再來工地,剩下她一人,站在陽光和風雨中,做着粗活,繼續被油皮的師傅們叫她“胖婆娘”。而她,只能報以卑微一笑。像戴文祥這樣既年青又有高級工資格的師傅,仍然叫她“林大俠”,讓她枯寂的心,有了溫度。對未來的期許,成了讓她留下來的理由和借口。
與林青霞一樣失魂落魄的,還有二木朵。
二木朵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來。體態輕盈的老五離開工地,去了一家縫紉店。鎮上適合她的,有生意紅火服裝廠,去應過聘,服務裝廠只要工錢更低的農村人,不要老五這樣的城關人。走投無路,她在附近的街巷口,辦了一個手工縫紉店。縫紉店脫離了汗流浹背與臟累,更讓她成了二木朵的女神。二木朵請人向老五提了親,老五一口回絕。這給二木朵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讓他失魂落魄。
走了老五,工地里來了另外兩名女工。兩人算是新面孔。她們一人叫楊翠華,另一人叫盧林仙。兩人一個壯實,一個清瘦,一胖一瘦的兩個人,在工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楊翠華身材壯實,說話粗聲粗大氣,一笑起來,兩眼瞇成一條縫。她渾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氣招人喜歡。她什麼輕活重活都能幹,像是村民們能挑東西的大谷簍一樣皮實,被俏皮的工友起了一個諢名:
“大谷簍”
和王峻山在一起,兩個學生工多了嘻嘻哈哈,像是永遠陽光燦爛。這天工地來了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工,他是楊翠華的哥哥楊建華。楊建華是基建隊鋼筋組的組長。家裏有事,讓他不得不放下手裏的活,過來叫了聲“妹”,來到低頭幹活的楊翠華身邊,對她說:
“媽在家裏翻身要個人,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王峻山看着兩人不僅相像,的身材一樣壯實!聽到楊建華叫自己,楊翠華看了一眼正與自己搭檔的王峻山,用滿是期望且一絲難為情的眼神,看向王峻山:
“嗯,王哥,你能不能抵我一會,我去去就來?”
王峻山抬頭看了看楊翠華鼻尖上細密的汗珠,點點頭,說有事你去吧,我一個人頂得住。
楊翠華滿是感激地走了。
楊翠華不多時回來。
為了表示感激,她與王峻山多了話。她向王峻山介紹,自己剛進縣一中讀了高一,是高一年級的學生;這個假期她經哥哥介紹,進的基建隊。家裏老媽身體不好,長年卧床,需要有人給她翻個身什麼的,我哥這才來叫我回家一趟。
王峻山聽說過工地的兄妹工。眼前的楊翠華,提及哥哥兩眼發亮,滿是自豪。楊建華乾的是手上的的鋼筋活,與泥工們相比,多了一身乾淨的衣裳;而他身後還帶了一個隊,年輕有為,是為數不多的組長之一,令人羨慕,難怪讓李翠華引以為榮。
和楊翠華相比,盧林仙則完全不一樣。她身材高挑細長,多了單薄,說聲跟她身子一樣,輕聲細語。她是那種內向型的性格,偶爾沒有活的時候,會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磚牆上發獃,明顯多愁善感。
兩人的一動一靜,讓王峻山眼前不時浮現出熟悉的學校女生們。女生們出入高樓林立的城市中,在人海中沒有工地上女工的鮮活,更象是一群聚集的工蜂,殞沒在人海中,成為城市裏鋼筋混凝土的一分子,沒有生氣,像是缺乏靈氣。倒是自費生們格外顯眼。她們大多家庭殷實,不為錢愁,不為書累,一放學偶有車子接送;上課走進校園,一把遮陽傘罩在亮麗的衣服上,多了明牌的珠光寶氣;一雙高跟皮鞋“滴噠”作響,誇張地宣揚着個性。她們的鮮明個性,與悄無聲息、謹言慎行的公費生相比,對比鮮明。只是考試過後,她們會對着難以自信的分數沉默。過了這一陣子,她們無一例外恢復了與身俱來的自信,再次顯示着與眾不同。
工地轉向了縣體育局的一塊巨大運動場。為碼起高低不一的看台,泥工們搭建起了水泥預製看台。師傅們去砌搭板,而小工們去攪拌混凝土澆鑄水泥預製板。
小工這頭,王峻山與楊翠華、盧林仙等幾名小工,集聚在一起,拌起了混凝土。
隊伍里多了一位名叫盧林俊的小夥子,很是稚嫩。他人長得清清瘦瘦,一件過時的藍色的卡布中山裝,套在身上顯得寬寬大大。他腳上穿了一雙破舊的綠色軍用鞋,張着嘴,幾個腳趾頭全跑了出來;他人有眼疾,一雙眼睛紅紅的,不時吸着鼻涕,像是感冒病沒有好好吃藥。
盧林俊童心未泯。他最喜歡乾的,是等攪拌混凝土的料配齊了,小跑着,四處找來自來水水管,向混凝土料堆上噴洒自來水。每到這個時候,他興奮得高聲叫着,讓每個人不要被水濺了一身;之後他拖着水管,圍着一堆料子打轉,整個人屁顛屁顛的。熟悉他的,叫他“小林子”。只是小東林到了盧林仙面前,立即換了口氣,尖細聲音中透着甜,叫她“姐”。
有人說盧林俊和盧林仙是姐弟。王峻山越看越相像,忍不住問了:
“你們是親姐弟?”
聽到這話,盧林俊停了下來,大聲問:
“你說,我和我姐哪點不像一家人,一個模具脫出來的兩個人?”
盧林仙沒有接話,繼續低頭,不聲不響地幹着手裏的活。
這天工地混凝土攪拌的勞動,讓單薄而略顯氣力不足的盧林俊撐不下去了。沒有攪拌機,全部的預製板全靠幾名小工咬牙,備齊料子后,拌勻了,再一塊接一塊趕製預製塊。在拌了一堆又一堆的混凝土后,盧林俊漸漸體力不支。他的喘息像風箱一樣,握鏟子的兩隻細手,沒了一丁點的力氣。沒有人理會他。盧林俊臉色越來直難看,最後變得像是張白紙一樣。可龔汝德不管這些,催得急,像是催命一樣,要每個人拿出力氣,趕緊幹完了好收工。
天色漸晚,盧林俊整個人癱倒在地,再爬不起來。
盧林仙累得搖搖欲墜。見到弟弟爬不起來,她一聲驚叫,想出手去拉,可整個人卻虛弱得無法將盧林俊給拽起來。
當著多人的面,盧林仙心疼不已,失聲痛哭。
哭聲在空曠的工地,漸漸成了慟哭。
第二天,盧林俊再沒有來工地。沒了盧林俊,盧林仙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一語不發,整個人獃獃的。有人嘆了口氣,安慰她,說盧林俊實在太小了,不過十五、六歲的孩子呢!算了,別讓他來受這份罪了。
工地沒了弟弟,盧林仙心裏空落落的。等到有人再提及盧林俊,她眼圈紅紅的。工友們不願再生她的傷口處撒鹽,趕緊將話題叉開了。
不論如何,工地上不屬於未成年人的體力活,讓盧林俊望而卻步。他家裏窮,盧林仙是老大,家裏的爸爸一人幹着田裏活,讓盧林仙打工掙點錢。城關的田地少,只夠刨出口糧來,家裏的日常開支,得靠盧林仙的工錢。可就一個盧林仙,怎能撐起來?無奈,家裏人讓盧林仙介紹盧林俊到工地幹活。實在無法,盧林仙找龔汝德開了口。龔汝德經不住她再三請求,勉強同意讓盧林俊來試一試。不想,一場成人們也難以承受的體力活,讓盧林俊走開,再不敢來工地,讓工地只剩下盧林仙。
俗話說“野百合也有春天”。工地屬於盧林仙的,不總是傷心事。
這天工地上來了一個小夥子。他是另外一個泥工組的楊再興,身材魁武,工友們叫他“大木朵”。他是二木朵的哥,大不了二木朵幾歲,哥弟明顯不同。跟油腔滑調的二木朵相比,大木朵木訥。他來找盧林仙,害羞得臉像是一塊紅布,人不說話,沖工地上的人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見到他,有人立即大聲叫着“林仙”,讓盧林仙走出工地。兩人打小認識,算是青梅竹馬。楊再興這次前來,是來接盧林仙下班,約她去看電影的。
工地上來了心上人,盧林仙一掃往日的憂鬱,變得輕快,快步走到楊再興面前,輕聲說了聲:
“你來了?”
工地雙雙眼睛看向兩人。盧林仙羞紅了臉。她頭一低,迅速拍拍手袖子上的灰,再到自來水水管前,解下全幅武裝的袖套和圍腰,將上上下下拍打幹凈。之後,她伸手洗了把臉,出脫成了原本的俊俏,一臉幸福,兩眼閃着煜煜的光,與楊再興走出了工地。
傍晚的陽光下,兩人一前一後,向工地外走去。楊利偉高大的身軀,像一座鐵塔似地,將並肩的盧林仙,印襯得格外苗條纖細。一抹夕陽的晚霞,將四下里未完工且滿是砂土石料的工地,隱藏在了灰暗與蒼茫之中,而將迎着夕陽走出的兩人,映照得亮堂,像是抹得一層金黃。
此情此景,打動着王峻山。這一刻他明白了,工地上除了揮汗如雨,也有如此的爛漫!他被深深打動了。看着兩人走出工地,他不住地反問自己:誰說工地沒有動人的爛漫?
除了他,沒有人多說一句話,緩緩走出了工地。工友們的反應,讓王峻山驚訝。在他的印象中,只要工友們見到男女工友走到了一塊,會不住地鬧騰。特別是見到龔春艷來找戴文祥,人人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有人站得遠遠的,會用兩個手指頭塞進嘴巴,打出一記響亮的口哨,像是草原上召喚馬兒一樣;離得近的,會放下手中活,攔下兩人,一會問他們要去哪兒,一會兒問你們去幹什麼去,言語裏滿是插科打諢。偏偏此時,好事的場面不再,一反常態,悄無聲息地各懷心事。
第二天盧林仙再來工地,人像是變了個模樣。沒有與情人相處的愉悅,更沒有談婚論嫁的興奮;有的只是神情黯淡。她眼圈紅紅的,像是哭了一場。有人問她怎麼了?
看到有年青的楊翠華和王峻山在場,盧林仙強忍着,不肯說話。後來單獨與一位師傅年長的在一起,她忍不住地流下了淚水,說起了她的傷心事:她父母一直反對她與楊再興在一起,甚至不許兩人見面,更不用說單獨的約會。昨晚兩人去看電影的事情,被她父親知道后,大發雷霆,對她發出了最後的警告:你如果再敢與大木朵在一起,我和你媽,再不認你這個女兒!你要是不聽勸,從今往後我們一刀兩斷!
說著這些,盧林仙滿是委屈。兩人相情相悅,怎麼會是這麼難呢?想不到兩個人的結婚,會有這樣的糟心事!
面對父母的反對,倔強的盧林仙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不顧父母要與她斷絕養育之恩的危脅,毅然決然,與楊再興去領下了結婚證。
這之後,盧林仙再沒有來工地。人人對她的選擇見怪不怪。結婚除了年青女工告別單身的同時,也有很多人,會會用結束打工這種方式,另不一樣的活法。要不是另是原因,每個女工會選擇在嫁人後,不再來工地。
楊再興仍然來工地。人們在工地見到已是新郎官的他,滿臉含笑,將滿滿的幸福,毫不隱藏地掛在了臉上。